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CU病房外，高軒繃直了脊背直挺挺地站著，透過一層玻璃一眨不眨地望著房間里病床上的人。

    足足搶救了三天三夜，心跳停止了五次，包裹著的繃帶上浸滿了鮮紅的血……他幾乎要認(rèn)不出那個沒有一塊完整皮rou的人，竟就是那個從小就乖乖跟在他身后，小心翼翼喚他父親的孩子。

    三天前蘇辰帶著哭腔的聲音仍是斷斷續(xù)續(xù)地在耳邊回蕩。

    【他留給我一大筆錢，就忽然不見了?！?/br>
    【只跟我說，他從前對不起你，所以還你一條命，從此就再不欠你了?！?/br>
    【軒哥，他是真的敬愛你……他寧可替你去死，也舍不得你有任何的危險(xiǎn)?！?/br>
    【陽陽他那么愛你，軒哥，你心里就真的……一丁點(diǎn)都不疼他嗎……】

    高軒就那么沉默著，看著那孩子渾身上下纏滿了繃帶虛弱地躺在那里，身上插著數(shù)不清的儀器，像個易碎品一樣被隔離在了這個方寸的囚籠里。

    【爸，不要恨我好不好……】

    高軒垂下眼，后知后覺地感到手心忽然傳來一陣劇痛，他低頭看過去，竟看到那里被自己的手指摳掉了一層皮rou，一滴滴的血遲鈍地墜落在冰冷的地板上，那么殷紅的顏色，刺得他眼睛生疼。

    “爸爸！”

    高軒抬起僵硬的脖子，看到高寧朝自己撲過來，他下意識接住他，就看到男孩兒一雙通紅的眼睛里全是止不住的淚。

    “陽陽怎么樣了？為什么現(xiàn)在才告訴我！他到底怎么樣了！”

    高軒說不出一個字來，高寧顫著眼睛注意到旁邊的玻璃窗，勉強(qiáng)往里看了一眼，頓時淚如雨下。

    “陽陽……嗚……陽陽……”

    高寧的哭聲刺激得胸腔里那顆心臟更是痛得厲害，高軒一剎那忽然覺得可笑，恨那個孩子的是自己，忽略他、冷淡他、凌辱他、折磨他的人……明明就是他自己。

    此刻……他居然會覺得心痛？

    他憑什么會心痛呢？那個孩子是背叛和恥辱的證明，他何必為他心痛？他憑什么會為他心痛？

    “爸……”

    高軒猛地一震，霍然抬頭看過去。

    明明不該聽得到聲音的，隔著一層厚厚的玻璃，明明不該聽得到任何聲音才對。

    可那一剎那他聽得清清楚楚，眼睛里映出高陽殘破的嘴唇，那兩片唇被燒灼得坑坑洼洼，此刻無意識地輕輕碰觸在一起，再無力地分開，那唇形分明就是在呼喚著兩個字：爸爸。

    高軒感到心臟猛地抽搐了一下，喉嚨涌上一絲腥甜，好不容易狠狠咽回去，腦子里卻空白得再也無法思考什么。

    從黑夜到白天，他都不知道時間是怎么流逝的，等再有了意識的時候，才看清對面站著的男孩兒驚慌地看著自己，他慢慢緩了一口氣，終于能說出一句話來，“我沒事，寧寧不要擔(dān)心。”

    “爸爸，你都守在這兒三天了，要不要去休息……我來看著陽陽?！?/br>
    高軒搖搖頭，稍微冷靜了一些的頭腦終于能注意到身邊的人，于是目光微轉(zhuǎn)，落在了角落里沉默坐著的男人身上。

    似乎是感覺到了他的視線，男人輕微地顫抖了一下，然后逼著自己慢慢抬起了頭。

    “……”高軒看到他眼里閃動的恐懼，默然片刻，終于還是抬起腿，朝那人一步步走了過去。

    蘇辰在他邁出第一步的時候就感到心跳猛地凝滯住，渾身的肌rou都緊繃起來，怕得呼吸都在發(fā)抖。

    可其實(shí)，來求他救高陽的時候，他就已經(jīng)預(yù)見了自己悲慘的未來。他一個“死人”，沒有資格也沒有身份去決定那個孩子的生死，他只能來求高軒，求那孩子的親身父親來醫(yī)院簽字救他，可這也等于親手把自己推進(jìn)了地獄，他都預(yù)感得到，接下來等著自己的，將會是無比可怕殘暴的“報(bào)復(fù)”。

    男人終于走到了他身前，站定了，朝他伸出了手。

    蘇辰猛地縮回身體，全身戰(zhàn)栗著，一張臉沒了一點(diǎn)血色。

    然而……

    一只帶著些血腥氣的手掌，在他頭頂輕輕摩挲了一下，像是怕嚇到他，帶著些許試探的意味。

    蘇辰呆呆抬起頭，看到男人看著自己的眼神，好半天回不過神來，傻住了。

    “蘇……”

    高軒看了他很久，忽然伸出手臂，把渾身僵硬的人扯進(jìn)了懷里，然后彎下腰，在他耳邊輕輕念了兩個字。

    “辰辰?！?/br>
    蘇辰猛地一顫，腦子沒反應(yīng)過來，眼眶卻本能地紅了一片。

    五年了。

    他已經(jīng)五年沒有聽到，這兩個曾經(jīng)熟悉至極，如今也陌生至極的呼喚了。

    男人像是感覺到了他的無措，又慢慢抱緊了他，再次喚了他一聲，“辰辰?！?/br>
    “……”

    蘇辰閉上疼痛的眼睛，任僵硬的身體一點(diǎn)點(diǎn)倚在了男人寬闊的胸膛上，眼角淌下一行淚來。

    “你都……知道了嗎……”

    高軒擦了擦他的眼眶，然后將人用力鎖進(jìn)了懷中，“嗯，都知道了?！?/br>
    “所以才殺了凌巍……為我報(bào)仇嗎？”

    “嗯。”

    “……你不怪我嗎？”

    “怪什么？怪你愛上我了嗎？”

    “……”蘇辰因?yàn)檫@句話眼淚流得更兇，好半天才艱難地說，“我一開始接近你，都是騙你的……”

    “嗯?！?/br>
    “后來追著你，和你在一起，也是騙你的……”

    “嗯?！?/br>
    “……”

    高軒吻了吻他蒼白的嘴唇，低聲問他，“現(xiàn)在呢？”

    “……”

    “還是騙我的嗎？”

    蘇辰終于忍不住搖頭，用力地?fù)u頭，手臂緊緊抱著男人溫暖的身體，在他懷里壓抑著哭泣起來。

    高軒就那么默默抱著他，擦他的眼淚，輕拍他的脊背，任他把這許多年的委屈和苦痛都發(fā)泄出來，在自己懷中放肆地宣泄。

    他們已經(jīng)錯過了太多的時光，到底誰欠誰，誰負(fù)了誰，都不必再算清了。

    他們的開始或許很糟糕，可最終的結(jié)局，終歸不會再以悲劇收場了吧。

    “寧寧，帶蘇哥哥回家休息吧。”

    高寧一直在旁邊乖乖站著，此時聽到這話有些猶豫，“爸爸你呢？”

    “爸爸要陪著陽陽?！?/br>
    “那我也……”

    “乖，”高軒伸手抱了抱兒子，哄道，“帶你蘇哥哥回去，他也不眠不休地在這里三天了，身體會受不住的……對了?！?/br>
    高軒忽然想起什么，猶豫道，“你懷的孩子……打掉了嗎？”

    蘇辰被他抱著哄了半天，總算慢慢收住了淚，此刻依在他懷里聽到這話，臉上微微一紅，輕輕搖了搖頭，“孩子我托付給了一對很可靠的夫婦，錢也都留給了他們，我本來以為……回不去了的?！?/br>
    高軒嘆了口氣，只得把阿力招來，囑咐說，“你跟著蘇辰把孩子找回來，那筆錢就留給那對夫妻吧，帶回孩子就送他們回宅子，把人安全送到地方?！?/br>
    “是，大哥放心，”

    蘇辰也舍不得走，可也的確是擔(dān)心孩子，便勉強(qiáng)跟著阿力離開了，高寧被父親委托了照顧蘇辰的任務(wù)，也不得不走，不過走之前還是看了高陽好半天，才依依不舍地離開。

    等走廊里再次安靜下來，高軒站在原地靜默了很久，才轉(zhuǎn)過身，輕輕推開了病房的門。

    了無生氣的，如同死尸一般的身體。

    那居然會是他曾真心疼愛過的孩子。

    那個愛笑愛鬧，從小就活潑好動的孩子。

    “陽陽……”

    高軒坐在病床邊上，看著少年面目全非的臉，忽然覺得過往的一切像是一場虛無的夢境，可笑而荒唐。

    “你總問我，為什么討厭你?！?/br>
    高軒想要伸手摸一摸他的臉，可那滲血的繃帶讓他停住了動作，心臟又是狠狠一疼，逼得他長呼了口氣。

    “陽陽，如果我不是你的親生父親，你還會為我拼了這條命嗎？”

    高軒低垂著眼，沒注意到這句話出口，少年垂落在一旁的無力的手，輕微地顫動了一下。

    “十三年前，我只是個很普通的人，稍微比其他人聰明些，努力些，可也不過就是和其他人一樣，養(yǎng)家糊口的打工族罷了?！?/br>
    “我有個孿生弟弟，很小的時候mama就去世了，我們兩個相依為命，也沒有別的親人，不知道父親是誰，就這么糊里糊涂地長大。直到有一天……有一個自稱是我們姑姑的人找到我們，和我們說，我們的父親病重，閉眼前……想見一見我們兩個兒子?！?/br>
    “那時候?qū)帉巹偝錾揖蛶е琴v人，和寧寧，還有弟弟，一起去見那個所謂的父親。”

    “父親有三個兒子，就打算把財(cái)產(chǎn)分給我們?nèi)齻€人，可漸漸地，他看中了我的能力，覺得比他那個正室的兒子爭氣，就打算把高家的一部分實(shí)權(quán)也給到我?！?/br>
    “就是這個時候……我弟弟……和那個正室的兒子聯(lián)手，勾引了那個賤人，在我管轄的公司賬簿里做了手腳，我被告貪污巨額公款，判了三年，然后父親也因?yàn)檫@件事，氣得病情加重，在我入獄后沒多久，就過世了?！?/br>
    “我在監(jiān)獄里，每時每刻就想著怎么報(bào)仇，恨了三年，心也變硬了，出來后的第一件事，就是處心積慮地奪權(quán)。我用了三年時間，拼了半條命，設(shè)計(jì)把正室一家掃地出門，繼承了高家的一切，然后……就是親手殺死了那兩個jian夫yin婦。”

    “你一直以為我偏愛寧寧，不疼你，是因?yàn)槟阈〉臅r候知道我要?dú)⒘四隳赣H，偷偷打開地牢讓她跑了……你以為是因?yàn)檫@件事，我一直記恨你么？”

    “她最后還是沒跑成，我怎么會因?yàn)檫@個記恨你……你知道那個賤人被你放走之后，在我又抓到她的時候，她和我說什么嗎？”

    “你救了她的命，她卻想利用你，折磨我一輩子，寧可讓你給她陪葬……這樣的女人，你救她做什么呢？”

    “陽陽……”

    高軒又沉默了很久，終于苦笑著，閉上眼喃喃說了一句，“你可能是我的兒子，也可能是我那個弟弟的兒子……我們是同卵孿生兄弟，長得一模一樣，那時候的技術(shù)也沒法完全確定你到底是誰的孩子……”

    “我一邊告訴自己，這是那賤人布下的陷阱，就是想用你來折磨我，我明明知道，卻還是控制不了自己的懷疑?！?/br>
    “你很聰明，從小就愛研究代碼，研究電腦，體育很好，又很會打架……而這些，也都是我弟弟最擅長的東西?！?/br>
    “你喜歡吃辣，喜歡爬山，喜歡打電動游戲，喜歡黑色和藍(lán)色，喜歡睡覺前喝杯牛奶，喜歡晨起鍛煉身體……”高軒喃喃說著，垂眼看著高陽被燒毀了的臉，目光微微顫抖了一下，終于自嘲地承認(rèn)，“我明明想忽略你，可也不知道怎么的……這些還是能記得很清楚，明明想把你推開，可不由自主地，還是會在意這些細(xì)枝末節(jié)的東西?！?/br>
    “陽陽，如果我不是你爸爸，你會恨我嗎？”

    “爸爸對你這么差，有時候故意冷落你，疼愛你哥哥……你心里是不是很難過？”

    “可是……明明已經(jīng)對你這么差了，為什么你還要救爸爸呢？這一身傷，是不是很痛，很痛啊……”

    高軒咬緊了牙，一點(diǎn)點(diǎn)逼回眼里的熱氣，許久后輕輕勾了勾高陽冰冷的指腹，最后說了一句，“陽陽，快點(diǎn)醒過來，讓爸爸抱一抱你，好不好？”

    “陽陽，爸爸愛你，這一句，從來不是騙你的……”

    時間這東西，總是悄無聲息地流淌得很快。高軒就這樣，時不時到病房來和高陽說話，有時候說很久，有時候也就一兩句話，和他講一講過去，講一講遇到的有趣的事，有時候也什么都不說，只是靜靜回想著這十五年有關(guān)這孩子的一切，想著想著心里就悶疼得厲害，幾乎都無法直視那回憶中的人此刻傷痕累累的模樣。

    就這么緩緩度過了三個月的時間，冷夜?jié)u漸散去，春日悄然降臨，又是新的一年。

    “陽陽，我雇了你一個同學(xué)，讓他記好你落下的課程筆記，等你醒過來拿來給你看?！?/br>
    高軒這日忙完了公司的事兒，傍晚的時候又來到病房，和病床上的人有一搭沒一搭地閑聊。

    “醫(yī)生說你身體的傷基本痊愈了，只是這些疤……等你醒過來了，如果看著難過，爸爸再想辦法給你慢慢去掉好不好？”

    “不過你的腿……暫時癱瘓了，不過沒關(guān)系，爸爸會治好你的，我們慢慢來，以后一定都會好的?！?/br>
    高軒慢慢握住少年細(xì)瘦的手指，沉默了一會兒，忽然說，“樂樂會叫爸爸了?！?/br>
    “不過……”高軒抿了下唇，苦笑了一聲，“陽陽，樂樂是你的孩子?！?/br>
    “他會叫爸爸了，你是不是該睜開眼睛看看他？”

    “陽陽……快點(diǎn)和爸爸回家，好不好？”

    “滴答——滴答——”

    高軒微微一怔，下意識回頭看了眼發(fā)出異常響聲的儀器，隨后他像是忽然反應(yīng)過來，慌忙低頭，看向了那雙緊閉了三個月的眼睛。

    而此刻，那雙眼睛正默默看著他，在他震顫的目光下，眼眶漸漸濕潤起來，然后一滴淚從男孩兒的眼角滑下，帶出了一道清晰的淚痕。

    高軒死死攥緊了手心里的手指，好半天才逼自己張開嘴，啞聲說出一句話來，“臭小子，還知道醒過來？”

    高陽又落下一行淚，高軒便忍耐不住了，低下頭，在少年發(fā)抖的嘴唇上落下一個濕熱的吻。

    “快點(diǎn)好起來，和爸爸回家。”

    “……”

    “往后陽陽不喜歡的，爸爸都不逼你了，陽陽不要再逃跑了，好不好？”

    “……”

    高軒擦了擦那兩滴淚痕，然后舌尖撬開男孩的唇齒，輕聲說，“你知道嗎，你也是像樂樂這么大的時候，會喊我爸爸的?！?/br>
    高陽紅著眼睛，看著男人眼里陌生的疼愛溫柔，終于忍不住張開嘴，在纏吻的間隙里，哽咽著喚了一聲。

    “爸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