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追憶
這是我第二次來到逢潭村。 雖然坐了大半天的火車加大巴,但到達時我仍然保持著清醒,并不怎么困倦。故地重游,總使人回想起過去種種,即使當年來到這里的我還是個意氣風發(fā)的小年輕,如今二十七八,卻成了庸俗沉悶的社會人。 逢潭村位于臨省的東北部,山多地少,入秋后氣溫較低,路邊堆放著許多秸稈,不過仍能看到不少著急收割田地的人奔走,放眼望去兩三層的磚房比比皆是,是和大城市截然不同的風景。和以前相比,若不是拜訪的村長是原來那位的兒子,已經卸任的老人笑瞇瞇叼著煙看我,我?guī)缀跽J不出這里了。灶上正煮著稀飯,成根的金黃玉米散發(fā)出誘人的香氣,老人特意挑出顆粒最飽滿的一碟招待我:“吃吧,吃吧,來一趟不容易。” 確實如此,逢潭村自古以來就不怎么發(fā)達,據(jù)史料記載,這邊一帶本來是山地,因地震和暴雨積成青碧如玉的深潭,周圍較為平坦,逃難的人們便搬到了這里居住,逐漸形成小村落。在某個朝代,這里變成官兵扎營飲馬之地,所以更名為“飲馬村”。后來朝代交替,部分外地的民戶遷居到此,人丁稍稍興旺,出了個有點名氣的詩人叫閆春來,作稱贊故鄉(xiāng)的清潭美景,因此建國后村子改名就改成了逢潭村。如今碧水潭依舊,詩人故居被充當祠堂,立在村子地勢最好的地方,可惜對游客吸引力太低,發(fā)展不起來。 逢潭村曾有機會回到人們的視線中,那是十年前的一個夜晚,全國上下翹首以盼據(jù)說是本世紀最為盛大的流星雨降臨,與此同時,一塊隕石悄然落入了碧水潭。一些科研人員聞訊而來,帶走了隕石樣本,新聞媒體也作出報道,還短暫帶動了這里的游客經濟。我也是諸多記者中的一員,非常幸運地,我拍到了那塊隕石的清晰照片,那是深黑色的、約莫牛犢大小的石頭,表面潤澤,看不出有凹陷的地方,給我一種這不是真正石頭質感的錯覺。經過研究,隕石來歷未明,物質組成普通,并沒有太大的價值,只能當做天文標本,逢潭村因它而起的熱鬧也慢慢寂靜了下去。 距離那次事件已經很久,兜兜轉轉,我還是個不成名的記者,為一些家長里短的事情奔走。過去我曾經輝煌過,但過分年輕氣盛,在工作中觸及了上層的黑暗面,險些遭到報復,唯有惜命地龜縮起來。慢慢地,雄心壯志便一天天被消磨,現(xiàn)在的我來到這里,也不過是想調查、記錄一件類似風格的奇怪事件罷了。 今年九月底,曾經接收過天外隕石的碧水潭忽然發(fā)生了怪事,連日大雨后的夜晚,幾個村民目睹到潭中冒出了大大小小的氣泡,緊接著整個水潭變成了令人恐懼的黑色。當?shù)卣磻芸欤M織人員過來檢測,可并沒發(fā)現(xiàn)不妥,專家絞盡腦汁也只能把這件事定性成“或許藻類大量繁殖,就像紅潮,對人體沒有危害”。我所在的欄目關注的是地方新聞,加上領導聽聞我曾經采訪過隕石事件,便把我安排到這里。 我沒有急著去黑潭實地觀察,而是和曾有幾面之緣的老村長聊天,雖然年紀大了,但他口齒還非常清晰:“……十年前我們就不敢再用里頭的水了,那塊隕石很晦氣,唉,大家心里都怕。” “怕——什么呢?”我疑惑地問。 老村長掃了我一眼,吸一口煙,慢吞吞解釋起來。原來隕石掉進碧水潭之后,村里一個孕婦不知怎么在臨產前跌進了潭里淹死了,被撈起來的時候渾身浮腫,臉已經不成樣了,肚子還高高挺著。她丈夫悲痛欲絕,還是硬撐著處理妻子和未出生孩子的身后事,然而下葬當天,跟隨在棺材后的一位嬸子留意到從棺材底下的邊沿滲出了黑色的液體,一路滴落越來越多,當即她就嚇得尖叫起來。眾人都被唬住了,連忙放下棺材,這時大家都聽到了從里面?zhèn)鱽砦⑷醯目蘼?,死者的丈夫壯著膽子上前揭開棺材蓋,才發(fā)現(xiàn)那個本應悶死在母親肚子里的孩子竟然活過來了,遍體血污趴在死者的肚皮上抽搐。 民間其實早有所謂“棺材子”的說法,大概意思是一些臨產的孕婦因各種緣由不幸身亡,尸體被微生物等分解中會產生二氧化碳和甲烷,這些氣體令尸體明顯腫脹,導致類似正常分娩時的宮縮現(xiàn)象,繼而推動胎兒滑出尸體。因為這過程往往發(fā)生在尸體被下葬前后,所以這樣的胎兒就被稱為“棺材子”。一般情況下,發(fā)生的例子都是死胎,最起碼我沒聽說過有存活下來的孩子,更何況逢潭村的這個孕婦在身亡后還被根據(jù)習俗停放了一段時間才下葬,按理說胎兒早應死去。 但老村長信誓旦旦:“我們都親眼看見了……那個孩子身上都是黑血,哭得像只小貓崽,除了他爸沒人敢碰。你也別說我們封建迷信,任憑誰,看到那種詭異的畫面都要被嚇到……也是可憐啊。我們不敢宣揚,暗地里互相叮囑,把事情壓下去了?!?/br> 我對黑潭的興趣本就不高,聽到這宗奇事,更是起了興致:“那,那孩子現(xiàn)在還在村里?” “在,葬禮之后沒多久他爸也淹死了,村里都說是自殺,留下四五萬的積蓄,要養(yǎng)活一個孩子遠遠不夠。我這種老頭,哈哈,離死不遠了,經常關照一下他,之后下地府也能投個好胎?!崩洗彘L最后說了句俏皮話,被他兒子瞪了一眼,又裝出害怕的模樣朝我笑笑。 “您這會怎么又不隱瞞了?”我還有一些疑問。 老村長掐滅了煙,捻捻手指:“還不是今年水潭子變黑,一些人本來就心思浮動,這下更難壓下來。我怕出了事,那孩子的生活會越發(fā)艱難,就想看看能不能讓你幫個忙?或許出來新聞,講講明白是科學能解釋的,他們就收斂了。” 不得不說,老村長覺悟很高,為了個和自己沒什么親戚關系的孩子也盡心盡力到這份上,我油然生出了敬佩之情,滿口答應下來。盡管我沒什么名氣,所在的也不算好欄目,但好歹報刊發(fā)行量不小,而且大多讀者是本地中老年人,他們對家庭影響力比較大,也更容易對弱勢群體產生憐惜——若能幫上這個不幸的孩子,我就沒愧對當記者的初衷。不知不覺我和老村長聊到了傍晚,差點就忽略了一旁的村長,彼此笑了一陣,他們招呼我一起吃晚飯,畢竟我之后幾天都要借宿在這里,就干脆也解決掉一日三餐。 晚飯后,我趁天色還沒完全暗下來,在村里閑逛。因為這樣年代久遠的村莊總保持著一些老習慣,比如上年紀的人們會聚在村里大樹底下乘涼聊天,是能夠獲取信息的好時機,所以我很快和這些老頭老太親熱地交談起來。通過對他們旁敲側擊,一方面我得知了他們挺忌諱黑潭,不管是十年前還是現(xiàn)在,除了膽大的年輕人敢湊近,幾乎沒人會到那邊。另一方面,我又感覺出這些村民對“棺材子”的可憐和恐懼,這樣的感情非常復雜,倒不是不能理解,所以我最終沒有在筆記里寫下評價,打算再了解深入一些才做判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