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面紗撕掉就只有血腥

    春去夏來，天氣日益炎熱，然而辛家的氣氛卻一直涼得如同井水一樣，即使身體已經(jīng)熱得出汗，心卻依然是冷的。

    黃昏的時候，周氏面前攤著賬本，正皺眉看著。其實(shí)沒有什么好算的，自家就那么幾個錢，一眼看去就數(shù)得清數(shù)目，連算盤都不需要，有什么可費(fèi)心理財?shù)?？只是家計日益窘迫，娘兒三個縱然是手里不停地做針線，那錢仍然是左手進(jìn)來右手就轉(zhuǎn)了出去，過路的財神留不下錢，每天記賬還費(fèi)墨呢。然而雖然如此，周氏心中卻仍然個十百千加減乘除地計算，在這樣貧窘的境地，似乎這樣算一下銀錢可以讓自己獲得一點(diǎn)心理安慰，仿佛無論如何也都還是有錢可算的一樣。

    過了一會兒，周氏抬起頭來，看到梅香從后廚掇了一盆水到辛月儀的房中，她微微一皺眉，一刻鐘之后，當(dāng)梅香提著盆子再次出來的時候，周氏便招手叫她過來。

    “大娘，您叫我？”梅香恭敬地微微笑著說。

    周氏面色僵硬地說道：“梅香，以后少燒水，一擔(dān)柴也要十文錢呢。”

    梅香心里忽悠一下，卻只能口中稱是，接受周氏的指令。

    從周氏的房間退了出來，梅香轉(zhuǎn)過身來暗自嘆氣，這個年代本來就沒有什么流水淋浴，要洗個澡很不容易，男人還能夠混一下澡堂，比如“早上皮包水，晚上水包皮”之類，可是內(nèi)宅之中的女子顯然沒有這樣好的享受條件，只能隔一段時間泡一下浴桶。不過梅香畢竟是從現(xiàn)代穿過來的，衛(wèi)生意識還在，因此雖然做不到經(jīng)常洗澡，然而每天總要燒了水給辛月儀和自己洗洗下身的，這是最起碼的清潔了。

    要說辛月儀可真的是一個極其害羞的人，即使是自己的身體，她每次洗澡的時候都有些不敢看，一副十分羞恥的樣子，作為一個前世看過許多黃文黃片、葷素不忌的人，梅香起初看到她的這個反應(yīng)簡直“友邦驚詫”，這也太離奇了，這個時代的女子少有不結(jié)婚的，洞房之夜她豈不是要暈過去了？

    然而如今恐怕連洗澡洗下身的這一點(diǎn)點(diǎn)樂趣，辛月儀也要大幅度減少了，畢竟雖然井水自己可以到街口免費(fèi)打，可是柴禾卻是要錢的，一日三餐雖然已經(jīng)改成了兩餐，然而終究還是要開火，只要開火就要燒柴，而賣柴人是不肯無償奉送的。

    其實(shí)木柴這種東西本來不過是山上長的雜木灌木，不需要人工培植的，如果自己距離山林比較近的話，滿可以自己上山砍柴拿回來做燃料，然而辛氏一家是城市居民，金壇縣雖然是一個小縣城，可是城內(nèi)外也是有一定距離的，自己出城打柴的人力成本也不低，有這個時間還不如多做一點(diǎn)針線，還能換幾個手工錢。因此每次灶膛里點(diǎn)火，那燒的不是枯枝斷木，燃著的都是錢，難怪周氏心疼。

    辛彥讀了一陣書，抬起頭來看向窗外，只見梅香又拿了一包針線活計走了出去，他的心中頓時一陣憋悶，自己向來以為男子漢頂天立地，是這世間的強(qiáng)者，然而如今卻要淪落到靠母親meimei還有這個婢女做女工來養(yǎng)活自己，雖然自認(rèn)為將來一定會飛黃騰達(dá)，可以報答她們，可是畢竟距離自己翻身還有三年的時間，這還是預(yù)計的最順利的情況，滿腹才華的人連續(xù)考了十幾年也沒有取中的情況他也不是沒有見過，韓信乞食漂母的故事雖然很勵志，可是畢竟有很大的不確定性在里面，縱然能夠暢想未來，可是眼前的這個心理關(guān)口實(shí)在有些過不去。

    要說梅香這個女子堪稱侍女中的圣賢了，這么多年來為了主人家兢兢業(yè)業(yè)鞠躬盡瘁，如今自家遇到了艱難，她更是仿佛國難見忠臣一般的中流砥柱，到如今她每個月原本一百文的月錢早已斷掉，每天都要辛苦勞作，不但要服侍三位主人，幾乎所有空余時間都用來刺繡漿洗，自己的母親年事已高，meimei又病弱，撐不起家來，此時一家人可不是都靠著梅香？這個時候就萬幸她是一雙天足，當(dāng)年買來的時候已經(jīng)是十歲的年紀(jì)，又是苦出身，因此沒纏足，如果是打小兒裹成三寸金蓮，如今要干活兒可是為難。

    到了七月的時候，辛家的家境日漸窘迫了，梅香自然竭力cao持，可是這個時代的物價雖然按照后世的換算方法來看堪稱便宜，比如一兩白銀就可以買兩石米，合三百多斤主糧，一錢六分銀子就可以買八斤豬rou，可是相應(yīng)地，勞動力價格也便宜，人要生活仍然是不容易的，畢竟是生產(chǎn)力不發(fā)達(dá)的年代，恩格爾系數(shù)非常高，普通人做不到輕松生活，因此四口人的日子仍是日益拮據(jù)，于是周氏的面色就愈發(fā)陰沉，一張臉也一天天拉長了。

    這一天似乎是將要下雨的樣子，天氣格外地悶熱，蜻蜓也飛得低低的。

    午后時分，梅香正坐在院子里洗衣服，忽然聽到有人敲門，她心中有些納悶，自從辛正死去之后，辛家已經(jīng)很久沒有訪客，今天這是誰來了？

    梅香站起來甩了甩手上的水，快步走過去開了門，一看原來是辛氏本家的三嬸。

    梅香連忙躬身叫了一聲：“三奶奶?！?/br>
    三嬸那圓圓的臉上堆起一團(tuán)笑容，上下打量了一下梅香，說道：“梅香啊，你們大娘在家嗎？”

    梅香笑著說：“正在房里面，三奶奶請進(jìn)去說話?！?/br>
    三嬸點(diǎn)點(diǎn)頭，扶著她的手，顫巍巍往里面走。

    一進(jìn)了屋子，三嬸就揚(yáng)聲叫了起來：“啊喲大嫂，有些日子沒見，你可是瘦多了?！?/br>
    周氏一見是她，雖然肚內(nèi)沒好氣，不過周氏畢竟是個比較有城府的人，表面上卻沒有露出來，站起身迎了過來，微微笑著說：“三弟妹，自打我當(dāng)家的沒了，家中好不孤零，就盼著親人能來說個話兒，可是三弟妹貴人事忙，老不肯來?！?/br>
    三嬸響亮地一拊掌，滿臉夸張地說：“啊呀大嫂，你可是錯怪了我，我這一陣哪里得閑？寫字的拿逃兵，我如今一身故事兒哩！賣鹽的做雕鑾匠，我是那咸人兒？雖然是身子沒到，我這心可是一直惦記著你們。大嫂啊，要說我這一次來，實(shí)在是有一樁重要的事，關(guān)系到你家哥兒的前程，要和他當(dāng)面說說?！?/br>
    梅香這時便出去張羅茶水，正看到辛彥從房中走出來，辛彥一雙黑幽幽的眼睛瞟著母親的房間，輕聲問：“梅香，你可知道三嬸來做什么？”

    梅香一笑，說道：“說是有關(guān)少爺?shù)那俺?，奶奶要少爺趕快過去呢。”

    辛彥冷冷一笑，道：“她果然是無事不來?！比缓笠粨坌渥?，便走了進(jìn)去。

    這個時候辛月儀曉得三嬸來了，也過來見禮，三嬸拉著她的手隨意說了幾句，梅香送上茶水來，服侍著三個人說話。

    三嬸樂呵呵地說：“如今朝廷開恩了，南京的國子監(jiān)招收秀才們讀書，我曉得我這大侄子如今正在熱孝之中，只是這進(jìn)修不同于科舉，不在孝期的忌諱之內(nèi)，雖然成祖爺將國都從南京遷到了北京，可是這金陵城仍然是一應(yīng)衙門俱全，多少也還算是個陪都如夫人，萬一將來有事，沒準(zhǔn)兒還能用得著呢（梅香：對啊，南明?。?，那南京的國子監(jiān)在咱們江南這一片地方，也是最有學(xué)問的書院了，我曉得阿彥的功課好，可是如果能到那里面去跟著師傅研習(xí)，定然能更上一層樓了，三年后的鄉(xiāng)試一定是手到擒來，然后就是考進(jìn)士，中狀元了?！?/br>
    周氏一家三人聽了頓時喜形于色，辛彥則更加冷靜一些，臉上的笑容微微綻開了一下，便恢復(fù)了沉靜，說道：“多謝三嬸，不過江南士子眾多，這國子監(jiān)只怕不是想進(jìn)就進(jìn)吧？”

    三嬸笑得見牙不見眼：“那是自然，要考試的嘛，不過以大侄兒你的才學(xué)，當(dāng)然是不愁的了，另外到了那里，膳宿費(fèi)用都要自理的哈?！?/br>
    一聽她說到“錢”這個話題，周氏臉上方才那滿腔希冀馬上凋零了下來，沉吟著也不說其她，只是機(jī)械地念著“錢，錢……”

    三嬸見她為難，堪稱正中下懷，當(dāng)下沖著自己的大嫂就使了個眼色，周氏會意，叫著梅香道：“這茶壺里的茶眼看見底了，快去添一壺來，怎么這樣沒有眼色？”

    梅香一看，這橋段自己不陌生啊，辛家雖然不是官宦世家，時不時要搞一下政治陰謀，不過無論怎樣普通的人，總有一些不想給別人知道的事情，這種時候就要避開不相干的人了，于是梅香十分恭順地拿起茶壺就向外走去。

    然而根據(jù)電視劇的慣常套路，這種情況下一定要有一個偷聽的人，這一回梅香就扮演了這個角色，不是她這個人心性卑劣喜歡打探別人的隱私，只是這個時代危機(jī)四伏，她是女子又是奴婢，說不得只能上演“步步驚心”，隨時都提高警惕。這位三夫人本來說的倒也都是好話，是為了辛彥考慮，也是為了辛家的未來，不過她和周夫人都想到了同一個問題：錢從哪里出？不要怪她太過敏感，可是方才三夫人的樣子明顯就是在防范自己，莫非這來錢的路子和自己有關(guān)？因?yàn)樯矸莸匚辉斐傻膹?qiáng)烈不安全感，梅香說不得只好干一會聽壁角的事情。

    房間里三嬸很顯然是喜氣洋洋地說：“恭喜恭喜，全家大喜！”

    周氏可想而知立刻就將臉色沉了下來，道：“三弟妹胡說什么？我家相公剛剛死了，如今日逐只有出的沒有進(jìn)的，成了個死水兒，常言家無營活計，不怕斗量金，我如今每頓飯等米下鍋，還有什么可恭喜的？”

    “矮油嫂子看你說的，你家現(xiàn)在就有個銀人兒，你還愁柴米哩！你家的那個丫鬟現(xiàn)在可是長開了，好像一根水蔥兒，水靈靈的，還是個處子，可值錢了！我剛給你打聽了，醉紅院的老板肯出三十兩銀子買她，一般人家買丫鬟最多只給十六兩呢，將她賣了出去，可不是你家哥兒讀書趕考的錢都有了？將來阿彥得了功名，大嫂你可就是妥妥兒的誥命夫人了，一家子都享福！哎呀幸好大哥是在本地做官，如果是離家千里，突然之間人沒了，你們娘兒三個在那遠(yuǎn)鄉(xiāng)異地，沒個親朋故舊，可是連個幫襯的人都沒了，如今就在本鄉(xiāng)本土，好歹有親戚幫忙張羅，否則我那侄女兒可不是要做崔鶯鶯么？”是元稹版本的，不是王實(shí)甫版本。

    梅香在外面不用看人，光是聯(lián)想就能夠想到此時三夫人臉上那得意的神色。

    周氏立刻仿佛絕路逢生一般面上一喜，但馬上皺眉道：“那丫頭打小兒罕言寡語，好像個鋸了嘴兒的葫蘆，偏偏這樣的人極有主意，她剛來我家之時，雖然腳骨硬了，可是狠心忍疼也能纏足的，可是當(dāng)年那十歲的小丫頭卻抵死不肯，道是沒有高攀的心，天足也方便干活兒，如今要她做這個，只怕未必肯依。她得知了消息，若是尋死覓活地，又或者是跑了，我可是雞飛蛋打，連個做針線賺錢的人都沒有了?！?/br>
    這時辛月儀怯怯地說：“娘，您怎可如此？梅香已經(jīng)說了用月錢換自由身了，她在外面做一些小生意，也能夠幫襯家里?！?/br>
    三夫人一撇嘴，道：“罷么，我的姑娘，她每個月一百文，一年也就是一吊錢，十年也才十吊錢，怎能比得上三十兩銀子的賣身銀子？更何況她乃是你家的賣身奴，一身一體皆屬主人，別說她的錢，連她的人都是你家的，如今她自己說了攢下月錢，這可更好了，就把她月錢都奪了，讓她罄身兒出去，三十兩賣身銀之外又能得了幾吊錢。姑娘啊，你莫要這般心善，信那班刁滑的奴才們胡說，她現(xiàn)在為了得自由身，拿甜話兒哄著你，說什么以后幫襯之類，等賣身契交到她的手上，立刻跑得鬼影子都不見了，現(xiàn)成的熱飯不吃，還要重新種莊稼？大嫂如今的膽量也小了，你怕那丫頭怎的？說到剛烈，不過鬧一鬧罷了，事到臨頭有幾個人舍得尋死的？若說是跑了，這個可得防住，讓我這侄子立馬兒將那丫頭鎖在屋子里，她再跑不了的。”

    辛月儀焦急地說：“嬸嬸，莫要說這樣造業(yè)的話，這豈不是逼良為娼？”

    “啊喲我的姑娘，她本就是賣身奴，還有什么良賤可說？為了主人犧牲自己難道不是應(yīng)該的嗎？不賣她難道賣你？須知三十年前看父敬子，三十年后看子敬父，若是你哥哥不出人頭地，將來賣你的日子也是有的。那丫頭別看平時不言不語，其實(shí)千伶百俐，那一雙大腳也沒什么，園子里有錘子，敲打一番便好，仍然是個可造之材，到了那醉紅院，mama說要請師傅好好調(diào)教，抬舉她做個頭牌，那是何等的風(fēng)光，只怕到了那時候她還要感謝你哩！行了別說了，大侄兒，趕緊去將那丫頭鎖了，別讓她飛了。”

    房間里很快就傳來辛月儀哀傷軟弱的哭泣聲和辛彥噔噔的腳步聲，梅香在外面只覺得一桶冰水兜頭澆在自己身上，真的是好主意啊，扇貝聽了都想鼓掌，自己是該罵shit還是該罵shift？三夫人也就罷了，那人一向皮笑rou不笑，看人的目光素來火里帶冰，眼神藏針，所以自己對她一直是敬而遠(yuǎn)之，可是誰能想到辛彥那樣一個明朗的人居然也跟著干這樣的事情？這可真的是“不信直中直，須防仁不仁”，人格并不可靠，現(xiàn)在既然辛彥你已經(jīng)來到門前，那么為了不和你大眼瞪小眼，我匿了。

    于是在辛彥推開門的前一秒，梅香便拿著茶壺?zé)o聲地閃進(jìn)了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