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庭院深深

    七月二十號這一天，黎毓賢提著一只袋子，便乘車一路往東大營那邊去，就是大姐住的那一片地方，“東大營”這個名字讓毓賢莫名地有一種熟悉感，想到了北平的養(yǎng)馬營胡同，在西城那邊，“養(yǎng)馬營”顧名思義，原本是養(yǎng)馬的場所，那么“東大營”或許原本是駐軍的，或許是滿清旗人的駐扎地，追本溯源，如今也難以考察，毓賢雖然生長在此，這么多年卻一直沒有深入了解本地歷史，而且也沒有這樣的興趣。

    毓賢下了車，匆匆趕到毓昆的門前，拍著大門，叫著毓昆的名字，過不多時，毓昆出來開了門，見了她笑道：“小賢，你也放假了吧？快進(jìn)來坐！”

    毓賢笑著說：“大姐，這里有一些鵝蛋，生的，用鹽略腌了一下，到現(xiàn)在并沒有腌很久?！?/br>
    毓昆接過她手里的袋子：“每次來總是拿東西，自己的姐妹，何必這么客氣？啊對了，我們放假前剛分的白糖和茶葉，給你拿一些過去?！?/br>
    毓賢笑道：“你們的校長還不錯，能弄到這些東西分下來?！?/br>
    毓昆搖頭：“大掃除實在是累，一聽見‘掃除’這兩個字就過敏?！?/br>
    進(jìn)入毓昆小小的房屋，只是一間房，便是起居室兼臥室，毓昆給她倒了水，行娟馬上就過來靠在毓昆身上。

    毓賢一手?jǐn)n著她，一首端起水杯，望著房間里：“姐夫出去了？”

    “嗯，出去釣魚了，一到禮拜天，大清早就騎了車子釣魚?！?/br>
    “那么晚上就有魚rou吃了?！?/br>
    毓昆“嗤”地一笑，道：“都是小魚崽子，哪里有大魚？他下午回來，把魚丟在那里就不管了，我還得收拾魚，一條一條擠魚肚子里的東西，那些魚都是活的，一跳一跳，我也不敢碰啊，就只好放在那里，等它們死掉之后再收拾，給他知道了，就會不高興，然而他又不收拾。”

    毓賢笑著說：“姐夫肯定是想著，他已經(jīng)將魚釣了回來，之后的事情便交給你。”

    “可不是這樣么，釣魚有功，其實我又沒有讓他去釣魚，結(jié)果弄得好像都是給我釣的魚，還不是為了自己高興才去？我一看到他釣的那些魚就煩，那么小的魚，可難收拾了，不收拾又不行，否則炸出來就發(fā)苦?！?/br>
    毓賢看著毓昆，這兩個人真的不是良配，不合適的地方太多了，盧保興其實應(yīng)該找一個粗糙堅硬一些的女人，什么也不怕，什么也不在乎，沒有太多敏感的想法，最好是農(nóng)村出身，更加志趣相投，然而卻是與jiejie在一起。

    毓賢便將話題帶到別的方面：“姐，你正在打毛衣嗎？”

    毓昆點頭：“是啊，正好暑假了，打一件毛衣給他，這幾天也要做棉褲了，別看是暑假，也不能閑著，天天都得做活兒?！?/br>
    毓昆的進(jìn)步還蠻快，結(jié)婚到現(xiàn)在，毛衣毛褲棉襖棉褲都能上手了。

    毓賢笑著拿過那一卷針線，打開來看著：“大姐織得真好，這線結(jié)得挺緊實的，而且還有圖案?！?/br>
    菱形的花樣。

    毓昆拿過旁邊一本小冊子：“照著這上面織的?！?/br>
    毓賢一看，是一本，里面各色圖樣，詳細(xì)注明了針法。

    毓賢笑道：“jiejie真有耐心，手也巧得很，我就不耐煩做這些。”

    其實倒是會編織，但是懶得干，毛衣都是在商店里面買，貴一點就貴一點。

    毓昆笑著嘆氣：“不做怎么行呢？我不比你，一個人輕手利腳，家里面這些事都得我干，我現(xiàn)在是覺得，像你這樣過著也不錯，一個人省心?！?/br>
    毓賢笑著說：“織毛衣其實也挺有趣，我看這梅花的花樣好看，將來給行娟織一個？”

    毓昆道：“以后再說吧?！?/br>
    毓賢將行娟攏在身前，給她編著小辮子，編出了許多花樣，編成一種，便拿了一面手鏡給她照著看，口中則是與毓昆隨意地聊著家里學(xué)校里的事情。

    眼看臨近十一點，毓昆便說：“你等等我去做飯?！?/br>
    毓賢笑道：“我來做吧，家里有些什么菜？”

    “土豆茄子白菜。”

    毓賢到廚房看了一下，便點著了爐子，毓昆在一旁清洗蔬菜，毓賢先燜了一鍋米飯，然后毓昆一定要上灶，毓賢便將位置騰給她，站在那里看著毓昆在鍋里放油，燒熱之后將雞蛋液倒了進(jìn)去，只聽滋滋的響聲，蛋液逐漸凝固，變得金黃。

    毓昆喜滋滋地說：“別的菜我都不喜歡做，就是喜歡做炒雞蛋，看著雞蛋鼓泡，變成金黃色，可好看了，好像一朵花一樣，你看這雞蛋，原本是湯，不一會兒就成了個餅，用鏟子搗碎，挺有意思的?！?/br>
    毓賢也笑：“我也喜歡雞蛋，早飯吃兩個煮雞蛋，很省事?！?/br>
    雞蛋盛了出來，便換毓昆在灶臺前，她在炒鍋里面又倒了一些油，將茄子放進(jìn)里面，用油煎了一會兒，加了鹽和香油，又加了一點醬，這一盤油煎茄子便燒好了，這一餐的配菜便是蔥花炒蛋和煎茄子。

    坐在小餐桌前，毓昆夾了一塊茄子放進(jìn)嘴里，咀嚼了咽下去之后，望著毓賢說道：“幸好是你來，平時家里來了人，我就發(fā)慌，我又不會做飯，怎么招待人家呢？如果盧保興在，倒是他做飯，只有我一個人在家里的時候，就麻煩?！?/br>
    毓賢笑著說：“人各有所長，大姐你天生就不擅長這個，也是沒法子?！?/br>
    雖然搬出來住已經(jīng)三年的時間，并且還買了一本，里面列有菜譜的，不過毓昆在廚藝方面就是一直不能開竅，毓賢也吃過她燒的菜，真的是難以形容，本來茄子和土豆在一起，可以搭配出很好的菜，當(dāng)?shù)匾痪渌渍Z，“土豆燉茄子，撐死老爺子”，可是由毓昆手里燒出來的，就好像水煮出來的一樣，水分相當(dāng)多地滲透到柔軟的茄rou里面去，倒也是有調(diào)味料的，只是那菜仍然顯得寡淡，沒有什么滋味。

    雖然此時的物質(zhì)相對匱乏，然而毓昆這手藝也著實是太差了，吃她燒的菜，簡直要讓人“四大皆空”，她們兩個大人倒是罷了，毓賢是擔(dān)心小小的行娟能不能受得了。

    盧保興燒菜倒是可以的，不過第一，天長日久每天做飯確實是又煩又累，第二，毓昆也不喜歡他燒的菜，因為口味不同，毓昆以為他的菜是油和鹽都放太多了，而且又不是很干凈，盧保興洗手都不沾濕手背的，更何況是手腕，洗菜更加是不行，縱然是毓昆洗菜切菜，也仍是嫌棄，所以吃飯這個大問題就梗在了那里。

    黎毓賢是以為，大姐計較得太多了，衛(wèi)生能差到哪里去？畢竟也是會洗，況且都下到鍋里，那樣的高溫加熱之下，還能有怎樣的病菌？能哄著盧保興燒菜，就讓他燒菜好了，提醒少擱點油鹽也就是了。

    毓昆這時又說：“對了，上一次你來過之后，盧保興忽然問我，說你為什么不結(jié)婚？瞧他這愛管事的樣子。”

    毓賢笑道：“我竟不知姐夫居然關(guān)心我的這些事，大姐怎么回他的？”

    “我就說你要求比較高，他當(dāng)時連著點頭，說‘毓賢確實不是一般的人，每次來咱們家，褲線都筆直的。’”

    毓賢咯咯地笑：“咱媽當(dāng)年就是這么說咱們?nèi)?。?/br>
    崔星蘭的三妹是供銷科的科長，毓賢還記得，姐妹們小的時候，三姨來家里，毓昆就湊上去巴住她的腿，這時候崔星蘭就會說：“別總是亂蹭，那褲線都筆直的。”

    毓賢又說：“三姨當(dāng)初最疼你?！?/br>
    當(dāng)時三姨還沒有結(jié)婚，很喜歡孩子，對幾個侄女都很疼愛，不過毓秀還小，毓賢懶懶的，頂數(shù)毓昆最活潑，跟三姨最親，三姨每一次來，帶了一兜洋柿子，其實就是番茄，孩子們搶著吃，那就是難得的水果，另外三姨必然會給毓昆五毛錢。

    毓昆回憶起當(dāng)年的情形，笑著說：“那時你們還小，總是我繞著三姨轉(zhuǎn)，三姨給我一點錢，我就出去買冰棍，夏天時候一口氣吃幾根，還去書攤上租小人書來看，一看就是一下午，回想那個時候，真的是很美好的日子。”

    吃過了午飯，毓賢洗了鍋碗，又略坐了片刻，便起身告辭，毓昆到廚房去給她拿白糖，毓賢笑道：“白糖不用了，我那里也有的，一個人終究吃不了多少，不是說行娟愛吃饅頭蘸白糖？留著給她吃吧，我倒是挺需要茶葉。”

    毓昆連連點頭：“兩包茶葉都給你，每次都分這種茉莉花茶，咱家除了你，也沒人喝茶，我想送都送不出去?！?/br>
    崔星蘭的家庭，沒有那樣的雅致，還品茶之類，因此即使是如此大眾的茉莉花茶，她家里也沒人喝，只是盧保興偶爾喝一點，究竟也喝不多。

    說起白糖，毓賢又回憶起毓昆小時候的一件事：“也不知是五歲還是六歲的時候，我看到大姐你悄悄地在粥里放白白的東西，然后攪開了，喝了一口，馬上吐出來，當(dāng)時大姐你是放了什么在里面？是鹽嗎？”

    毓昆想了一想，笑道：“是面起子，本來我看媽當(dāng)時不在家，就想偷著往粥里加一點白糖，這樣味道好，哪知竟然將面起子舀進(jìn)去，它們兩個本來像得很，就給弄混了，一嘗不是味兒，我那時候也小，大概七八歲吧，分辨不清，結(jié)果那一碗粥都倒了。”

    毓賢笑道：“所以行娟喜歡吃白糖，挺像大姐的?！?/br>
    面起子就是小蘇打，白糖相當(dāng)珍貴，從自己小的時候就很寶貝，到如今行娟的童年，依然是如此，所以張潔一九七八年寫的文章，涼調(diào)薺菜里面加了白糖提鮮，確實是比較講究的了。

    毓賢提著那兩包茶葉便出了門，轉(zhuǎn)頭對毓昆笑著說：“快回去吧?！?/br>
    然后轉(zhuǎn)身走了。

    到了巷子口，毓賢轉(zhuǎn)過頭來，見毓昆兀自遲遲沒有進(jìn)門。

    毓賢又向后招了招手，轉(zhuǎn)了個彎再看不見了。

    此時是午后一點多鐘，正在一天之中最為慵懶的時候，已經(jīng)是盛夏，即使在中國最北端的一個省，這個時節(jié)空氣中也已經(jīng)帶了灼熱的氣息，日光曬得柏油馬路都開始融化，青黑色的“臭油子”發(fā)出一股特別的氣息，其實并不怎樣臭，就是瀝青的味道，略有點發(fā)嗆，仿佛燒焦了的毛氈，此時陽光刺目，這個時間人們多吃過了飯，正在休息，道路上人很少，柏油的氣息飄散在空氣之中，便給這漫長的炎熱午后帶來一種別樣的安詳，是增添了化工因素的閑雅情懷。

    眼前的景物是如此閑散安寧，黎毓賢便不急于搭車回去，提著茶葉在路上慢慢地走，雖然是夏季，本來是草木茂盛的季節(jié)，然而這片地方還是顯得有些荒涼了，并沒有太多的植物，路旁栽種著幾株楊樹，人家院子里能夠看到開放的掃帚梅，學(xué)名叫做波斯菊的，那花其實開得正熱鬧，然而毓賢一直不很喜歡它的那種顏色，淡淡的紫紅色，顯得有些陳舊，仿佛洗褪了色的綢緞。

    毓賢并非是賞花必要牡丹芍藥，她其實很喜歡野花，挖了一些野生的菊花、百合之類，栽植在自己時?；顒拥膱龅兀硗庠诨h笆邊種植了牽?；?，有紫色白色的牽牛花妝點，那籬笆便優(yōu)美了許多，有了一點園林的色彩，然而她獨獨不能欣賞掃帚梅，不僅是因為這個名字頗具底層大眾風(fēng)格，少有超脫的意境，更是因為她實在不覺得這種花朵有什么可看，往往在那些單調(diào)貧乏的庭院中，一長就是一叢，倒也是欣欣向榮的，在這些花本身，也是有旺盛蓬勃的生命力，然而毓賢卻只覺得黯淡，有一種濕漉漉的沉重。

    本地有一種撲棱蛾子，灰撲撲的顏色，胖胖的肚腹，翅膀比較小，因此便飛不太高，往往夜里就能夠看到它們圍著臺燈旋轉(zhuǎn)，時代終究是前進(jìn)了吧，不再是那樣古老的蠟燭或者油燈，于是便少有看到“飛蛾撲火”的慘烈悲壯，起碼黎毓賢已經(jīng)沒有那樣的情懷，然而她如今卻感覺自己是一只給雨水淋濕的飛蛾，想要努力振作，奈何翅膀上水汽太重，就這樣潮濕沉滯地糾纏著自己，不住地把自己向下方拖去。

    黎毓賢悠長地呼出一口氣，明明如此明媚燦爛的場景，為何要起這些麻煩的想法？

    她這時向街邊看去，右邊前方一幢房屋很有些特別，整齊的磚墻粉刷得雪白，兩扇木門則是黑漆漆的，在日頭下泛著光，雖然不是新近油漆的，然而并不陳舊，大門上方甚至有一個小小的歇山頂式木房檐，有一點像是門樓的樣子，雖然看不到里面情景如何，不過只是這一道門墻，便顯出端莊齊整，在這荒遠(yuǎn)邊城之中，這一片貧民窟一般的地方，儼然便是“大戶人家”，黎毓賢登時便感覺“庭院深深”，如此的午后，這樣的庭院想來格外閑靜，恍然間竟然仿佛回到了前世北平自己生長的家中，雖然并不華麗，然而很是寧靜。

    雖然感覺特別，不過黎毓賢卻并沒有駐足停留，她只是略略放慢腳步，從那一扇門前經(jīng)過，又走了一段路，方才那種夢幻一般的情緒逐漸減退，猛然間一聲響亮的爆炸聲，“忽一聲、鼙鼓揭天來，繁華歇”，將她徹底驚醒了過來，路邊有人在崩苞米花，黑乎乎的金屬機(jī)器，旁邊一個長長的口袋。

    毓賢定了定神，她注目向前面一看，發(fā)現(xiàn)一個人迎面而來，正是住在毓昆對面的唐秀杰，唐秀杰是衛(wèi)華廠的工人，丈夫則是一小的老師，也便是毓昆的同事，毓賢雖然往來并不頻繁，一個月總也有一兩次，所以認(rèn)得，如今毓賢的記憶力多數(shù)分撥給了人情往來，把這些牢記在心，時時理順。

    于是她便笑著對唐秀杰說道：“秀杰，也是出來上街嗎？今天太陽很好，就是有點熱。”

    毓賢本來是等著唐秀杰和自己搭上兩句話，兩個人便交錯而過，各自走路，哪知唐秀杰冷冷地瞥了她一眼，只是含糊地“唔”了一聲，便快步走了過去。

    毓賢登時便感覺不對勁，此中定有隱情，下一次見了jiejie，一定要好好問一問，想來自家還不至于怎樣得罪她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