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鯖舲日記(附彩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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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 鯖舲日記(附彩蛋) 時光如同流水,一轉(zhuǎn)眼幾十年的時間過去,此時已經(jīng)是光緒三十一年。 已步入暮年的賈鯖這一天晚上從茶社回到家中,又取出來看,她家中的舊書著實不少,這一本書便是當年沈善寶所著,“太清之倚聲,有四卷,巧思慧想,出人意外”,這一段是評論顧太清的,“瀟湘音韻中節(jié),超逸天海,非僅可以林下目之,竟有高蹈于煙水之外者”,這幾句是評價黛玉的。 當年的那些風流人物,早已經(jīng)不在了啊,幸好還留下了照片,雖然也只是不多的幾張,還是黑白照,年代這樣久了,那畫面都有些模糊,不過終究還能夠辨認出輪廓。當年相機可真是個新鮮物事,一個大大的箱子支在那里,大家排好在一起,攝像師說一聲“笑一笑”,全家人一起翹起嘴角,然后前面一道亮光,如同一個小小的閃電一般,便將人都照了進去,洗出來的相片簡直同照相的人一模一樣,難怪有人謠傳,這相機是攝了人的魂兒進去。 賈鯖正在這里浮想聯(lián)翩,忽然賈舲從外面走了進來,手里拿著一份報紙,叫道:“jiejiejiejie,你看今兒這,又在講馬克思恩格斯了?!?/br> 賈鯖接過報紙來一看,只見這份同盟會機關報上面,一個標題赫然寫著:德意志社會革命家小傳。 賈鯖笑了一笑:“唔,如今總算是把國家弄對了?!?/br> 幾年前的也曾經(jīng)提及過,“以百工領袖著名者,英人馬克思也”,連國籍都搞錯,另外人名翻譯的也是各種各樣,有馬客偲,麥喀士,好在沐姑姥姥曾經(jīng)將后面的歷史大略講過一遍,所以自己前后一通,便曉得都是馬克思,否則還真有點亂。 賈舲咯咯笑道:“看看是要搞起來了,資本對勞工嘛,我覺得我們茶社對工人們還行吧,一眾女工沒聽說怎樣抱怨的,革命性還沒有那么強?!?/br> 賈鯖也笑了:“那是自然,招人的時候便挑的那些老成本分的,況且我們這里講真,待遇不差了,雖然工錢上與別的茶樓也差不多兒,可是咱們綠泉過年過節(jié)都有許多東西發(fā),面粉鴨蛋之類的,非工資性福利很能夠貼補,只是要做陰陽兩種賬目很是麻煩。” 賈舲笑著說:“其實也不算陰陽賬,那些東西也不是大風刮來的,雖然咱們這里不必收地皮稅,田地間圈舍里總要出力。唉,jiejie,從前看太清夫人的,里面寫到的玉鏡之端莊,晝薰之恭謹,收房的幾個也都是嚴守規(guī)則,比不得流云之驕傲,蕊兒之輕狂,所以那煉霞竟然不能任情恣意,頗為拘束,我就覺得這要是從馬列階級觀解析,就有點不太是味兒?!?/br> 要說顧太清雖然才華很高,她身邊侍女的名字卻都很是一般,與大觀園中丫鬟們的名字簡直不能比,不是荷花就是石榴,就取現(xiàn)成的花卉名字,都不用再費力的,不過她對侍女卻頗有感情,石榴早亡,她寫過詩詞悼念,還曾經(jīng)夢到過石榴,與荷花也十分親密,去城東泛舟,填的詞中便寫到“荷花生日是今朝”,記得荷花的生日,很是不錯。 賈鯖更加樂了:“你因為想著那些百工領袖后面做出來的事,所以便看著他們什么都不順眼,其實那馬克思的學說卻也不是全無道理,只不過就好像沐姑姥姥從前說的,若是說世間一切都是些個階級,把那階級的尺子當做是量天尺一般,就有點太過了?!?/br> 從前沐雪元在的時候,就曾經(jīng)說過后世解說的紅樓夢,晴雯是一個勇于反抗的女奴形象,不過沐雪元馬上話鋒一轉(zhuǎn),說到自己曾經(jīng)看過的一篇網(wǎng)文,那里面也是描寫了一個侍女,很是特別,機敏有情趣,也很有個性,連主人都敢頂撞,因此很是獨樹一幟,所以賈鯖當時便想,晴雯雖然或許是一個性格鮮明的人,不甘于自己的奴隸身份,不過從另一種角度,她這樣的活潑精致也確實吸引了寶玉的注意力。 而晴雯饒是千伶百俐,一個不慎弄得過火兒,也是很危險的,有一回說著說著就僵死在那里,寶玉便說她是想要離開大觀園,要去回王夫人,雖然寶玉這不過是個策略,要堵晴雯的嘴,免得她這么繼續(xù)吵下去,并不會真的讓她走,然而這一個技巧卻鮮活說明了雙方的主動與被動,晴雯實在是處于一個受制于人的地位,危險性很大的。 又過了半個時辰左右,洗過澡之后,很快就要睡了,賈鯖賈舲便各據(jù)書桌的一端,各自寫日記,將一天經(jīng)歷的事情記載下來,兩個人都有寫日記的習慣,到如今已經(jīng)寫了幾十年,臥房木箱里堆了幾十本日記,有時候賈鯖便玩笑著說:“若是將來能印刷成書,便叫做蠻好?!?/br> 賈舲噗嗤便笑了:“若是沐姑姥姥在,定然要說‘什么,就是嘛’。” 不過記日記這件事,還真的不僅是書寫心情,也算是給后人留一點歷史資料吧,除了各種見聞,里面連物價都有。 兩個月之后,到了臘月初十這天,賈鯖正在給掛在木屋外墻的花桶換水,順便將那開始枯萎的花枝也丟了換過新的,要說這花桶,還是和顧太清學來的,而顧太清則學自阮元,材料倒是不很珍貴,將竹子截斷,或者是獨節(jié)的,或者是兩三節(jié)連在一起,長短隨意,然后將竹節(jié)中間挖一個洞,從那里注水進去,然后將花草插進去,掛在墻壁上,望過去一串黃紫繽紛,著實是一道好風景。 若是顧太清那里,這竹節(jié)還要加些雕鏤的,刻一些詩詞花紋之類,不過自家這邊就罷了吧,從自己姐妹兩個,到女兒賈漱、賈潤,就沒有一個喜歡篆刻的,兩個孫女賈植、賈柏,小孫女阿柏倒是愛拿個刻刀雕個葫蘆蘿卜之類,不過也是剛學,還沒練成,所以鳳炎洲的花桶便仍是沿用這樣原色的青竹,倒是淳樸天然。 賈鯖整理過花桶,與賈舲打過了招呼,便去外面看一看出門的賈潤有沒有回來,她在外面等了一會兒,賈潤終于回來了,一進門便情緒激動地說:“媽,剛傳來大消息,有一個叫做惠興的女子,為了辦女學而自殺了!” 賈鯖登時也瞪大了眼睛:“竟有這樣的事?” 賈潤將一份報紙遞給了她:“mama你看,就在這上面頭條登著呢?!?/br> 賈鯖將那一份接了過來,只見上面頭條便是:惠興女士殉學。 再往下看,原來是滿洲瓜爾佳氏的一名女子叫做惠興的,為了表示自己興辦女學的決心,于十一月二十五日,在杭州吞鴉片自殺。 賈鯖第一個反應便是:惠興是為女子教育開出一條血路。 第二個反應則是:貞文女校今后應該不愁辦學資金了。 要說雖然從前年,光緒二十九年開始,慈禧太后批準地方開辦女校,雖然各地陸續(xù)有所進展,但始終不是很興盛,此時惠興殉學,激發(fā)起各界對女學的注意。 賈鯖家中乃是開茶樓的,又因為家族從前與顧太清的關系,至今與一些旗人中上層仍有聯(lián)系,所以這件事的詳情便漸漸地也知道了,原來惠興十九歲婚后不久便死了丈夫,十幾年來一直獨立支撐家業(yè),多年來的經(jīng)歷讓她深深感到,身為女子,不能依附男人,一個女人要能自立,尤其是當今時世變易,滿洲已經(jīng)處于危急存亡之秋,倘若仍像從前那樣沉溺于安逸,后果不堪設想。 之前杭州確實是開辦了女學堂,惠興年紀已過三十歲,卻仍然過去報名,然而學校一看她乃是旗籍女子,便不肯接收,惠興為此事所激憤,干脆自己辦學,她到處游說發(fā)動,籌集了一些資金,又申請了一塊地皮,開辦女校,然而她這攤子是支起來了,后續(xù)資金卻沒有到位,之前答應出錢的一些貴婦們,此時紛紛反悔,并且很以為惠興多事,惠興眼看這學校是要中途夭折了,她便實踐了早已籌劃好的最后一步行動,自殺引發(fā)關注。 惠興的絕命書是相當感動人心的: 眾學生鑒:愚為首創(chuàng)之人,并非容易。自知力薄無能,初意在鼓動能事之人,如三太太,鳳老太太,柏、哲二位少奶奶,以熱心創(chuàng)此義務。誰知這幾位,都厭我好事。唉!我并非好事,實現(xiàn)在時勢,正是變法改良的時候。你們看漢人創(chuàng)興學務,再過幾年,就與此時不同了。你們不相信,自己想想,五六年前是怎樣,這兩年是怎樣啊!我今以死,替你們求領常年經(jīng)費,使你們常常在一處上學。……你們不必哭我,只要聽我一言,以后好好事奉先生,聽先生教訓,總有益于身的。與外人爭氣,不要與同部人爭意氣,被外人笑話。話長心苦,不盡所言。 賈鯖一看這份絕命書,難怪許多報紙上都沒有登載,這個是挑起民族矛盾的啊,不過惠興倒是個有遠見的,此時許多旗人還醉生夢死,蒙著頭只顧茍且,過一日算一日,惠興卻已經(jīng)開始籌劃未來的生存。 要說這個旗務的問題,也非止今日一朝一夕,幾十年前便是如此,從前聽各位姑姥姥說,在那個時候,八旗便已經(jīng)不行了,干什么不成什么,八旗人口增長迅速,養(yǎng)育兵名額的增長遠遠趕不上男性人口的增長,要旗人出去開荒也辦不到,到如今更是一群純粹的寄生者,八旗軍營儼然養(yǎng)老機構,沒有戰(zhàn)斗力,只有破壞力,而國家對外歷次戰(zhàn)敗,貧困狀況日益嚴峻,旗人的生計也漸漸困難起來,鐵桿莊稼眼看越來越脆弱了,而且如今國內(nèi)的排滿思潮特別厲害,滿洲已經(jīng)是危機重重了。 所以惠興看到了這一點,便預先計劃未來的生存之路,旗人之中能有這樣的一個人,也是十分幸運的了,如今惠興為了辦學而死,算是殺身成仁,慈禧甚至特意下旨,給她立了一個牌坊,賈鯖想,雖然沐姑姥姥從前對于牌坊總是譏刺,不過若是她此時還在,對于這一座牌坊,倒是應該會贊成的。 這時已經(jīng)是光緒三十二年的三月,這一天賈鯖便與賈舲她們商量:“不如我們也捐一些錢吧?!?/br> 賈舲點頭道:“我也是這么想的,如今梨園正在公演,各界踴躍捐助,我們也很不該落于人后,當年林姑姥姥留下的那么多黃金,我們留下三分之一來應急周轉(zhuǎn)也就罷了,其它的便捐了出去,如今乃是開啟女界新時代的機會,那些金子反正也只是靜靜地躺在那里,很沒有意思,便讓它們出去做一些有益之事也好?!?/br> 賈植舉手提問:“那我們要捐給惠興女學堂嗎?” 就在今年,原本的貞文女學堂已經(jīng)成為官辦女校,改名惠興女學堂。 賈鯖一拍她的腦袋:“當然要捐,惠興女士雖然是為了旗人女校而死,然而因了她這一死,京中的幾家女校卻也很快辦起來了,當年太清夫人也幫過我們的忙,莫非忘了?況且什么國族天下的,本也不是我們女人的事兒,我們只管我們的女校便好?!?/br> 五月里,豐臺的碼頭邊,一艘蒸汽船長鳴笛聲,慢慢地開動起來,然后越開越快,同時一股墨黑的濃煙便借著風力撲向了碼頭上送行的人群,要說這蒸汽船也無別的不好,速度比木船快了許多,就是煤煙太大,賈舲覺得,拿這個制墨倒是蠻好,抵得上最上等的松煙墨。 賈鯖賈舲站在碼頭上,對著那汽船不住地揮手,今天是侄女賈漪出洋留學的日子,賈漪今年三十四歲,育有兩女一子,長女梅冠,次女梅楚,五年前丈夫過世,她既然要侍奉姑嫜,又要撫育幼兒,著實辛苦,好在娘家還能夠幫忙,因此卻也還支撐得住,她也是書香門第出身,頗通筆墨,閑來便吟詠詩書,教導三個孩子讀書寫字。 這兩年女學的呼聲逐漸高漲起來,賈漪本來與賈漱、賈潤姊妹之間關系便好,不時地也談論一些女子做工就學方面的話題,賈漪乃是頗有曾祖母寶釵的遺風,雖然平時規(guī)行矩步,胸中卻別有一番想法,眼看著如今時代已經(jīng)變革,便是自己走另一條路的好時機,本來已經(jīng)三十幾歲年紀,要重新求學也覺得有些為難,然而一看惠興與自己年紀相若,為了辦學寧愿自殺,賈漪便感到,自己并不需要付出生命的代價,只是讀書而已,因此便先謀諸姑母姐妹,這邊一致贊同,她便回去與婆婆公公說明此事。 她的公公一聽便惱了:“什么出洋出洋,那是正經(jīng)人家的女子做的?男子學習夷狄之道,已經(jīng)是過分,敗壞祖法道統(tǒng),更何況是女人,拋頭露面,成何體統(tǒng)!我一向就說你少要和娘家那幾個妖眷來往,代代不成婚,代代領養(yǎng),血統(tǒng)都不知錯亂成什么樣子,況且這是給世道人心樹了個什么榜樣?女不嫁,男不娶,這國家不就敗亡了?” 她的婆婆則勸說道:“也不好這樣說人家吧,她們愿意修行供佛,也是好事,況且又讓那無家的孩子有了家,說起來也是一樁善事,自從兒子沒了,這幾年來多虧她們幫襯,無論如何不好惡言出口的。阿漪啊,你說要出洋,咱們家里是沒有錢的,況且如今這幾個孩子都半大不小,你走了,她們怎么辦?也不說奉養(yǎng)我們兩個,我和你公公都還能動,飯還是吃得上的,只是孩子們正在讀書成人,沒有了你,可該如何?” 賈漪早有準備:“學費的事,我典賣釵環(huán),已經(jīng)備辦了一些,家中事務,漱姐潤妹會時常過來照應,孩子們也到了讀書的年紀,便送往學堂,請那里的先生教導,功課之類有姨媽們檢查輔導,若是家中實在攪攬不過來,兩個女兒便送到姨媽那里去,有她們接送上下學,照管飲食,在那里還有兩個姐妹作伴,倒也不寂寞,放了假再回來?!?/br> 公公登時不悅:“那可罷了吧,我梅家雖然中落,卻也不至于把孫女推給別人養(yǎng),那一家門都透著邪性,我家的兩個孫女可不要墮入那些旁門左道。本來你執(zhí)意不肯給兩個丫頭纏足,便已經(jīng)離經(jīng)叛道,因為你是旗人那邊過來的,我們也就認了,若是再弄那些個,愈發(fā)的不成了?!?/br> 于是賈漪便東渡日本,本來賈鯖她們是希望她能夠遠赴歐美,學費不是問題,然而英國美國畢竟太遙遠了,況且賈漪雖然也曾經(jīng)從潮音閣這邊借閱萬國公報,卻仍然主要是舊學的底子,年紀也確實有點大了,到那邊只怕不適應,要跟課業(yè)的進度也更為吃力,于是便選擇了日本,如今許多人都去日本留學,離得不算太遠,衣食住行的風俗也能找到些熟悉的影子,還蠻合適的。 賈漪雖然是立志求學,終究惦念自己的三個孩子,賈漱便笑著寬慰:“阿冠阿楚有我們呢,閑來便接過來,與阿植阿柏一起讀書玩耍,至于兒子,畢竟是個男孩,還怕受了委屈?” 賈潤則說:“聽說那東瀛食風與我們頗有不同,日常都是喝醬湯,也不知那豆醬熬的湯是怎樣的,或者人家那豆醬與我們的不同,也未可知。jiejie到了那邊,有什么特別的,定然要嘗嘗才好,聽聞那日本茶道盛行,你看那邊茶道有什么新穎獨特的,記得帶回來給我們,我們也借鑒借鑒,現(xiàn)在到處都講改良,我們也要改良,不能守著老一套?!?/br> 賈舲笑道:“如今改良已經(jīng)不夠了,我聽說有人在講革命了?!?/br> 賈鯖早就將一個話題揣在肚內(nèi),這時聽她們談論至此,有了引子,連忙說道:“阿漪,你到了那邊,就好好讀書,那些人搞的什么會黨,都不要參與,我們女子,只要多務一點女子的事情,也就罷了,什么國家天下,口號喊得山響,終究誰也不是靠那個吃飯。” 賈漪點頭:“姑母放心,犯上作亂的事情,我們家是不肯為的,我此行東瀛求學,只為的女子教育的事情,旁的與我無牽扯?!?/br> 在政治觀念上,賈漪還蠻正統(tǒng),對于那些立憲之類的話題,并不很多關注。 此時眼看汽船越駛越遠,賈鯖回想起這六十幾年的經(jīng)歷,不由得感慨萬千,這一天晚上回到鳳炎洲,賈鯖取出日記本,將今天一天的事記錄了,最后錄了一首小詞: 浪淘沙·送漪侄東渡求學女子教育 汽笛蕩塵埃,鯨聲徘徊,此游無復舊魚釵。碧波人杳蒼煙在,點染莓苔。 百代昆侖摧,金玉沉埋,急雷淵震凍層開。捧得一輪紅日影,燭照九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