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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權(quán)力的體香 第三部:屏行會所】【第46回】

    第46回:紀雅蓉,南籬療養(yǎng)院首都,南郊。

    從首都市的外環(huán)城市高架,再向南17公里,就是著名的“南籬山”。這里,有著號稱C國最美的“紅葉林景區(qū)”,每年金秋時分,紅楓、三角楓、黃連木、雞爪槭最茂盛時,漫山遍野都被染成了璀璨黃金,尤其在朝霞暮光時分,斜陽暖灑,一層層紅、赤、黃、橙、褐、金,分外妖嬈奪目,吸引了眾多攝影愛好者來此追尋這等絢爛光影。在南籬山北側(cè),山腳下就有幾個自然、人文景點,加上南籬山上的十字碑、老胡楊、山頂?shù)牧_木庵、金僑洞等,人們也湊了所謂的“南籬十景”,偶爾的,首都的市民也在周末,驅(qū)車來這里郊游散心。

    但是,南籬山最出名的卻不是這些。首都市民,乃至C國民眾,都只是口口相傳,大部分人無緣一見的,卻是位于南籬山南側(cè)山腳下的一處療養(yǎng)院,人們稱他為“南籬療養(yǎng)院”。甚至發(fā)展到,人們平時聊天,說起“南籬”兩個字,最通用的指代就是這所療養(yǎng)院。沒有特別通行證的話,民眾都會被武警擋在療養(yǎng)院2公里外的車輛檢查口,越是這樣神秘,關(guān)于南籬的傳說就越多。坊間都相信,那是國家領(lǐng)導(dǎo)人、省部級干部的專用療養(yǎng)機構(gòu)。大部分人只能憑想像,去構(gòu)畫那漫山紅葉遮掩之下的那所如同公園一般的大院。在民眾的傳說中,里面當然是風光獨好、銜山抱水、戒備森嚴、幽靜神秘,一大堆醫(yī)護人員、警備人員、科研人員,換著班次服侍著一些為國為民做出過卓越貢獻的老頭、老太的地方。甚至還有各種荒謬的謠言,什么移植器官、全身換血、磁療電療,乃至靈丹妙藥、童男童女、采陰補陽之類的神話……越傳越神奇,越傳越玄乎。

    其實,南籬療養(yǎng)院的真正全稱是“首都軍區(qū)第二醫(yī)學(xué)研究院住院部”。當然了,普通人,確實沒有任何可能來這里“住院”的,但是南籬里,也根本沒有什么神神道道的玄幻科技或者神仙法門,最先進的也不過就是C國一些針對慢性疾病的高尖端理療設(shè)備。其實大體上,就是一處供老年人長期居住的,風景宜人、設(shè)備先進、服務(wù)完善、警備合宜的休養(yǎng)場所。自從2002年之后,C國衛(wèi)生部已經(jīng)用內(nèi)部文件明確規(guī)定:首都軍區(qū)醫(yī)學(xué)研究中心住院部,是為省部級以上的國家領(lǐng)導(dǎo)人、具有卓越貢獻的兩院院士、以及其他有C共中央特批的具有杰出貢獻的人士,提供的慢性理療醫(yī)學(xué)服務(wù)中心和療養(yǎng)中心。一旦真的這么用行政文件挑明了,南籬的神秘色彩反而也就降低了,很多謠言也就不攻自破了,不過一般人,確實也沒什么機會來見識一下南籬的風光。

    紀雅蓉……已經(jīng)不是第一次來南籬了,交通行證,過警衛(wèi)崗之后還要對比指紋,她也習慣了。

    她從一片幽靜、鋪滿落葉的露天停車場停下自己的小車,邁步而下,嗅聞著南籬清新多癢的空氣,現(xiàn)在是初夏,當然不會有漫山的紅葉,但是郁郁蔥蔥、翠華清秀,南籬已經(jīng)如同靜寂的世外桃源。

    她一身素雅飄逸的連衣長裙,曼妙的身條緩步在灰褐色的石子路上,一頭垂順的秀發(fā)在微風中輕輕搖曳,這一幕,也是嫻靜端雅、如詩如畫,尤其是她的步態(tài),那是改不了的職業(yè)習慣,幾乎整個上半身都不會搖曳,卻能緩步蔓延、如萍似柳、風姿卓越宛如舞步。而遠處也好,近身也罷,偶爾路過的護士、清潔工、工作人員或者是巡邏警衛(wèi)、乃至其他的探望者,也絕對知分寸、守規(guī)矩、懂禮儀,不會對她這個翩翩麗人,有絲毫的刻意矚目或者無禮探詢。

    能進到這里來停車的,就不會是普通人了。

    紀雅蓉知道,自己……已經(jīng)不是“普通人”了,盡管直到今天,她也沒有完全習慣這種身份的轉(zhuǎn)變。

    七年之前,她是絕對不能想象的,自己會來到這個C國民眾口中神秘、玄奇的療養(yǎng)院來“探望公公”,就像七年之前,她絲毫不能想象,自己的人生道路會變成今天這個樣子。

    七年前,她是一個首都戲劇學(xué)院剛剛畢業(yè)的新秀傳統(tǒng)戲劇演員,主攻昆曲旦行;其實她的人生夢想,和其他的同齡女孩一樣,當然也有嫁得如意郎君,買一棟漂亮的小房子、體面的小汽車、生一個可愛的小寶寶;對于自己的專業(yè),她也充滿了憧憬,她也會想……或者能夠有幾場精彩絕倫的表演?或者能夠在首都大劇場擔任主角?或者能夠上電視,拍戲劇電影?或者可以出國巡演?她還是比較熱愛本行的,甚至拒絕了好幾次走向泛娛樂圈的誘惑……盡管以她的樣貌氣質(zhì),在念書時,好幾位所謂的“星探”找過她。最終,她還是以里的楊貴妃作為她的畢業(yè)匯報演出,體面溫婉的完成了自己在首都戲劇學(xué)院的學(xué)業(yè)。

    但是……一次社交場合的邂逅,以及之后一系列的人生際遇,把一切都改變了。自己,居然愛上了一個大自己十四歲的男人,并且稀里糊涂真的改變了他的婚姻和家庭構(gòu)成。她變成了C國外交部政治強人石束安的第二任妻子,變成了“大使夫人”,變成了“七副老”史沅涑的兒媳婦,變成了首都社交圈萬千矚目的中心。她住進了北山別墅區(qū),擁有了自己的生活秘書和警衛(wèi),擁有了外人不可想象的特權(quán)……更荒謬的是,她還有了一個已經(jīng)念初三的“繼女兒”,一個準備去海外讀書的“侄子”。當然,她同時也變成了破壞首都大學(xué)法學(xué)院院長柳政鐸老教授愛女柳晨老師婚姻的“第三者”。這一切,都如魔幻夢境一般,來得太迅猛、來得太突然、來得太激烈,完全出乎意料,出乎她能想象的邊界,以至于,直到今天,她都分辨不了,這是幸運,還是不幸?

    然而,命運來了一次“突變”還不夠,她還沒有來得及真正熟悉這個不可思議的新的人生設(shè)定,命運又來了一次“突變”。

    三年前,丈夫因為她根本聽不懂的一些原因被捕。一夜之間,她又變成了“犯罪分子石束安”的妻子,雖然北山的別墅她可以繼續(xù)住著,但是,她開始不得不接受來自各方的調(diào)查,回答無數(shù)自己根本不清楚該怎么回答的問題。當然,也有來自各方的安慰、投機、收買、試探……她只是一個懵懂的女孩,如同中楊妃,莫名其妙就從富貴榮華跌入荊棘深淵,她根本什么都不知道,她根本無從應(yīng)對這一切。

    人生……如夢。

    以她這種特殊的情況,“離婚”是想都不敢想的,但是隨著丈夫的被捕,自己這個本來就有點尷尬的“新夫人”,簡直成了一個可笑的存在。就不說,昔日里的羨慕、乃至嫉妒自己的親戚、姐妹、同學(xué)、同僚不定在背后怎么笑話自己。

    就算是丈夫的同僚、上司、下級乃至政敵,都把自己當成了一個笑話……他們有什么真正重要的話,也都是對著丈夫的前妻柳晨老師,還有丈夫的女兒,還有丈夫的侄子去說,甚至連那些無所不在的利用、誹謗和算計,都很少有沖著自己來的。自己,像是一個多余的、可笑的存在。

    做了三年的蹣跚學(xué)步的“石夫人”之后,作為一個這樣多余、可笑的存在,也已經(jīng)三年了。

    這過去的三年里,她沒有工作,在嚴密的監(jiān)視之下,除了偶爾往來的幾個小姐妹之外,也不可能有什么太夸張的社交活動。自己在大學(xué)時代曾經(jīng)小小曖昧過一下,并沒有什么實質(zhì)性發(fā)展的一個男生同學(xué),如今也算是小有名氣的準一線小明星,原名叫元契國,現(xiàn)在藝名叫做元歐,倒是曾經(jīng)很真誠的來電話安慰過自己,還請自己吃過一次飯。本來自己還有點耳熱心跳的懷疑他的目的,但是真的見了面、吃了飯,也只是普通的同學(xué)敘舊,有些溫暖,有些小曖昧,但是卻也沒有什么別的。兩個人都要恪守各自的社會法則,她是大使夫人,哪怕是被捕的大使夫人;元歐是娛樂明星,哪怕是一把年紀還定位為小鮮rou的娛樂明星……作為都是學(xué)昆曲的同學(xué),都放棄了傳統(tǒng)藝術(shù),也放棄了曾經(jīng)的年少夢想,只不過,她選擇了婚姻家庭,元歐選擇了娛樂行業(yè),誰又能說的清楚誰的選擇更正確呢?

    她的生活條件依舊還算優(yōu)渥,柳晨母女去了河溪,首都北山的別墅她一個人住,還有生活助理和保姆阿姨,紀委并沒有追查她的私人賬戶,也會有人定期給她打一筆所謂的“個人投資收益”作為零花錢,去北山區(qū)的健身房健身、去首都的藝術(shù)圈看看作品、偶爾出去逛逛高檔商場、吃點東西也是無礙的,就算見元歐這種老同學(xué)有點“約會”的意思,也沒人來管她……當然,會有“生活秘書”跟著。這就是她的生活。

    每個月,她都被允許,可以去離開首都市160公里,號稱C國第一服刑基地,公安部直轄的,位于河?xùn)|省商陽市的琺瑯口監(jiān)獄探望丈夫一次;雙數(shù)月份,還可以“住”到琺瑯口里面度過一個周末……這也算是這幾年C國學(xué)習西方人權(quán)自由思想的一種實踐措施,當然,目前只適用于琺瑯口這個特殊的監(jiān)獄;只要她和丈夫需要,可以過夜、zuoai……如果,在那種環(huán)境下的床事,也能算作“zuoai”的話……在她看來,在琺瑯口里的夫妻事,一個更合適的名詞其實應(yīng)該是:履行夫妻義務(wù)。

    “履行夫妻義務(wù)”?她只要想起這個名詞,都覺得尷尬、可笑和屈辱……自己其實到今天都只有28歲,首都戲劇學(xué)院的?;壆厴I(yè)生,論身材樣貌可以說是正當年華;丈夫雖然年紀不小了,但絕對也可以算是成熟偉岸一表人才;但是,在丈夫作為高官服刑、在琺瑯口這樣的條件下,這樣的環(huán)境下,這樣讓人肝腸寸斷又有些可笑可憐的相處方式,卻讓他們已經(jīng)如同那些早就失去了浪漫情懷的老夫妻例行公事一樣的,只是在“履行夫妻義務(wù)”了。

    她十八歲失去了童貞,是和自己在高中的男朋友,那是一次慌慌張張的初嘗禁果,也談不上多美好,也談不上有什么不堪的;考上了僅次于筑基電影學(xué)院的C國第二大藝術(shù)類院校首都戲劇學(xué)院后,她談過兩任男朋友,和其中一個,也發(fā)生過中規(guī)中矩的性行為。以她這個年紀又是藝術(shù)生的普遍性觀念來說,既不能算太保守,也不能算太開放……然后,就是和比她大十四歲的丈夫石束安了。那時,讓她覺得心醉神迷的是,盡管石束安已經(jīng)一把年紀了,但是在夫妻間,在枕席上,卻是一個兼?zhèn)淞藴厝岷蛣倧姷膫グ赌腥耍瑢覍铱梢詭Ыo她美輪美奐的性愛享受,甚至有很多讓她羞澀卻也激動的刺激“玩法”。她為丈夫修飾體態(tài)、妝點容顏、更換衣衫,盡量變換著小情趣讓丈夫享用自己的年輕胴體,而丈夫也會一次次的帶領(lǐng)她來到極限的高潮。這種最早發(fā)生在偷情的情侶之間,后來算是合法夫妻之間的閨房樂趣,能夠抵消很多破壞他人家庭和婚姻的道德自卑感……讓她覺得人生如夢似幻,愛意可以盡歡。老實說,以她首都戲劇學(xué)院傳統(tǒng)戲劇表演系“古典系花”的身份和姿容,普通的花樣少年并不容易駕馭她,即使是什么富家子弟,資方老板也沒什么大不了的,但是在石束安名門世家、政治強人、駐外大使、外交部副部級高官的面前,再加上他俊朗成熟的外貌,深奧幽遠的思維,紳士得體的修養(yǎng),睥睨寰宇的氣場,兩個博士學(xué)位,精通四國語言,茶黨這一代從政者中的佼佼者,在這種種的“男人味”加持下……她可以盡情的扮演小鳥依人的崇拜者,扮演小可愛,扮演小女孩,扮演小嬌妻,讓丈夫像個高山大海似的強者一樣,隨時隨地,從自己嬌嫩的身軀上獲得他應(yīng)得的快感……男人獲得強者的快感,女人獲得弱者的快感,對于很多女孩來說,這就是最大的心理滿足。

    但是……這一切,是絕對不會發(fā)生在琺瑯口那間其實也算干凈整潔的套間里了。在那里,她只是一具“女體”,讓丈夫簡單、潦草的宣泄一下生理需求而已。

    環(huán)境不同,地位不同,心境……自然也不同。

    她也無可奈何,只能忍耐下去……她接受也好,不接受也好,這都是她的“義務(wù)”。每次從琺瑯口回來,她都要在健身房里,不顧教練的勸阻,跑上整整幾十公里,讓自己疲累到頭暈眼花。即使如此,還都往往無法控制自己的欲望,回到別墅,回到臥房,都要拼命的手yin,好幾次,好幾次……才能入睡。

    她還有一個義務(wù),那就是……她依舊是史沅涑老人合法的兒媳婦,來南籬探望史老,象征性的扮演一下兒媳婦的角色,是她最害怕面對,卻也不得不每個月來盡一次的義務(wù)。

    其實,從一開始,這個讓她望而生畏的枯瘦老頭,就對自己就非常禮貌和客氣,但是她知道,公公從來沒有真正喜歡過或者接受過自己,在這個不怒自威的老人眼中,她絕對比不上柳晨老師。公公對她的和藹,更多的,像是家里來了客人需要敬待而已。自己……什么都不是。

    什么都不是,自己也要來。

    再苦、再痛、再尷尬、再混亂,都要含著淚吞下去。

    也許有一天,丈夫會回來,甚至現(xiàn)在都有人在傳言,丈夫的案子不清不白,已經(jīng)關(guān)了三年了,只要丈夫認個小罪名,有可能要“改變措施”,就是放出琺瑯口來“限制行動范圍”,盡管柳老師一再肯定的回答自己那是謠言,老石是不會認罪的……但,那也算是她人生唯一的寄托了。她根本不可能搞得清楚那些政治問題,公公是不會和自己說那些事的,丈夫能不能回來,什么時候能回來……可笑的是,唯一能給她信息、給她安慰的,只有丈夫的前妻,柳晨老師了。

    她在南籬,一步步的挪動,一身窈窕,微風輕拂,吹起她的裙擺,仿佛和南籬美景,融為一體,又仿佛……只是一個過客…………與其說,南籬是個療養(yǎng)院,其實,它更像一個養(yǎng)老院。很多慢性疾病,所謂的治療……不過是療養(yǎng)而已。公公是胰腺癌第二期,你可以說時日無多,卻也不會一時三刻就撒手而去;在這里,公公還有一棟只屬于他的兩層小樓,乍一看,也好像是一個在養(yǎng)老院里祥和度日的普通老人罷了。

    但是今天,公公又不在房間里。只為公公一個人服務(wù)的專屬值班護士說,史老去棋室了。

    那是公公最常去的地方。紀雅蓉就轉(zhuǎn)去西側(cè)小樓的那間棋室…………這是一棟三層樓的小房子,平平淡淡,紅木褐墻,藤蘿盤繞,燕筑新巢。雖然只有三層樓,卻也配有電梯。這小樓里,其實都是大大小小的隔間,好像南籬里的病號們都還挺愛來這里下棋,說穿了也就是設(shè)備齊全一點的棋牌室。可能有所不同的是,這個“棋牌小樓”,門口還有保安編制的特警警衛(wèi),一些秘書模樣的“助理”會出出入入的。在一樓,居然還有個會客室,里面,常常會稀稀落落的坐著幾個官員模樣的人,這都是安排著“見面”,在這里等候里面病人們的“時間表”的。

    不過紀雅蓉倒也不用在會客室里等候,家屬是特殊待遇,這棟棋室里也有專門值班的認識她的護士和警衛(wèi),笑著點點頭就算是打招呼,但是,還是例行公事的檢查了一下她的“本期”通行證,才讓她進電梯了。

    除了三層樓內(nèi)的大小隔間之外,在三樓的屋頂,另外搭建了一間玻璃陽光房,無論面積、位置,都就算是這間“棋室小樓”最靚麗堂皇的房間了。陽光房的內(nèi)外四周,都種滿了綠油油的各色大小盆栽,內(nèi)里其實頗多名種。雖然是個玻璃結(jié)構(gòu)的房間,但是房間里,空調(diào)、暖氣、燈具、沙發(fā)、電話一應(yīng)俱全,只是房間正中,擺著一張寬寬大大、古風古意的木質(zhì)八仙桌,桌子兩側(cè)有兩張?zhí)僖?,桌子上擱著一方高高的木質(zhì)圍棋案。暖暖的陽光灑進來,隔著各色綠色植物的藤條枝葉染就片片斑斕,溫馨舒適之外,古案、藤椅、棋盤、山石、綠蔭、虬莖、新風、簡直有幾分世外仙境的意蘊;公公史沅涑在南籬,倒有一半時間是在這里下棋。

    就算紀雅蓉再搞不清楚狀況,多少也能明白,這間玻璃陽光房,即使在南籬,也不是所有病人都可以進來下棋的,至于每次和公公對弈的那些叔叔伯伯們……更不是普通的“離休干部”四個字可以形容的。

    紀雅蓉推開玻璃門進去,房間里一片溫馨雅靜,門口站著的兩個助理模樣的三十歲左右的年輕人,其中一個,是公公的生活秘書小董,看見紀雅蓉進來,恭敬的笑著點點頭,還比了一個“輕聲”的姿勢……她也回了一個微笑和點頭示意,抬眼看去,兩個已經(jīng)白發(fā)蒼蒼,卻精神都挺好的老人,坐在棋桌的兩側(cè),黑白分明,悠閑落子……,這一幕,三年來,她是見過好幾次了。如果說今天有什么不同的話,是正在和公公對弈的那個老人身旁,居然還有一男一女,兩個十來歲正在圍觀的小朋友……白發(fā)老人祥和對弈,稚子少年膝下觀棋,這一幕,倒是頗有點天倫之樂的意思。和外頭層層警衛(wèi)、層層盤查、層層關(guān)卡的感覺,惘若是另一個時空。

    真的,紀雅蓉來了好幾次,這就是南籬常有的風景,南籬就是這樣,有時候會有一種時空錯亂的感覺,從某個側(cè)面去看南籬,就像是一個神秘戒嚴的軍事基地,但是從另一個側(cè)面去看這里,和一般的高檔養(yǎng)老院里該有的場景,其實也差不了多少……有時候想想,南籬,似乎和琺瑯口,有著異曲同工之妙。

    “爸爸……”她怯生生的稱呼,盡量讓自己笑得溫柔嫻靜。

    坐在棋桌右側(cè)的一個老人,白發(fā)如雪,卻理的干凈利落,身量瘦小枯干,臉上已經(jīng)有幾片老人斑,穿著一件長袖的灰色毛衣,戴著一副黑邊的板材老光眼鏡,聽見她招呼,抬起頭,看看她……溫和的點點頭,用眼神示意她過來,隨即又低下頭去盯著棋盤。

    沒有什么不怒而威的表情,沒有什么深不可測的暗語,沒有什么名門世家的規(guī)格,一切都那么簡單,那么從容,那么平凡……好像就是一個普普通通的老干部,在陽光房里聚精會神的和棋友下棋,看見兒媳婦來探望自己,也顧不得,更多的注意力都在棋盤上……這,就是她的公公,已經(jīng)離休多年的史沅涑同志。其實,紀雅蓉對于公公究竟是一個什么樣級別的干部,至今都是糊里糊涂的。她唯一能確認的是,公公周圍的人,包括丈夫在內(nèi),包括柳晨老師,包括來家里的各種大大小小的干部領(lǐng)導(dǎo),對這個干瘦的老頭,都非常的敬畏。其實這點有時候她想想都有點奇怪,至少她,也沒見過公公發(fā)脾氣什么的,對于她這個多少也算是“破壞兒子家庭的二號媳婦”,公公并沒有想象中的冷眼或者嫌棄,反而一直是比較禮貌的。當然了,也就是禮貌,不會有特別的親切或者慈祥……公公的性格是比較寡言的,但是也很少有那種大家長的故作雍容,說實在的,自己根本無從判斷公公的喜怒哀樂。公公對丈夫、對秘書、對柳晨老師,一向也都是這樣的平淡寡言,甚至說起他那位當時遠在海外的長孫石川躍,也都是惜字如金。唯一的例外,是對他的寶貝孫女兒,石瓊。每次……只有石瓊出現(xiàn),史沅涑老人,才會露出“祖父”該有的笑容和寬厚。

    她款款的向前,踮著腳尖盡量不發(fā)出腳步聲打擾到老人的思維,來到公公的身邊,對著和公公坐在對面下棋的那個老頭,也不知道該怎么稱呼,只好微笑著點點頭致意。

    “奪”,好一會兒,史沅涑老人才扣下一顆黑子,在棋盤的中腹部位“長”

    了一手,然后舒了一口氣,似乎才剛剛意識到兒媳婦不知道如何稱呼的尷尬:“你就叫……宋伯伯吧?!?/br>
    對面那個老人,看上去比公公還要年紀大一點,頭發(fā)剃得短的只有三厘米的寸頭,身材卻是比公公高大很多,看這副威猛的模樣,年輕時候一定很壯碩,他卻不像史沅涑那么休閑打扮,穿著一件筆挺的灰色襯衫,手里還握著一把折扇,比起公公來,倒更像一個離休干部該有的模樣了。

    “宋伯伯好?!奔o雅蓉只好對著這個年紀絕對可以做她爺爺?shù)睦先耍Q呼一聲伯伯……她雖然搞不清楚細節(jié),但是也知道,能在南籬坐在公公對面和公公對弈的,天知道是曾經(jīng)如何叱咤風云的人物。

    那個老人,卻好像和藹得多,也健談的多,哈哈笑著連連點頭:“哦……好,好,好……”甚至還扶了扶眼鏡,認真打量了一下紀雅蓉,都把紀雅蓉看得臉蛋都紅了:“吆,好個俊俏的姑娘啊,也有禮貌……哈哈……史老啊……怎么稱呼???姓什么吧?怎么這好姑娘都去了你們家?。抗?/br>
    他一邊爽朗的笑談,一邊捏了一顆白子,倒沒想太多,“粘”了一手。

    “是……宋伯伯,叫我小紀就可以了。我是來……看看爸爸的……爸爸……您身體還好吧?看上去精神挺好的……”她內(nèi)心深處,未免感謝這姓宋的老人的幾句話,好歹讓氛圍活躍了一些,手足無措的連連措辭。

    “還好……還好……”史沅涑點點頭,卻看不出來是什么表情,似乎正為宋伯伯剛才的棋招思考……猶豫了會兒,扣下一枚黑子,在那已經(jīng)犬牙交錯的棋子交匯處“扳”了一手。

    “那你們兩個……叫……哈哈……不要叫阿姨,叫jiejie吧……”那個宋伯伯揮了揮手,指了指身邊在圍觀棋局的兩個小孩,他的性格果然開朗很多,還在開玩笑:“他們叫jiejie,我好乘機長我們史老一輩不是……哈哈……”

    紀雅蓉順著宋伯伯的手指移目看過去那兩個孩子,卻又是一愣,她的第一反應(yīng),居然是“這個世界上,居然有這么漂亮的孩子?!”。

    這是一男一女,兩個大約十三、四歲初中生模樣的孩子,那水靈靈的模樣體格,簡直讓人反而一時找不到怎么去形容,只能用一些諸如“齒白唇紅”、“眉清目秀”這些最普通的詞語,才能描述他們兩個的俊俏容顏。這個年紀的小孩,當然還不會化妝,簡直是無敵的基因成就了,男孩明眸皓齒五官秀氣得如同油畫,至于女孩,更是粉雕玉琢的不像現(xiàn)實世界里的人兒,紀雅蓉也算是戲劇學(xué)院畢業(yè)的,竟不能想象有這樣天然俊俏的少女少年。最有意思的是,這一男一女兩個孩子,眉眼之間竟然有些想象……好像,還是一對龍鳳雙胞胎。

    “jiejie好……”那個女生,宛然一笑,恭恭敬敬、甜甜蜜蜜的稱呼一聲,就算是紀雅蓉,都覺得身邊一陣暖意。

    那個男生……卻好像不太禮貌,似乎是呢呶了一聲,其實只是嘴唇動了動,并沒有發(fā)聲,他倒也是更多的注意力在棋局上……而這個小男生的表情,就連紀雅蓉就看出來了,似乎對棋局頗有看法……連連皺眉努嘴的,有點小孩子耐不住“觀棋不語”的寂寞,應(yīng)該是對公公適才的著法很覺得遺憾。

    “這是我的孫女冬冬……哈哈……還有我孫子……叫宋秋……”又是家常的對話,很像普通家庭的老人,興致勃勃的介紹自己的第三代,那胖老頭嘻嘻哈哈的介紹完,隨后扣了一枚白子,“關(guān)”了一手。

    史沅涑那本來嚴肅思索的枯瘦五官,似乎略略舒展了一下,又端詳了一會兒棋盤,如同春風劃過冰面,倒笑了一下,公公是難得會笑的,說話也是一副輕松和藹的口吻:“嗯……似乎是沒棋了……還是輸了兩目半?……”他居然抬起頭,對著對面那個小男生微笑著說:“兩目半還是三目半?。啃∏铩闶歉呤?,替你史爺爺看看?”

    紀雅蓉看得都好笑,那個小男生小孩子心盛,其實估計早就一肚子想法了,巴不得史沅涑有這一問,半是認真半是得意的搖搖頭,倒也是少年人童音清亮的說:“史爺爺,您上當了……怎么就輸了?您剛才不要長,點這里……我爺爺還能怎么下?肯定要粘回去,一粘回去,您再回頭打劫,下面不就缺一口氣了,您明明可以贏的……史爺爺其實您和我爺爺一樣,大局觀很強,但是局部的目數(shù)計算,年紀大了,就容易算亂掉了……”

    史沅涑還沒來得及回答,那位宋伯伯,卻已經(jīng)臉一沉。

    “你顯擺什么?!”宋伯伯對著紀雅蓉那么和藹客氣,對著自己的這個孫子,卻好像立刻變了一張臉,全是不屑和惱怒。

    “沒……”小男生嚇得臉都白了,似乎想分辯兩句,卻還是低著頭不敢說話了……“剛才我就看出來了,在旁邊看棋就是一副抓耳撓腮的怪樣,觀棋不語真君子懂么?……這個就不說你了。長輩看你小孩子,逗你好玩,事后考你兩句而已……你就不會好好回答?又是什么上當,又是算亂的,有你這么跟長輩說話的么?你爸爸就沒有教你講點禮貌品行?還是說你光學(xué)棋譜了,連起碼的棋德都沒人教過?……”宋伯伯居然不依不饒,拿起旁邊的茶杯,喝一口茶,依舊是一臉惱怒的模樣。

    終于,沉默的史老似乎看不下去了,笑勸著緩和氣氛:“老宋……干嘛呢?

    那么兇孩子。小秋這不是說得挺好的么……”又轉(zhuǎn)過頭,對著那那男生:“小秋……你別怕你爺爺。你爺爺就這臭脾氣。沒關(guān)系……下次有空,史爺爺和你下,你給你史爺爺指正指正么。老宋,你們家小秋是個聰明孩子,要有發(fā)揮的平臺么?

    這次……是參加市里比賽了吧?是明天決賽吧?”

    這次,那小男生怯生生的偷偷看看爺爺,也不敢說話。

    “史爺爺問你話呢……”

    “是全國比賽……智力奧林匹克……決賽……”這個叫宋秋的男生這才勉強回答。

    “那么厲害啊,真的是聰明的孩子。”紀雅蓉覺得那宋伯伯有點奇怪,似乎對著這個孫子格外的嚴厲,也忍不住出來圓圓場。

    宋伯伯又“哼”了一聲,又是一臉笑容,似乎是在跟紀雅蓉介紹:“我這個孫子啊……練了幾年棋,就愛假扮李昌鎬……其實心浮氣躁,根本不成氣候。哼。

    圍棋么……二十不成國手,終身無望。你也十三歲了,也就在這種半吊子的業(yè)余比賽里打滾……能有多少天賦?貽笑大方罷了。”

    那個小男生似乎惱怒委屈的想頂頂嘴,到底還是忍住了。

    倒是旁邊那小女生答話:“爺爺……明天哥就比賽了,你別打擊他行不行,好歹鼓勵鼓勵他……”

    宋伯伯對著孫女,卻又換上了一副和藹可親的表情……紀雅蓉也忍不住微微一笑,這一點,倒是和自己的公公一樣,整個一個孫女奴。

    ……等那爺孫三人和他們的生活秘書一起,告辭下了樓,史沅涑看著他們遠去的背影,又換上了他那和藹卻似乎難辨喜怒的表情……半天,又喝了一口茶,才終于打破了這讓紀雅蓉頭皮都有點發(fā)麻的寂靜:“小紀……”

    “爸爸……”

    “明天……小躍要來看我。”

    “哦?哦……川躍,他來首都了???”

    “……”

    “……”

    “……”

    “挺好的……爸爸您也很久沒見川躍了……他也應(yīng)該挺想念您的?!?/br>
    “……”

    “……”

    “……雅蓉啊……”

    “唉……爸爸……”

    “明天,或者后天,你抽時間,也見見小躍吧……”

    紀雅蓉一愣,她和石家的這種長孫石川躍的交集可以說是很有限的,但是想想,自己畢竟是他的“繼嬸嬸”,似乎也有那個理由見見面……“好的……要不?我請他吃個飯?”

    “……”

    “……”

    “可以的?!?/br>
    “……”

    “……”

    “……”

    “爸……我要轉(zhuǎn)達什么話給小躍么?”

    “……”

    “……”

    “……”

    “爸……小躍來首都?是常???還是……出差公干?”

    “……”

    “……”

    “雅蓉……”

    “爸爸……”

    史沅涑老人似乎是一聲無聲的嘆息:“……難為你了……”

    “爸爸……”紀雅蓉萬沒想到,公公會說出這種話來。南籬的陽光,悠悠的灑在她的臉頰上有一陣暖意,她的內(nèi)心深處,終究只不過是個不諳世事的小女孩,這個深不可測的老人,居然會有如此的感慨,而那只字片語中的安慰之意也是那么明顯,她的鼻子一酸,眼圈立刻紅了。

    她不知道該回應(yīng)公公什么樣的話,而本來就惜字如金的公公,當然也不會再說什么。

    南籬,又陷入了一片只聞燕雀聲的靜寂……(待續(x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