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 誕生
我猶如置身火海。 多年前,我的母親用這種慘烈的手段試圖殺死我,發(fā)泄憤怒,而現(xiàn)在我躺在破敗的廟宇里,有什么即將從我的身體里誕生。各種凌亂的畫面不斷在大腦中閃爍:飛蛾爬出干癟的蛹;一顆星滑入恰當?shù)奈恢?;一群瘋狂的侍從跪在大門前,卻因某人的背叛被永遠阻隔在外,徒勞地流著眼淚……就這樣,我在昏迷的間隙窺見了太多,當我終于忍受了那股強烈的痛苦,我發(fā)覺自己的身體被破開,一大堆黑色的煙霧簇擁著,化為血rou的肢體,正試圖從我的腹部鉆出。 “咯……咯……”我知道自己的喉嚨被血沫堵住,就像唱著一段凄厲的歌,但仍不能停止聲音。 太痛了,太可怕了。 直到我聽見他的嗓音,我猛地顫抖,是他的臉,從我的身體里鉆出,覆蓋到我的臉上。這是真實的嗎?他親吻我的時候,是人類的嘴唇,或是蛇的信子、蝎的尾巴、蜘蛛的獠牙?又可能是我從來沒見過的形態(tài),用我能接受的模樣出現(xiàn),總之,我把注意力大多轉移到他的觸碰上。 而此時,他終于徹底和我脫離,如新生的嬰孩,手掌撫摸著我的小腹,將那些傷口治愈。我分辨不清他的軀體,一會很軟,一會很冷,那黑色的煙霧始終縈繞在四周。過了一會,我才意識到貼在嘴唇上的是人類的嘴唇,他的呼吸,他的輕吮,完全安慰了我經(jīng)歷的一切。 他是借由我的身軀誕生的怪物,將泛濫的力量積蓄當中,再包裹住我。 我唯一能做的是睜大雙眼,暴雨仍舊,屋內黑得幾乎看不清,但我看見他的面容上滿是愉悅。他是神明,比我見過的任何事物都要美麗,銳利得像切入骨頭里的刀鋒,令人毛骨悚然——我看著他,就像看一段充滿血腥的歷史,一個深黑色的圖騰,一片翻滾的海浪——他是我能觸及的所有。 他說了他的名字。 我勉強記住,可惜我無法重復,畢竟人類的口舌不允許呼喚神明的真名,因此他輕笑一聲,不以為然地親吻我。最初我沒留意到他的心跳,漸漸地,他的胸膛開始緩緩鼓起又收縮,是心臟搏動的征兆,顯然他趁群星歸位,逃過了宇宙狂妄的追殺,以人的虛假軀殼降臨在這個星球上。 這里是他的進食場,而我,是他的食物,也是他的共犯。 于是我們在廢墟里zuoai,有好些時候,我以為自己變成了霧氣和他糾纏,卻感覺出身下結結實實被占有的疼痛和快感;下一刻,我又好像融化了,下半身黏著在他的下半身,我們血管交錯,相互分享液體;又或者,我會幾乎暈眩一般被他舔舐著內臟,就像當初他看到剛出生的我,忍不住舔舐了我的夢,從而給我打下一個無法磨滅的標記。 是的,他將那些事情通通告訴我,如同將牛奶倒入羊皮袋子,發(fā)出沉悶的聲音。我是他蘇醒時的偶然一瞥,在過分長久的沉睡里,他覺得無聊,也厭煩了那些信徒自以為是的祈求和獻祭。他是令人瘋狂的神明,誕生在宇宙誕生的同時,有時候他攪亂星云,有時候他咀嚼剛聚集的粒子,后來他也品嘗活生生的生物,把它們當做汁水充沛的果實咬破,吸收平淡到?jīng)]有味道的靈魂。 這不過是玩耍,然后他靠近了這里,意外的是,群星竟然要阻止他的前進,混亂地勾勒弧線。對他來說,這或許是有些好玩的事情,于是他壓縮、切割自己的能量,一邊熟睡,一邊接近,以一種溫和潛入的方式欺騙群星。 他說,他遇見了我。 那時我滿身血污,在老人的臂彎里哭泣著,而我的母親如僵尸躺在產床上,陰影閃動,將她的臉襯得猙獰。我無知無覺,夢境也只是一片黏膩且破碎的細語,卻被他捕捉到,偶然投下目光。我僥幸地保持著嬰孩的理智,沒有陷入癲狂,因此他越發(fā)好奇,深深地舔過我的夢境,留下痕跡。 老人感受到了什么,大喊著:“是神的命令!他要我們送上這個祭品!” 因而,我被要求養(yǎng)育得白白凈凈,是最適合被放在供桌上的狀態(tài)。嘉里村的人世代信奉神明,這種偏執(zhí)從他們先祖存在的時候就已經(jīng)存在,很難割舍。但村民所知的,僅僅是縹緲無形的煙霧,時間和空間的隔閡,使他們不能直面神明。而他對曾經(jīng)的信徒的記憶,停留在太早太早的歷史,那時還沒有嘉里村,還沒有茂密的山林,人們站在海水里,殺死自愿貢獻生命的青壯,用以祈禱風平雨順。 可嘉里村不在意,封閉生活的村民們也不在意,他們只是循著預定好的路線前行,血脈流傳,關于崇拜和恐懼的傳說也不會斷絕。 他心知肚明,翻了個身又陷入睡眠。 之后的事情我也都知道了,我的母親因病發(fā)瘋,拒絕了獻祭,想要把我獨占,最終燒死了所有人包括她自己。他冷眼旁觀,就像人類半夢半醒時會把周圍的事情同樣關注,那個標記讓他時刻知曉我的位置,無論我被收養(yǎng)我的父母帶到何處。我的骨骼開始生長,像所有正常的孩子,我學會笑,學會哭泣,學會喃喃自語,他便時不時地觸碰我的夢境,讓我在夜晚尖叫著醒來。 “你的味道一直很好?!蔽疑胍髁艘宦?,然后聽到他的感慨,不由得戰(zhàn)栗起來。 我們一直在zuoai,有真正意義上人類的性愛,也有無法定義、難以描述的糾纏,當我們離開,嘉里村的廟宇轟然倒塌,變成冉冉上升的煙霧,逐漸消失在視線里。其他廢墟也開始無聲燃燒,他握住我的手,帶著我走出山林。我們像最普通的情侶回到鎮(zhèn)子上,幾天后,向導跌跌撞撞出現(xiàn)在街上,然后被送去救治,除了記憶損失,依然很健康。 聽到這些消息的時候,他正陪我在那家小店吃晚飯,老板娘說得興起,順手把手指沾的油抹到圍裙上,臉頰紅得厲害。 之后我們在夜里散步,過段時間,我們要回去我熟知的那座城市,他問:“你需要那對夫婦嗎?” “不要了?!蔽铱恐募绨颍拔抑灰憔蛪蛄?。” 他笑了笑,我便知道“父母”的結局,但我不在乎,我只是更緊地握住他的手,感受那份冰冷。 我看見我們周圍的事物被一點點吞食,崩塌,人們變得情緒激動,敏感者陷入瘋狂,潛移默化。當我們走得越遠,被影響的人和事就越多,連墻根的花也枯萎了。他遲早會把這個星球掃蕩一空,到時候,我會陪著他去下一個進食場,我們是一對貪婪的怪物,是神明,是信徒不敢說出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