四十四

    夏行東南季風(fēng)的永澤縣濕濕擾擾，風(fēng)踢過樹椏蕩碎葉影，一把抓過碎日光，抖擻出天色、霞色、海色的縫隙。

    好在梁樂萱清醒得很快，否則又要送去急診。她嘔出許多黑水，虛弱畏寒，完全無法待在蔭檐底。齊天只有將她暫時安頓在后院的石棉瓦大棚子下。早在卡拉OK流行的幾年，附近的信眾曾將有線電視牽進來，架起卡拉OK搞些文娛活動，如今棚子還在，底下卻是空無一物。

    她捧著外賣送來的紅豆湯祛除陰濕，背后塑料棚布被南風(fēng)吹得飄飄蕩蕩，遠看像是水族館的大眼金魚，以為它們是悠哉游哉地泳著，待湊近一看，原來已經(jīng)死了。

    沈洪福隨便扒完一盒蓋澆飯，看看殿內(nèi)狼藉，嘆了口氣。今天城隍廟關(guān)門歇業(yè)，打掃衛(wèi)生的阿姨和管理員大爺都沒來，于是拿來掃把畚斗進去掃地，又提來水桶拖地。

    后來攝像小張過來整理設(shè)備，看見他坐在門檻內(nèi)的小凳子上，兩眼空空、拳抵著腮沉思，身前身后，滿地漾著水光，快速從空中抓住一句話搭腔。

    “沈老師，你這金戒指可夠閃眼的，離AKA洪福只差一條大金鏈了?！?/br>
    他被聲音拉轉(zhuǎn)神，笑著說：“再配個墨鏡就能原地skr了吧?！?/br>
    “難道這就是祖?zhèn)鞯?，結(jié)婚戒指？”小張盯著他的無名指思索片刻，幸災(zāi)樂禍道：“沒想到沈老師已經(jīng)有對象了，等視頻播出去，得有多少人心碎吶～”

    “也不是，就是……”沈洪福醞釀起今天第三遍解釋。半小時前，在第一遍拒絕第二遍否認之后，實在難頂他人洪流般的八卦之心，冒著被當作白癡的風(fēng)險，圍繞自來水管碎碎念，直到某位包袱和架子都極大的神只顯身。

    “這金戒指實在太閃、太亮、太好看了，每個人都要過來夸幾句，但是你看我這個人本來就蠻低調(diào)的，結(jié)果逢人就得解釋一遍，實在有點……就給我暫時取下來嘛，需要的時候我再戴?！?/br>
    沈洪福，你真的很會使用工具，這就是當代大學(xué)生的智慧嗎？

    “哎呀你就別陰陽怪氣了……祖宗，噢不是，哥哥，猇哥～”

    他雙手合十，說完還拉開背包鏈，向?qū)Ψ秸故玖硕询B的袋裝泡椒雞爪。抖了抖，聆聽嘩嘩脆響，很是得意：“怎么樣～高興了吧，也沒什么大不了嘛，讓我叫你爸爸都行?！?/br>
    月猇只深深凝望他，伸手捻過粘在他肩膀上的碎葉屑，視線在漂亮的臉上囫圇滾過。又驀然靠近，欣賞他下意識后撤半步，閉上雙眼的局促神情。于是貼近耳邊悄聲道：

    叫爸爸也太沒節(jié)cao了，沒想到你是這樣的人？

    之后即消散風(fēng)中，氣得沈洪福原地跺腳，對著自來水管指指點點。

    “誒，我怎么吶我？你都聽完一遍了你再跑，你也好意思！”

    ……

    回憶及以上，沈洪福干脆放棄解釋，怏怏地說：“哎，年輕人不要太早結(jié)婚?！?/br>
    這，凡爾賽了，小張吐槽。他也不敢再接茬，只能尬笑著趕緊收拾攝像機和三腳架。出來時恰好碰見站院子里抽煙的導(dǎo)演老周，開口問道：“周導(dǎo)，咱還繼續(xù)拍嗎？”

    “剛才我跟林總匯報了基本的情況，也發(fā)了一段視頻給他看。老板的意思很簡單，只要胡道長和沈老師繼續(xù)，小梁自己愿意，咱們仨不害怕，就接著拍，不然就收工?！?/br>
    小張嘿嘿一笑，“我倒是不怕，郭哥也還好吧，萱姐確實挺嚴重的?！?/br>
    老周心想，你不僅不怕還全程懟臉拍得很興奮，在場所有人可都看得清楚。小郭是還好，也就沒尿褲那種。

    兩人又齊齊看向沈洪福，似乎等他的意見。

    “嗯？”后者大夢初醒般坐直，睜大雙眼疑惑不解，良久才恍然明了，“啊，你們上午也看到我答應(yīng)對方了，肯定是會幫忙到底的，至于要不要繼續(xù)拍成節(jié)目，你們還得去問梁樂萱小jiejie，畢竟她是事主?！?/br>
    于是各自點頭散去忙碌。

    不久后高天陰沉，逐漸落下水來，并非爽利的陣雨，而是從各個物體表面時時刻刻不斷滲出的潮濕感，如狗毛般的細雨。

    鳥鳴聲逐漸安靜，沈洪福向檐外伸展手臂，讓掌心濕潤，浸透戒指。指尖所對的大榕樹下，紅衣小女孩再次出現(xiàn)，如同夕陽沉落，周遭水霧為之鴆紅，她裂開下巴一抹烏黑，又朝沈洪福笑了笑。牽著她的，是滿身污血哭泣不止的孕婦，在那破爛的衣不蔽體的下半身，削圓的肚子里擁擠、擁擠著，不斷蠕動的rou體，散發(fā)著四季不變海水潮濕的腥味。

    這時手機響起，沈洪福連忙縮回胳膊搓了搓，將雨水傳至雙手，涼涼的觸感，夾雜人與鬼魂的孤隔。掏出手機，是林天舸打來的微信電話。

    移開視線后，一片血紅的色澤從他的余光邊剝落，消失得如此靜謐，就像是一片花瓣，離了枝頭。

    四十五

    林天舸抱著個約莫一米五的長匣子，風(fēng)塵仆仆地出現(xiàn)在了城隍廟內(nèi)：“這兒還真是，眼瞧著老大太陽呢，結(jié)果說下雨就下雨，你快看看，應(yīng)該沒把這寶貝淋濕吧？”

    “沒事，辛苦你啦，確實也到這個季節(jié)了，下個月還會來臺風(fēng)呢?！鄙蚝楦＿B忙拿出紙巾給她擦擦頭發(fā)。

    “嚇，我這輩子還從沒見過臺風(fēng)。”

    他伸手接過匣子，拿著紙巾擦了又擦，見林天舸流連不舍地四處打量城隍廟的格局，等了良久才將她領(lǐng)到后院，介紹給齊天和拍攝小組。

    “這是我大學(xué)同學(xué)，林天舸，她學(xué)建筑的，今年暑假來學(xué)習(xí)和研究海神廟。想到我們幾個人都不太方便照顧梁樂萱小jiejie，所以只好把她喊過來臨時幫個忙。”

    聽完齊天就急了眼，“誒你說你，女同學(xué)來了這么久也不介紹給我認識，我都沒機會帶人家好好逛逛?！?/br>
    “胡濟天，你祖師爺喊你回家修行了。”

    “哈？提祖師爺就過分了啊?！?/br>
    打鬧寒暄過后，林天舸撐起傘，把梁樂萱從院子里攙回齊天那擺好法器、貼好符咒的“辦公室”。待兩人落座沙發(fā)，又給她披上毛巾被，有一下沒一下地輕拍后背。

    導(dǎo)演老周把林總的話復(fù)述給她，“拍攝的事情就是這樣，另外公司也會報銷你的醫(yī)療費用，至于要不要繼續(xù)……就看你自己還有胡道長他們了。”

    “沒關(guān)系，我做好了心理準備，也有足夠的覺悟，不再逃避。既然林總拜托我來做這個節(jié)目，我一定會堅持到最后。另外……我個人還有些積蓄，法事的費用和胡道長的損失，我來出?！绷簶份骐m是懨懨的，但語氣斬釘截鐵。她仰頭看向齊天和沈洪福，就像在尋找終點的光亮。

    沈洪福對她點頭以表支持與敬意，世上因果總有痕跡，若是仔細推循，無論是真實的、虛構(gòu)的、死的、活的、神、人、鬼魂，總不會吝于回應(yīng)的。

    “一，二，預(yù)備起……萱姐，F(xiàn)ighting！”小郭與小張此起彼伏，毫無默契地加油打氣，倒是讓場面輕松了許多。

    ……

    半小時后，辦公室內(nèi)又架好了拍攝設(shè)備，梁樂萱也重新補了妝坐回鏡頭前。

    齊天推推臉上虛構(gòu)出的眼鏡，舉起手機說：“剛我?guī)熜纸K于回復(fù)我了，還提出許多新觀點?！?/br>
    首先是怨靈離開時口中念的一段，應(yīng)為綠度母心咒。綠度母是藏傳佛教中觀世音菩薩的化身，有護持婦女幼兒的功德，原本孕婦拜綠度母也沒什么奇怪的，奇怪的是這個怨靈竟有些道行，并不是單純的冤親債主。

    也因由著綠度母心咒，讓他回憶起了東南亞阿贊（法師）的一種法術(shù)：首先尋找一位滿足各種苛刻條件的孕婦，用獨門功法加持念咒七七四十九天，等到她生產(chǎn)的那天將她殺死，接著繼續(xù)對孕婦尸身做法加持，以功法蠟燭烤其下巴，最后用刀劃開，取出尸油制成陰牌，此為母牌。再將孕婦的肚子剖開，取出嬰尸制成小鬼，這種小鬼的成愿力極強，升官招財轉(zhuǎn)運辦事無所不能，哪怕不得力，也可祭用母牌請出母魂進行補救，甚至還能保護小鬼不被收攝、不被祓除。

    他推斷道，這個上身梁樂萱，讓齊天栽了大坑的怨魂，很可能是陰牌母魂。

    唯一讓他不解的，是這個母魂過于詭異的行為。不僅隨意上身，還如無頭蒼蠅般尋找孩子，就好像cao控引導(dǎo)她的阿贊不見了一樣。

    “阿贊……不見了？”沈洪福的心臟砰砰狂跳，昨天在醫(yī)院，月猇有頭沒尾地說要她死的人已經(jīng)解決，現(xiàn)在回憶起來，祂口中這個人，可能就是制作并cao控母魂的阿贊?！澳莻€，各位，我想這位阿贊大概已經(jīng)死了……”

    “什么？！”在場眾人突如其來地異口同聲反倒把他驚出個大跟頭。

    “就是，有可能已經(jīng)被我家的祖宗……解決掉了。但這位大哥吧祂也不愛細說，就神明包袱嘛你們懂的，所以我只能猜測，但也八九不離十。”

    小郭不禁撓頭，聲音微弱如蚊：“既然罪魁禍手都已經(jīng)死了，那……那不就，結(jié)束了？”

    “‘果’已解決，‘因’還毫無頭緒呢?！饼R天嘆了口氣。

    林天舸來回瞧了兩番，搖搖頭，“你倆這佛偈打的……別欺負咱普通人不懂呀～”

    “想知道那怨魂的真實身份，就只能去她親手標注的地點調(diào)查了。”

    沈洪福打開手機地圖，向大家展示定位，地址就在隔壁市區(qū)里，甚至都不需走多少高速。

    “這是其中一條線索。另外，在此怨魂徹底離開后，我也嘗試著重新觀測樂萱小jiejie的命宮，發(fā)現(xiàn)她最早提供的生辰八字是假的，但能大概觀出她有一個雙胞胎姐妹，可惜對方的命格同樣朦朧不清。所以……”

    “所以只能問我的父母了?！绷簶份娼舆^齊天的話，自嘲道：“最壞的情況無非就，我不是他們親生女兒吧。”

    夢中不斷出現(xiàn)的另一段人生，或許真不是靈或者鬼作祟，而是她那雙胞胎姐妹所經(jīng)歷過的現(xiàn)實生活。

    就在她獲知此事時，便暗自下了決心，無論如何定要找到對方，將對方從地獄之中拯救出來。

    討論復(fù)盤結(jié)束之后，依照兩條線索所指，眾人亦兵分兩路：林梁與郭張四位小年輕一組，陪著梁樂萱聯(lián)系父母；沈齊還有老周三人一組，去那怨魂所指之處調(diào)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