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真相揭開,愛你是編年的廢除,是將時光都拋卻
宋濯玉似乎被顧衡突如其來的動作嚇到了,也顧不上被打落在地的豆沙糕,柔柔地看著顧衡,輕聲問:“怎么了?阿衡出什么事了?” 顧衡看著眼前的宋濯玉,腦子一陣劇痛,突然腦海深處的記憶不斷翻涌,在久遠(yuǎn)的記憶里,他的師兄宋濯玉,從來不會這樣看著他,他一身清冷,連眉目都仿佛凝結(jié)著經(jīng)年不化的霜雪,他會嚴(yán)厲斥責(zé)自己不好好練功,他會…… 這些天的懷疑和不安決堤狂涌而出,突然,一個可怕的猜想浮上心頭,他拉開車門,對外面那車夫說:“停下!!停下!不能去饒臨鎮(zhèn)!!” 然而早已來不及停下,他看見了饒臨鎮(zhèn)的入口城門,那古樸的城門后,沒有繁華的城鎮(zhèn),沒有來往的行人,只有一片縹緲虛無的白霧! 顧衡上前搶過那馭馬的鞭子,牽過韁繩,想要將馬車停下來! 然而,一切早已來不及,他接過韁繩那一刻,天地之間仿佛鏡子破碎,一塊接著一塊開始消失,他絕望他看著突然崩潰的世界,在臨近死亡的感覺中,他唯一記得的一件事,便是撲回車廂,將宋濯玉一把護(hù)在懷中。 懷中的人是溫?zé)岬?!不是假的!就算整個世間都是一場虛妄,他也堅信他的師兄是這世間唯一的真實! 懷中的人也伸手回抱住他,只聽見那曾經(jīng)與他日夜纏綿時發(fā)出嬌媚叫聲的嗓音,溫柔地在他耳邊說道:“阿衡別怕,好好睡一覺就好,我心悅于你,你要相信我……” 然而耳邊的聲音隨著整個天地的崩塌也逐漸變得越來越微弱…… 最后消散于風(fēng)中…… 奢華鋪張的層層房屋,比之宮殿亦分毫不輸,寬闊的廂房內(nèi),無一處布置不精巧,窗外是回廊環(huán)繞,十步一閣的奢華庭院,窗內(nèi)極盡堂皇。 此時晨曦初起,整個房間充斥著一種迷人心智的味道,柔軟寬大的床榻上,躺著一個看著四十來歲的中年男人,從面部的輪廓可見,其年輕時是如何的玉樹臨風(fēng),面如冠玉。 此時那男人猛地睜眼,從床上一彈而起,雙眼驚恐,渾身顫抖! 此人正是當(dāng)今邪教教主,顧衡! 顧衡睜開眼,環(huán)視著屋內(nèi)熟悉的布置,呆坐半晌。 忽感臉頰濕潤,伸手一摸,才發(fā)現(xiàn)他早已淚流滿面。 他緩緩起身,走到房內(nèi)正中央那精致古樸的暖爐旁,里面濃郁地散出惑人心智的味道,顧衡手起手落之間,內(nèi)力深厚,暖爐很快就沒有味道飄出來了,他又走過去將房內(nèi)的窗戶打開,味道慢慢散去,他的眼神也清明起來。 這暖爐里的香名喚“求歸”,是一種會上癮的幻藥,聞?wù)呖稍谌胨螅瑝粢娮约盒牡咨钐幾钕胍姷娜?,或者最希望出現(xiàn)的場景。 初聞?wù)呱兄约涸趬糁?,然而聞久了之后,慢慢會分不清夢境與現(xiàn)實,心志不堅著,會沉淪在美夢中,終身不愿醒來。 這本是別人用來害人的幻藥,千金難求,顧衡卻重金買了許多,用在自己的房內(nèi)。 顧衡在窗邊呆立半晌,失神地看著窗外景色,才慢慢洗漱,然后仔細(xì)整理好衣冠,走至一處書柜,伸手摸索了一下,只見那書柜竟如一扇門,緩緩打開,露出墻背后的一個通道,直通密室。 通道內(nèi)常年燃著長明燈,墻壁上又有有價無市的夜明珠點綴其上,雖是密封之處,卻光亮如斯。 顧衡沿著通道一路走,走到一處向下的樓梯,又沿著階梯拾步而下,密室里的溫度越來越冷,直走到最底下,原來是一個晶瑩剔透的冰室,偌大的冰室除了濃重的寒氣,別無一物,唯有正中間,放置著一個透明冰棺,其上并未被封棺。 而那冰棺里面,躺著一個如謫仙般清絕出塵的男子,只見那男子面容安靜,保存良好的尸體讓他如生前別無二樣,如雪似的美人,清冷出塵,似乎只是睡著了,只要上去輕聲喚他姓名,他就會醒過來。 然而顧衡卻知道,躺在那里的美人,永遠(yuǎn)不會醒過來了。 此時,令江湖聞風(fēng)喪膽的邪教教主竟跪在冰棺旁,掩面大哭,其狀如七歲孩童嚎啕,哪里還有平日里那威懾江湖的模樣。 他醒過來了,也都想起來了…… 二十幾年前,他與師兄身陷囹圄,他們遭人背叛暗算,師兄為他擋下致命一擊,身死道消,從此美人無名。 而他這些年,為了盡快報仇,早已不復(fù)當(dāng)初,他最終沒有像師兄期望的那樣,成為正直的謙謙君子,而是手上不知道沾染了多少鮮血。如果師兄還在,定會責(zé)罵他。 哀慟許久后,顧衡才從密室里出來,坐在他居住院子的門檻上,看著庭院內(nèi)紛飛的梨花,雪白的花蕊宛如大雪一場。 顧衡本是一個孤兒,無人管,無人疼,從小就會如何坑蒙拐騙,示弱扮苦,看人臉色,與狗爭食。 直到他九歲那年,碰到出府的江湖中人宋大俠和他的夫人,當(dāng)時他們遭人圍剿,眼看不敵,顧衡正好想練練自己剛學(xué)的一手彈珠技巧,就射出一珠,恰好彈中刺向宋夫人的刀,陰差陽錯竟救了宋夫人一命,讓他們等到了救兵。 善良的宋夫人感念他救命之恩,又憐他獨(dú)自漂泊,并沒有拿銀錢打發(fā)他,而是將他帶回了宋府,就這樣,他成為了宋濯玉的師弟,宋夫人親自為他取了名字,顧衡。 顧衡仍記得那天,他被宋夫人拾掇干凈,穿著整潔的新衣,進(jìn)入了那個古樸清雅的府邸,見到那個坐在梨花樹下讀書的小男孩,那男孩從小便有出塵之姿,是位清貴小公子,仿佛這世間的萬般丑陋,都入不了他的眼。 小男孩仿佛一眼就看透了他拙劣的偽裝,知道了他本質(zhì)是一個什么樣的人,小男孩明明是一個對著所有人都溫和有禮的模樣,卻在第一面就對他皺起了眉。 后來宋大俠與宋夫人忙于事務(wù),他便是由這個清絕出塵的小師兄親自教導(dǎo)的,然而日夜的相處,讓他的偽裝全無,小師兄也總是不能茍同他的為人處世,總是冷聲嘲諷,嚴(yán)厲管教。 他心中不甘,憋著一口氣想在這如珠如玉的人面前證明自己,便刻苦練功,總盼著那人有一天也可以對他露出欣賞的目光。在日復(fù)一日中,他追隨著師兄的腳步,什么時候這感情變了質(zhì),他已經(jīng)說不清楚緣由了。 然而這段暗戀注定無疾而終,他與師兄在師父師娘身死后相依為命,雖無血緣,卻勝似親人,他也從不敢講內(nèi)心隱秘的愛戀宣之于口。 直到他們遭人暗算,師兄在他的懷中漸漸沒有了聲息,那天師兄身上的雪像是流不盡似的,染紅了漫天鋪就的雪地。 師兄最后撐著一口氣對他說:“阿衡,我真是個笨蛋,我心悅于你,卻不敢說出口,生生蹉跎了這許多的歲月,其實在師兄心里,阿衡一直都是最好的小孩,師兄希望阿衡以后可以秉持正義,一身浩蕩,更希望阿衡可以沒災(zāi)沒禍,百歲無憂……” 清冷的美人在懷中身軀一直顫抖,顧衡拼命抱著他,他記得師兄最怕冷,然而美人身上的血怎么捂都捂不住。 美人竭盡全力,笑著對他說:“當(dāng)然了,如果阿衡實在不想做一位清風(fēng)明月的君子,那就開心最重要吧,其實我知你本性,知你貪婪,邪惡,狠厲,眥睚必報,可我仍然只心系于你,所以也可以不必努力活成我喜歡的模樣,對了,死后給我立的碑,墓志銘須得寫上‘這是一個笨蛋’,我竟囿于世俗倫理,磋磨一世,不敢開口訴說愛意,此時恨晚啊……”宋濯玉看著顧衡崩潰癲狂的模樣,還稍稍開了個玩笑來哄他。 然而顧衡卻狀若瘋癲,只是抱著他,也不敢亂動,哭著喊:“師兄!不會有事的!不會有事的!我亦心悅師兄,我們定會長相廝守,白頭偕老的!” 然而其實顧衡從小就知道,這世間萬事,多的是求而不得,多的是不能求全的缺憾,宋濯玉離開他了,在漫天風(fēng)雪中,清冷如謫仙的人,竟真的如仙人歸天了。 后來的后來,他一個人孤零零,度過了好多個春秋,他沒有成為匡扶正義的君子俠士,他一身罪孽,滿身污穢,他為了報仇,不惜殺害無辜之人,只有經(jīng)年不散的回憶,支撐著他在這人世間形如傀儡地活下去。 顧衡在門檻上坐了許久,正如小時候他總在自己的院門口坐著,等著師兄過來帶著他一起練功,他好似固執(zhí)地以為,只要他乖乖坐在這里一直等下去,就會等到師兄的聲音出現(xiàn),一如當(dāng)年。 后來又過了些的日子,嗜香成癮的顧衡又想點燃“求歸”,然而幾次掙扎糾結(jié)后,卻還是沒有點。 “求歸”展現(xiàn)的是一個人心底的渴望。 顧衡渴望一切重頭再來,所以在夢里重生。 渴望以身代死,所以在夢里死的是他而非宋濯玉。 渴望成為宋濯玉心里喜歡的樣子,所以在夢里他是清風(fēng)明月的君子。 渴望宋濯玉肯定他鼓勵他,所以在夢里宋濯玉是溫柔體貼的師兄。 他甚至渴望自己九歲前那些骯臟丑陋的過往不存在,渴望自己生來就能與那清冷的天邊人相配,所以在夢里甚至抹殺了杜仲,抹殺了關(guān)于那段時光的唯一憑證。 他知道只要自己點燃“求歸”,就可以回到夢境,回到那個溫柔動人的師兄身邊。 然而愛不是私欲的滿足,無論夢里的師兄如何合他心意,他仍然明白,他愛的是那個對他嚴(yán)詞厲色,卻在他練功惹了一身傷后,悄悄半夜溜進(jìn)他房間給他上藥的師兄,是那個對他不假辭色,總是出言嘲諷,卻看穿他靈魂深處的宋濯玉。 這個世界上曾有一個人,穿透他虛無的偽裝,看透他的虛偽、貪婪、庸俗、罪惡,卻仍然心疼他,愛他。 有一天,月上柳梢頭,風(fēng)徐徐吹過紛飛的梨花,顧衡看著天上繁星良久,然后打開了密室門…… 三天后,邪教的少主杜仲由于一直不曾聯(lián)系不上教主,仗著兒時的交情,跑來找人,擅闖了教主的住處,才在打開的通道門里,找到了冰室里服毒自盡在冰棺旁的顧衡。 杜仲按顧衡寫在一旁的遺言,將兩人合葬于江南桃塢山上竹林后的一片梨花林內(nèi)。 兩個豎著的墓碑上,只見一個寫著“我是一個笨蛋”,另一個寫著“我要和笨蛋一直在一起”。 江湖風(fēng)云變幻,如同朝代更迭,代代有才人出,那些曾經(jīng)傳遍大街小巷的故事,也隨著編年的延續(xù),被新的故事代替,不斷有人被銘記,也不斷有人被遺忘,玉衡山的雪仍經(jīng)久不散,江南桃塢山的梨花仍在每年春風(fēng)里開。 世間事便如這般,生生不息,又無所可留。 唯有那梨花紛飛里的墓碑,緊緊相依,將所有編年都廢除,將所有歲月都拋卻,守著不為人知的承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