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二第二次來到了友愛部，總席并沒有跟著他一起過來，畢竟他的丈夫每天有太多東西要忙了，妻子的死活恐怕不是什么非常要緊的事情，況且自有人會向他報(bào)告一切。

    “W－7232，抬頭！紙條是誰寫的？”

    沒有人來，不遠(yuǎn)處鐵欄桿緊閉，七二抬起臉，向發(fā)出聲音的光幕看去。

    他現(xiàn)在呆在一個很狹窄的牢房里，不存在窗戶，他不記得自己被關(guān)了多久，牢房里的光線沒有變化，七二只感覺越來越餓。

    被丟在牢里的這段時間，無人理會他，他一個人想了很多。這里面陰冷潮濕，七二小腹和腿上的傷口一陣陣地疼，思緒總是會被打斷，又艱難地接上去。

    有時是早已模糊的、仿佛來自童年的片段；有些畫面鮮亮喜悅，是被授予少年糾察隊(duì)隊(duì)長，無比自豪的那幾分鐘；進(jìn)行反性游行時的聲嘶力竭；扭過頭那一瞬間艾爾的嘴唇擦過去，愕然睜大的綠色眼睛。

    “我永遠(yuǎn)不會背叛你……我要保護(hù)好你?！?/br>
    兩人被思想警察強(qiáng)行扭走的前一刻，艾爾附在他耳邊，飛速地輕聲丟下這句話。

    他可以相信艾爾嗎？

    但無論如何是自己對不起他。如果可以，自己愿意把所有罪行攬過來，電擊也好，送去強(qiáng)制勞動營也好，千萬不能連累這個宛若“好友”一樣的人……

    “紙條是我寫的。”七二沒有猶豫地回答道。他現(xiàn)在身處友愛部，這是沒有人能隱瞞罪行，不感到害怕的地方。

    但不能說真實(shí)意圖——性欲是思想罪，如果已經(jīng)進(jìn)展到了情欲，那簡直罪無可恕。

    “你知道你寫了什么嗎？”光幕那頭的聲音猝然冷下來。

    “我知道……”七二咬咬牙，他清楚那個字條說不定已經(jīng)被無數(shù)人審閱過，此刻羞恥這種情緒沒有意義，“‘我愛你’?！?/br>
    在從前，他從來沒有對這三個字抱有別樣的情感，畢竟這句話只會出現(xiàn)在每周的全校思想動員大會與雷打不動的仇恨時間里，他站在最前方一遍遍地宣誓對國家、對政社、對總席的愛，這個字的背后是極度狂熱的崇敬與仰慕；在與總席結(jié)婚的短短幾周里，他即使察覺到自己的感情開始變質(zhì)，也不愿去往那個可怕的方面深思；現(xiàn)在，他終于有勇氣寫出來了，可與這三個字相聯(lián)系的卻變成了黑乎乎的牢房與完全想不到畫面的，同樣黑暗的未來……

    “我愛你?！逼叨狸P(guān)緊緊咬合，臉上肌rou僵硬，瞳孔中暖棕色的光暈像是停止了流淌。

    “你寫給誰的？”光幕那頭的人問。

    “給政社……和總席……因?yàn)槲野l(fā)自內(nèi)心地敬仰……”

    “撒謊！”光幕那頭人怒喝道，七二猝然停下來，又很快鼓起勇氣繼續(xù)：

    “我沒有說謊，我一直敬愛政社和國家，包括總席。那張紙條只是和同事聊天，想要表達(dá)自己的忠心……寫下來的，沒有別的意圖。真的。”

    他努力想要把這三個字扭轉(zhuǎn)成對一種純潔得無可挑剔的感情，營造成自己對國家對政社的“大愛”。

    盡管他知道，落筆的那一刻，他腦中浮現(xiàn)的是那雙再熟悉不過的黑眼睛，他的愛也和“純潔”毫無關(guān)系。

    我想去親他，咬他，也想讓他對我這么做，像對一個人，對丈夫的妻子一樣……

    可是我瞞得過去嗎？

    “對政社獻(xiàn)忠？那你和A－0052離得那么近，舉止那么曖昧？”那個人冷冷道，“不要做妄圖糊弄政社的事情，沒有什么是我們察覺不到的，你那些骯臟的小心思大家早已一清二楚。”

    “……”

    冷汗不自覺順著臉頰流下來，七二緊盯著光幕，那種熟悉的，仿佛一只腳已經(jīng)踩進(jìn)了墳?zāi)估镪幚溆峙郎霞贡场?/br>
    ——這場審訊從一開始就不是來聽他解釋的，盡管只有監(jiān)聽器，具體發(fā)生了什么政社根本不清楚，但他們恐怕早已宣判他有罪了。自己的掙扎在他們眼里是不是可笑的自不量力？

    “那……那我會被怎么處理？”七二問道。

    他并不認(rèn)為政社要給他判罪有什么問題，雖然他覺得這不合理不對勁，但這么多年來，不都是這樣過來的嗎？那些犯了通jian罪情欲罪的政員，不也通通受到懲罰了嗎。

    “怎么處理？”光幕那頭的人似乎輕輕笑了一聲。

    “沒有這張紙條，你和A－0052將以通jian罪處理，判處強(qiáng)制勞動十年；可紙條上的字證明，你們犯了更可怕的錯誤?！?/br>
    ——性欲是思想罪，如果已經(jīng)進(jìn)展到了情欲，那簡直罪無可恕。

    “……是說我會死嗎?！逼叨≈ぷ訂枴?/br>
    “當(dāng)然沒那么輕松?！?/br>
    “……那請您說吧?！逼叨f，“但一切都是我的錯，和我的同事沒有關(guān)系，懲罰完我后，希望您可以放了他?！?/br>
    光幕那邊的人沉默幾秒，突然用一種古怪的語調(diào)說道：

    “W－7232，其實(shí)根本沒有證據(jù)證明紙條是你自己寫的，不是嗎？”

    七二一愣。

    “字條證明，你們中有一人犯了更可怕的錯誤?！蹦莻€人重復(fù)了一遍，語義發(fā)生微妙的改變，“不是你寫的，就是你的jian夫?qū)懙?。其?shí)你有兩個選擇，你們有兩種結(jié)局?！?/br>
    “要不然，就像剛才那樣，你承認(rèn)字條是你寫的，你對某個人——你的丈夫或者jian夫——產(chǎn)生了情欲，你會被強(qiáng)制離婚，并送往鹽礦場義務(wù)挖礦二十年，一切懲罰落到你頭上，而A－0052無罪釋放?！?/br>
    七二沉默著沒有說話。這本來就是他應(yīng)得的下場。

    “或者——你也可以指控你的jian夫A－0052，告訴我們，那張紙條其實(shí)是他寫的，是他寫給你的。他用紙條向你求愛，被你拒絕了。”

    “犯下一切罪行的是他，只有他?！?/br>
    “那么A－0052將被送往鹽礦場勞動，你會無罪釋放?！?/br>
    七二猛地抬頭：“你們，你們這是——”

    這是讓他為了自己脫罪而去陷害艾爾？

    這完全是顛倒黑白，扭曲事實(shí)！自私地為了自己的自由，而把從來沒有害過他、還想著保護(hù)他的人推入深淵？

    “不，不行！”七二想都沒想就拒絕了，“我做不到，我承認(rèn)，我承認(rèn)！一切都是我做的……”

    “‘快樂房’。”光幕那頭的人突然道。

    話音戛然而止，七二的神色仿佛被人直接掐斷了喉嚨。

    “如果你堅(jiān)持要攬下一切，鑒于產(chǎn)生情欲是重罪，送往礦場之前，為了保證政員的‘好思想’。”光幕那頭的人道，“你要去一趟快樂房?！?/br>
    快樂房。這是什么地方？

    它在友愛部里面，但似乎沒人能比劃出房間的具體位置，它是一個無法說出口的噩夢。它代表著極致的——

    鑰匙插進(jìn)鎖孔中，牢房門被一把推開，幾個軍方并警衛(wèi)走進(jìn)來，兩個身材壯碩的男人走向七二。

    “等等，等等！”七二猛地站起，倉皇往角落里躲去，“不要，我真心懺悔我的罪行，我已經(jīng)深刻意識到了我犯的錯，不要帶我去那里好嗎？我有錯，我錯了！”

    快樂房。是沒有盡頭的拳打腳踢，落在身體每一寸皮膚的鈍痛嗎？是橡皮棍、鐵鏈、皮靴嗎？是像個畜生一樣在地上翻滾嚎哭著求饒嗎？

    不是，不止于此，遠(yuǎn)比這個更可怕，是，是——

    “快樂房?！惫饽荒穷^的人說道。

    “不要，求求你，別帶我去！”七二直接砰一聲跪下來，不知道為什么，只是聽到這幾個字，他的心臟就一陣陣抽搐，仿佛被人用力握緊再拼命擠壓，血rou下一秒就會直接迸濺出來，“你們把我抓去挖礦吧，二十年，三十年都可以，一輩子也行，我不想去那里，求求你們，賣了我或者直接殺了我！”

    七二哭了，大顆大顆的淚水從眼眶里滾落，他崩潰地用手抱住頭，想要把自己蜷縮成一團(tuán)。一般人做這種動作只會顯得懦弱又狼狽，而七二的臉頰蒼白，兩眼通紅，鎖骨從衣領(lǐng)里直直地凸出來，呈現(xiàn)一種瀕臨碎裂的美感。

    他好不容易才從那個地方……他已經(jīng)……

    兩邊肩膀被直接扣住，警衛(wèi)就要把他從地上拖起來，七二死死地抱住旁邊單人床的鐵質(zhì)床腿，怎么拽也不松開。

    “快樂房?！惫饽荒穷^的人說道。

    七二渾身都在發(fā)抖，那種幅度簡直像癲癇病發(fā)作，他已經(jīng)哭得喘不上氣了，仿佛他要被帶過去的不是什么房間，而是一個會被千刀萬剮的可怕煉獄。

    不行，不行，他決不能去那里，隨便什么人也好，讓他做什么都行，只要能……是的，過去都被抹掉了，可只要一聽到這三個字，不要說什么快樂，他痛苦地恨不得一頭撞死過去。

    七二快要力竭了，警衛(wèi)抬起腳，想要踩斷他抱住床腿的手指——

    “我，我承認(rèn)！那張紙條是艾爾寫的！”

    光幕那頭瞬間安靜下來。

    七二還在哭，他的防線已經(jīng)被全部打碎了，第一句話出口，后面也愈加流暢起來，“是他寫的，他說他愛我！我，我拒絕了，我沒有犯罪，都是他，是他引誘了我……”

    把他往上拽的力道消失了，七二猛地跌回地上。

    光幕那頭閃爍兩下，牢房里一時呈現(xiàn)出死寂般的靜默，只有七二控制不住的哽咽聲伴著警衛(wèi)的呼吸聲。

    “很好?！辈恢嗑眠^去，光幕那邊的人開口，“你選擇了另一個結(jié)局。W－7232，政社忠誠的政員。你會被無罪釋放的?！?/br>
    沉重的腳步聲遠(yuǎn)去，鐵門打開又關(guān)上，本來趴在地上的七二抬起頭，看向粗壯的，一路延伸的，仿佛沒有盡頭的黑色鐵欄桿。

    光幕里傳來電流的滋滋聲，緊接著，它放了一首調(diào)子，不是什么，粗啞的，悠緩的——

    在遮蔭的栗樹下，

    我背叛了你，你背叛了我；

    他們躺在那里，我們躺在這里，

    在遮蔭的栗樹下。

    七二的眼淚流得更兇了，他覺得攥住心臟的那只手捏得越來越緊，太陽xue一陣陣鉆心的劇痛，像是錐子刺進(jìn)腦子里再狠狠攪拌。

    他五指攥成拳，就要直接捶向自己的太陽xue。揮到一半，被一只手輕松攔住了。

    七二抬起頭，只見總席穿著那身軍裝，肩背挺拔，皮靴锃亮，正低頭看著他。

    “您，您……”七二發(fā)現(xiàn)，此刻看見自己的丈夫，他竟然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喉頭的rou在痙攣中擠成一團(tuán)，聲帶只能震動出一點(diǎn)氣流。

    “不哭了，七二?！?/br>
    總席一把抱起他，去親他的眼睛，吮去眼角的淚珠，可是眼淚流得太快了，怎么也吻不干凈，“乖孩子，沒事的，不要想太多?！?/br>
    七二抓著總席的衣領(lǐng)，把本來連褶皺都沒有的衣料抓得皺巴巴的，他看著近在咫尺的那雙黑眼睛，像是看到了黑沉沉的能溺死人的夜色。

    “你已經(jīng)累了。和我回家睡一覺?！?/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