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郁聞?wù)粘Ｉ习啵谝巫由显趺匆膊皇娣?，沒幾分鐘后腰就開始酸痛，他唇色也有些泛白，神情懨懨地往樓下走。

    蔣橫義帶他去了餐廳，郁聞拿著菜單，選來選去，最后點(diǎn)了份酸芛湯，還要了一杯溫水。

    “你最近是不是有什么事？”

    飯吃到一半，蔣橫義看郁聞只夾了沒幾口，放下筷子很認(rèn)真地看著郁聞：“是不是工作上的，還是別的事，你最近的情緒不太對(duì)。”

    “沒有。”郁聞鼓起勇氣和他對(duì)視。

    “不能告訴我，還是說不想告訴我，”蔣橫義看了看周圍，眼神有些沮喪，又帶著失望：“就這么喜歡自己憋著，像上次過年一樣?！?/br>
    郁聞很少見到他這種表情，頓時(shí)有些心慌，忙和他解釋，撒著嬌湊到他身邊：“就只是工作有點(diǎn)多，睡眠也不太好，你別太擔(dān)心了，我怎么可能瞞著你呀。”

    蔣橫義沒說話，給他夾了片梨，郁聞咬在齒間，飛快地在他臉上親了一下。

    一頓飯結(jié)束，出門的時(shí)候蔣橫義遇到了以前的高中同學(xué)，對(duì)方帶著老婆孩子，郁聞看見蔣橫義逗著那個(gè)打扮得像公主一樣精致的小女孩，聽她乖巧地叫叔叔，她的聲音又軟又甜，小臉羞答答的，靦腆地咯咯笑著躲進(jìn)爸爸的懷里。

    “你…喜歡小孩嗎？”

    回去的路上下起了雨，擋風(fēng)玻璃上是紅綠燈映出的光影和蜿蜒的水流，雨刷規(guī)律地來回?cái)[弄，刮出一塊完整的圓弧，車輪濺起雨水，周圍黑暗沉寂，只有雨滴不斷撞擊在行駛的車玻璃上的聲音。

    郁聞問完看了蔣橫義一眼，看到他握著方向盤的手上筋脈遍布，凸起的喉結(jié)突然滾動(dòng)了一下。

    “不喜歡。”

    蔣橫義聲音很冷，仿佛被雨打濕，在悶熱的車廂里透著寒意。

    他腦海里浮現(xiàn)剛認(rèn)識(shí)時(shí)，郁聞赤裸著柔軟的身體，滿懷熾熱的看著他，告訴他醫(yī)生說自己幾乎不可能懷孕，然后便整日地放下尊嚴(yán)和身段，伏在他身下顫抖著一次次高潮。

    這一晃，竟已經(jīng)過了三年。

    蔣橫義怕他因?yàn)樽约簞偛哦毫伺笥训暮⒆樱儆X得掰彎自己而難過，補(bǔ)充了幾句說：“太吵，太麻煩，也沒有時(shí)間帶，況且我從來也沒打算要小孩?！?/br>
    他說得很堅(jiān)定，如同板上釘釘。沒有例外，沒有什么能夠扭轉(zhuǎn)。

    郁聞像被人當(dāng)胸打了一拳，半晌喘不過氣，慌亂間將臉看向窗外，玻璃上倒映出他扭曲的臉，一滴眼淚悄無聲息地隱藏在了黑夜里。

    又過了一周，郁聞上班時(shí)無精打采，午飯又都吐了個(gè)干凈，他趴在桌子上，剛想瞇一會(huì)兒，便被刺耳的電話聲驚醒。

    心臟急速跳動(dòng)了幾下，郁聞深吸一口氣接了起來。

    姜悅穿著一條杏色長(zhǎng)裙，腳上踩著低跟皮鞋，她長(zhǎng)發(fā)挽成髻，拎了一只棕色的手包，腰背挺直站在咖啡廳門口。

    “阿姨好。”郁聞走過來推開了門。

    兩杯咖啡被端上來，郁聞想到自己好像不能喝，低頭看了看貓尾巴一樣的杯子把手，姜悅冷著臉，身上總帶著若有若無的莊嚴(yán)和肅穆，她從見面到現(xiàn)在沒說一句話，郁聞本能地緊張，氣氛有些凝固。

    “你們談了多久了？”姜悅開口，不容置疑的語氣。

    郁聞心里咯噔一下，手腳霎時(shí)發(fā)涼，他看了姜悅?眼，胃里突然難受。

    看到郁聞沒有回答，姜悅冷笑了一下，拉開包的聲音在郁聞聽來極其刺耳，一沓照片啪地一聲被摔在桌子上，郁聞一抖，四散的照片沿著桌子飄下來，落在了他的大腿上。

    郁聞拿起來，看到了自己和蔣橫義的臉。

    照片里有他和蔣橫義在車?yán)飺砦?，有蔣橫義喂他吃冰淇淋，有兩個(gè)人在街頭擁抱，有打著傘牽手，有白茫茫的雪天，有雨水，還有在A大的后門。

    像一部?jī)蓚€(gè)人的愛情回憶錄，郁聞一張張翻看，思緒竟陷了進(jìn)去。

    然后他聽到了姜悅的聲音，像小時(shí)候最害怕的年級(jí)主任，面色鐵青，薄薄的嘴唇吐出可怕的字眼。

    “和蔣橫義分手。”

    “他馬上就要出國(guó)，給你三天時(shí)間，回去和他分手，從你們租的地方搬出去?！?/br>
    姜悅仿佛勢(shì)在必得：“不要說我們見過面，自己想辦法和他分手?！?/br>
    郁聞臉色發(fā)白，毫不猶豫地拒絕：“我不分手?！?/br>
    姜悅像看神經(jīng)病一樣看著他。

    郁聞重復(fù)了一遍：“我不會(huì)和他分手?！?/br>
    他在桌底的手握緊成拳，指甲嵌進(jìn)rou里，把手心掐出一個(gè)個(gè)白色的月牙。

    “是不是你勾引的他？”姜悅咬牙切齒，將手里的照片捏成團(tuán)：“長(zhǎng)得像個(gè)女人，沒有一點(diǎn)男子氣概，像你這種人我見多了，男人勾引男人，欺騙他的感情，還想毀他的前途?！?/br>
    她揚(yáng)了揚(yáng)手中的照片，聲音有些尖利：“這次這些照片被人寄到家里，下次要是寄到了別人手里，你讓他爸爸怎么辦！你知不知道會(huì)是什么后果！”

    周圍的人看了過來，一邊竊竊私語，郁聞一言不發(fā)，雙手不停顫抖，把照片攏在一起倒扣在桌面。

    “我不能和他分手…”郁聞低聲回應(yīng)。

    “真是自私，為了自己拖累別人一輩子，”姜悅冷眼看他，像在看一個(gè)怪物：“家里給他打點(diǎn)關(guān)系，鋪好的路他不走，說要鍛煉自己，原來都是你在拽著他?！?/br>
    “自私自利，無知又愚蠢?！?/br>
    “以為靠你們那些幼稚的愛情就能吃飽飯?！?/br>
    “自己是怪物還不夠，還要出來害別人，”姜悅咄咄逼人：“不知羞恥，為了一己私欲，放著好好的男人不做，偏偏干一些下流的勾當(dāng)，和那妓院里的婊子有什么區(qū)別！”

    天空陰下來，咖啡廳外行人匆匆，灰色的云朵成片降落，烏沉沉地蓋向地面。

    郁聞蒼白著臉走在路上，腳步如墜鉛塊。

    晚上他便發(fā)起燒，渾身燙得嚇人，蔣橫義給他喂藥，被他吐了滿身，唯一的藥片還被藏在舌底，趁蔣橫義不注意吐在了垃圾桶里。

    郁聞?wù)埩思?，渾渾噩噩地躺了兩天，蔣橫義忙得焦頭爛額，上班之余，晚上還要守著他徹夜難眠。

    郁聞半夜醒來，看見蔣橫義熬得通紅的眼睛，短短兩天，蔣橫義似乎瘦了許多，疲憊不堪地?fù)е?，郁聞想起姜悅說的話，竟覺得無法反駁，心里忍不住難過。他伸出手，冰涼的指尖觸到蔣橫義的臉，輕輕摸了摸他的臉頰。

    “怎么醒了，哪里不舒服嗎？”蔣橫義握住他的手貼在臉上，又和他額頭相貼，心疼地問他：“已經(jīng)退燒了，還難不難受，餓不餓？”

    郁聞眼里酸澀難忍，喉嚨被堵住，怕自己一開口就要落淚。

    “餓了，”郁聞憋回眼淚：“想吃蛋羹?！?/br>
    蔣橫義笑著捏了捏他的臉，起身去廚房做飯。

    郁聞揪著被子，將眼睛埋在里面無聲地流淚，一時(shí)間竟覺得心如刀割。

    N市一連下了幾天的雨，郁聞的心情也如同天氣一般灰暗冰冷，不安開始蔓延，自從和姜悅見面，他開始不斷懷疑自己，耳邊回響著她的話，閉上眼就是蔣橫義疲憊的臉。

    我好像真的在拽著蔣橫義后退，郁聞難過地想。

    有自己在，蔣橫義永遠(yuǎn)不能享受正常人的生活，不能放心大膽的往前走。

    中午郁聞剛忙完，發(fā)現(xiàn)手機(jī)上有三個(gè)未接來電，他正好想透透氣，走到公司樓下回了過去。

    “你好？”

    電話接通，郁聞聽到那邊傳來嘩啦啦的聲音，還有粗重的喘氣聲，他試探著問是誰，那邊啪地點(diǎn)了根煙。

    “是我，郁鳴?！?/br>
    郁聞腦袋嗡地一聲。

    “我在你家門外，啊，不是你家，是我家，”郁鳴吸了口煙，對(duì)著手機(jī)長(zhǎng)長(zhǎng)地吐了一口，聲音猥瑣，jian笑著說：“兔崽子還把我家門給鎖上啦？害得我叫人打斷了兩根指頭，我在門口撒了泡尿，你開門就能聞見，我他媽撒了三天了，你他媽死家里了？臭逼娘們兒，不男不女的怪物，也他媽敢躲著你爹，滾出來開門讓我回家！”

    郁聞啪地一聲掛斷了電話。

    他的房子和卡里的錢都是郁鳴之前給的，郁鳴生意做大之后，被合伙人卷空了財(cái)產(chǎn)，在他大四的時(shí)候沾上了賭博，三天兩頭地到處借錢，郁聞?chuàng)Q了手機(jī)號(hào)，以為躲過一劫，沒想到還是被找了上來。

    午飯頓時(shí)沒胃口再吃，郁聞轉(zhuǎn)手扔進(jìn)了垃圾桶里。

    下午蔣橫義說自己晚上有飯局，郁聞讓他少喝點(diǎn)酒，不要開車，蔣橫義應(yīng)下，電話里給了他個(gè)吻：“乖乖聽話等我回家?！?/br>
    “嗯，”郁聞答應(yīng)，突然叫了他一聲：“蔣橫義?！?/br>
    蔣橫義伸著懶腰：“哎，怎么了寶貝？”

    郁聞想說“我愛你”，話到嘴邊，變成了一句：“早點(diǎn)回來?！?/br>
    一滴眼淚砸在手機(jī)上，和蔣橫義的聲音重疊在一起。

    下班時(shí)已經(jīng)七點(diǎn)，天黑了一半，郁聞裹緊外套下樓，卻還是哆嗦了一下，他準(zhǔn)備打車，站在路邊茫然地看了看遠(yuǎn)處洶涌的車流，耀眼的車燈一下下在身上晃過，照亮他愈發(fā)單薄的身影。

    肩膀被突然拍了一下，郁聞轉(zhuǎn)身，猛地對(duì)上郁鳴那張放大的臉。

    “啊——！”

    郁聞受到驚嚇，臉色慘白，被一輛車燈掃過，像一張白紙反著光。

    郁鳴的臉像張老樹皮，瘦得干癟的手像枯樹枝一般抓住他的胳膊，嘴里噴出煙臭味：“我的寶貝兒子，還是…我的寶貝閨女，以為躲到這里，你爹就找不到你啦？”

    “放開?！庇袈勑呐K幾乎跳出嗓子眼兒。

    “怎么和你爹說話呢，”郁鳴笑著拍了拍他的臉，手指并在一起搓了搓：“給我轉(zhuǎn)點(diǎn)錢？”

    “我沒錢?！?/br>
    啪——！

    郁鳴一巴掌扇了上來，郁聞臉一偏，臉上火辣辣地?zé)似饋?，郁鳴猛地拽著他朝沒人的地方走，郁聞剛想呼救，被他捂住了嘴拖在地上，一股腥膻的氣味涌入鼻腔，郁聞胃里翻江倒海，哇地一聲干嘔出來。

    “懷孕了？”郁鳴眼尖嘴利，像看見什么寶貝：“你居然還能懷孕？”

    郁聞抬頭，眼神冰冷地看著他。

    蔣橫義回家時(shí)已經(jīng)近十點(diǎn)，他以為郁聞睡了，輕手輕腳地打開門，被客廳里的場(chǎng)景嚇了一跳。

    “媽？”蔣橫義以為自己在做夢(mèng)。

    姜悅在沙發(fā)中間正襟危坐，面前擺了一杯茶，郁聞坐在一旁，穿戴整齊地低著頭，蔣橫義心中莫名發(fā)慌，看到他旁邊還放著行李箱。

    “你要去哪？”蔣橫義有些站不穩(wěn)，明明沒喝多少，卻覺得自己有些醉了。

    “分手吧?！?/br>
    郁聞眼神空洞，隔了很久才開口。

    “開什么玩笑，”蔣橫義換上脫鞋，扭頭看著姜悅：“早點(diǎn)回家吧媽，我倆要睡覺了，郁聞身體不好，我們明天還得上班呢?！?/br>
    郁聞心臟生疼：“蔣橫義，我說我們分手?！?/br>
    “我困了，”蔣橫義搖搖晃晃地過來蹲在他面前，他步伐不穩(wěn)，一條腿磕到桌角，咚地一聲單膝跪下，把頭放在郁聞的腿上：“你說讓我早點(diǎn)回來的，現(xiàn)在才剛十點(diǎn)，我想睡覺了?！?/br>
    郁聞的手被他枕在臉下，渾身疼地幾乎縮起來，他咬緊牙關(guān)，推開了蔣橫義，大聲重復(fù)著說：“我說分手！分手你聽不到嗎！”

    他被抽干了力氣，看著狼狽地跪在地上的蔣橫義，聲音發(fā)抖：“我不想再繼續(xù)了，別再…”

    “為什么！”

    蔣橫義打斷他，不明白郁聞為什么這么做，突然又想到了什么，問他：“為什么要分手？是不是我媽？”

    他轉(zhuǎn)向姜悅，冷冷地指著她：“是不是她逼你！”

    “蔣橫義！”姜悅氣得嘴唇發(fā)抖，指著他的鼻子：“我是你媽！”

    “你也知道你是我媽？”蔣橫義突然發(fā)火，眼睛充血，火星滋滋直冒，他怒極反笑：“要不是你退休，你回家看過我?guī)状危∥倚r(shí)候每天找你，你都不回來的時(shí)候，你怎么不想想你是我媽！”

    “是我打電話叫阿姨來的?！?/br>
    蔣橫義愣住了，不可思議地看著郁聞。

    “蔣橫義，”郁聞快要被他的眼神穿透肺腑，尖刀一般攪得血rou模糊，眼淚滴了下來，他閉上眼：“我累了…”

    “你累了？你一句累了就想和我分手，那你纏著我，要和我好的時(shí)候呢？”

    蔣橫義孤立無援，臉色灰白：“你們一個(gè)個(gè)都耍我？把我生下來又不養(yǎng)我，把我掰彎了，又說要和我分手?！?/br>
    他掐著郁聞的臉，郁聞在他手里腫著眼睛流淚：“你哭什么，郁聞？”

    “明明是你提分手，你他媽哭什么！”

    蔣橫義幾乎嘶吼著說出這些話，郁聞手在袖子里緊緊握住，他呼吸困難，四肢發(fā)軟，看到蔣橫義通紅的眼眶里滾落出大顆的眼淚。

    啪嗒。

    一滴guntang的眼淚砸在郁聞手背上。

    他第一次見到蔣橫義哭，心臟像被掏出來狠狠踩在腳下碾磨成碎，鮮血淋漓地停跳，肺葉像被針扎一透一般，每吸一口氣都發(fā)出無比尖銳的刺痛，郁聞恨不得拋開一切，上前抱住蔣橫義，告訴他所有真相。

    “我們說好畢業(yè)就分手的，”他制止住內(nèi)心瘋狂的沖動(dòng)，咬破舌尖，血液在口腔蔓延：“我已經(jīng)…我已經(jīng)有了別的喜歡的人?！?/br>
    他似乎在承受鉆心劇痛，踉蹌著站起身拉過行李箱，狠了狠心閉上眼，終于吐出那句血淋淋的話：

    “我走了。”

    “我們以后也不要再見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