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琮牽著女兒的手，走進(jìn)爹爹的房屋。只見父親和高大的爹爹坐在臥室深處的軟椅上，靠在一起說話。

    爐火光線的映照下，父親的面龐那樣溫柔，散發(fā)著在家從未有過的平靜光采。

    葉琮第一次見到父親這么美麗的模樣，喉頭一陣苦澀，強(qiáng)迫自己注視著那兩個(gè)人。

    “這個(gè)爹爹有些能干的?！比~臻啃著小手，遠(yuǎn)遠(yuǎn)瞧著玄峰，敬畏地評論，“雖然很威風(fēng)，但是有點(diǎn)可怕，還好是自己人。這下父親肯定不會(huì)跟我們回去了?！?/br>
    “你怎么知道？”

    雖然是明擺著的事。

    “人家兩個(gè)的形狀，嚴(yán)絲合縫；你呀，就只是一個(gè)硬充男子漢的翻版父親?！?/br>
    這小討厭鬼得意洋洋地嘲笑。

    她的說法，如此形象，幾乎第一時(shí)間就擊中了葉琮心中的痛處，痛到葉琮幾乎想揍她了。他兇起來也是真兇，并不全然是個(gè)翻版的葉雨旸。

    “閉眼?！?/br>
    葉琮兇她，擋住了她的眼睛。

    “干嘛——呀。”

    “少兒不宜?！?/br>
    葉臻“哼”了一聲。

    葉琮和父親在家，少兒不宜的事沒少干，葉臻見識得還少么？無非面前這個(gè)強(qiáng)勁的競爭對手，是葉琮的親爹，比他威風(fēng)，比他沉穩(wěn)，比他老練不知幾百倍，方方面面都壓得他透不過氣，他不想在女兒的面前丟人，才講什么“少兒不宜”，不許她看。

    但玄峰和葉雨旸，并沒有真正行什么少兒不宜之事。

    葉雨旸很安心地靠在玄峰的身上，愛人那身古怪又精美的衣裝里，每條纖維都有著柔軟凜冽的氣味，訴說著玄峰本人的呼吸，讓葉雨旸覺得那樣安全，身子泛起暖和的眩暈。

    而玄峰呢，他深刻鋒利的孤獨(dú)，像終于裂開的冰面一般漸漸消解。自己繼續(xù)存在的意義，不再只是忍受和等待，而是為了懷中這個(gè)一直陪伴他的、摯愛的人。

    過了不知多久，葉雨旸終于慢慢回過神來，仍是離開玄峰一寸都覺得不舍，但他不能繼續(xù)將孩子們丟在那邊不管不顧。

    “……要去和琮兒、臻兒告別……”

    他有些不忍，但對于自己的選擇，不是特別躊躇。葉琮能夠照顧好女兒，葉雨旸充分信任他。

    “我先去和他們聊聊，你在這里休息一會(huì)兒。”玄峰柔聲說，“他們在意你，需要聽的不是你的解釋，而是我的。何況，葉琮大了，這種時(shí)候，應(yīng)該想要單獨(dú)面對他的爹爹。”

    男孩微妙的心理，他比葉雨旸了解得透徹。葉雨旸點(diǎn)點(diǎn)頭，囑咐：

    “別對他們太苛刻了。琮兒也只有二十歲，還是個(gè)孩子……”

    “就算揍我，我也忍著，好么？”玄峰笑道。

    葉雨旸心酸地微笑。愛人看上去的確比兒子扛揍多了，他的體質(zhì)恐怕已非人類，挨兒子幾拳，不在話下。

    玄峰單獨(dú)出去，關(guān)上門，走到葉琮和葉臻的面前。

    葉琮抬頭，望著父親，目光里含著半分警覺，但心知不該如此，又收斂視線，稍稍呼吸一口略帶寒意的空氣，強(qiáng)作鎮(zhèn)定地站起身，喊了一聲“爹”。

    “琮兒，不要客氣，我知道自己對你來說很陌生?！毙宓溃罢閮?，你好?！?/br>
    “……好……”

    葉臻怯生生地躲在葉琮的背后，回答。

    “……能簡單說說這是哪里，一切是怎么回事么？”葉琮淡淡地問，“……我什么都能接受，告訴我你能說的就好，不要編故事來糊弄我?！?/br>
    “好?！?/br>
    玄峰點(diǎn)頭，沖著葉臻可愛的小腦門，輕輕一揮手。

    葉臻倒在軟椅上，打起了呼嚕。

    等她睡著，玄峰才開口：

    “這里是天界和人間之間的狹縫，透過特殊的通道與人世相連。我死后，遇到各種機(jī)緣，沒有入輪回，得到一點(diǎn)特殊的能力，在天界外圍經(jīng)受百年考驗(yàn)。具體的內(nèi)容，不能向你們兩個(gè)無關(guān)的人講。但我今天是為你們的父親打開了通道?！?dāng)然自身也要承受一點(diǎn)兒代價(jià)?！?/br>
    “所以，我半歲的時(shí)候，你相當(dāng)于是死了?！?/br>
    “沒錯(cuò)?！?/br>
    “……明白了?！比~琮長出一口氣，“你雖然死去，卻被老天看上，要你登天做神仙，于是在那地方熬日子，對吧？”

    玄峰望著兒子這張漂亮得不染塵世的面孔，忽然莞爾。

    “我感覺……神仙不神仙的，你日后就知道了，會(huì)知道的比我更快?！?/br>
    “什么意思？”

    “去南天山，感應(yīng)最強(qiáng)的是你，不是么？并不是你的父親。”

    葉琮皺起眉頭。

    “你的意思是……我……像你一樣？也和那個(gè)世界相關(guān)？”

    “說不定壓我一頭呢?！毙逡庥兴福啊恢匾?，現(xiàn)在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暫時(shí)要留下你們的父親相伴?！鼙?，我們都試過了，我們不能沒有彼此?！?/br>
    他略一低頭，滿含歉意似的，嗓音很是溫和。

    葉琮重新板起面孔。

    “父親的意思呢？”

    “和我一樣。”

    “……那我沒有什么好說的。父親的心屬于你，這件事上，我并沒有說話的權(quán)力。剛剛我在外面聽到了，你無法將我和臻兒留在這里，就算可以，我也未見得會(huì)那樣選?！?/br>
    “琮兒……”

    “……送我們離開這個(gè)鳥不拉屎的地方吧?！比~琮冷冷地說，“來這里的一路上，我就有心理準(zhǔn)備，不用多講?！?/br>
    他的話音剛落，門“吱呀”一聲打開了。

    葉雨旸出來，擁葉琮入懷。

    父親的體溫，讓葉琮的眼淚一下子冒出眼眶。

    他抱住父親。

    “……爸爸，我明白的……不用道歉，不用解釋……你再多說，會(huì)讓我覺得自己很沒用，或者讓我更舍不得走……我剛剛在這里，好容易下了狠心……”

    話一出口，他忽然泣不成聲，埋在父親的肩頭哭了起來。

    他多不舍啊，舍不得父親，舍不得自己的理想與愛，舍不得從小得到的那些無微不至的呵護(hù)和照顧，充滿耐心的安慰和教誨。一日之間，他就要跟這些做告別了，同自己幸福的童年、高高在上、神采飛揚(yáng)的青春期，一口氣說再見，失去頭頂?shù)氖a蔽，回去做一個(gè)支撐起小小家庭的孤獨(dú)男孩。

    這些事的意義，玄峰和葉雨旸自然懂得。

    “……玄家還有你的一部分宿命。”玄峰忍不住道，“雖然我不喜歡那個(gè)地方……可以回去看看?！?/br>
    “……知道了?！?/br>
    終于到了離別的時(shí)刻，葉雨旸強(qiáng)忍住情緒，安慰著兒子，將女兒喚醒，對他們囑托了一些事。

    “……還會(huì)再相見的?！彼裥瀹?dāng)初那樣承諾，“答應(yīng)我，你們兩個(gè)在一起，要好好生活?！?/br>
    葉琮點(diǎn)頭。

    “……爸爸?！比~臻喚了一聲，“以后你還會(huì)來看我們嗎？”

    “會(huì)的?！?/br>
    女兒還小，不懂得分離的重量，能夠得到這句話，她也就滿意了。

    通道即將消失，玄峰不得不送兩個(gè)孩子離開。葉雨旸深深地望著兒女們的背影，葉琮一步三回頭，最后忽然燦爛地笑了一下，對父親揮手。

    ……要記得我特別帥氣的模樣。

    他自顧自地想，眼前卻是一片模糊。

    周身的景象開始暗淡。

    ……

    一瞬之間，營地重新出現(xiàn)在葉琮的身旁，和來時(shí)相同。唯一的不同，是身邊少了珍愛的人。

    葉琮抱著女兒，茫然無措地站了一會(huì)兒。

    “……走吧?！彼吐暤溃帐捌鸬厣系臇|西，“在天黑前下山，或許還趕得上今夜的班機(jī)?！?/br>
    全身的力氣，卻好像都流干了似的，讓他動(dòng)也不能動(dòng)。

    葉琮跌坐在地，將面孔埋在臂彎間。眼淚肆無忌憚地洶涌而出，要將他的神魂帶往另一個(gè)方向。

    ……回不去了，要向前看。

    他一邊想，一邊任憑淚水染濕衣襟。

    ——萬籟俱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