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場盛宴是為何物？

    生命，啊生命，

    從深黑的萬古剝落血rou，我看見盤根錯節(jié)的巢xue。

    神明佇立其中，

    瞬息即是永恒?！?/br>
    我積蓄著勇氣，還沒來得及直面前方的幽暗，只是用手觸摸墻邊的痕跡，能清楚辨認出是一首長詩，出自那位早夭的家族成員。陳華禮也擅長詩詞歌賦，書房里擺了幾本他自娛自樂的詩集，大多隱晦難明，好像一長串咒語。偶爾他會反復地念先祖寫的長詩，我以為他是欽羨和感慨對方的才華，可現(xiàn)在刻在冷冷墻壁的，只有這幾句。我從中感覺出不祥，像被電擊了似的立馬收回手，轉頭看向始終未被照亮的區(qū)域。

    這應該是地下室的正中央——一如我夢中所見，連結的黑色脈絡最終匯集于此，地面是凹下去的大坑，大約一米高，邊緣呈非常規(guī)整的圓形。里面浸滿了我看過的類似血液、rou糜和內(nèi)臟的混合物，紅得發(fā)黑，成了另一種粘稠鼓動的狀態(tài)。難以形容的氣味也在這一刻達到了頂峰，充滿了我的鼻腔，意外地，我并不覺得惡臭，而是不能克制地翕動鼻翼，好像要分辨這到底是什么味道。半晌，我反應了過來，冷汗涔涔地停止了無用的動作。

    我開始用手電筒仔細地掃過了室內(nèi)的每一寸地方，卻沒有發(fā)現(xiàn)任何人、任何動物、或者任何能夠活動的東西。但那聲音在sao動，越聽越感覺就來自于黑色的紋路，好像這座巢xue——我把它稱為怪物的巢xue——就在每根脈絡里跳動著令人不安的聲音。當我屏住呼吸，原本紛亂模糊的聲響開始變得清晰起來，我分辨出了古怪的嘶鳴、旋轉上升的樂曲、凌亂的腳步以及心跳。我突然意識到，這個空間，我所踏入的巢xue，好像整個就是活的，仿佛一只巨大的生物自上而下覆蓋了這里。我被自己的想法嚇得渾身戰(zhàn)栗，不由自主往后退。

    然而異變發(fā)生了：在我試圖遠離的時候，盛在深坑里的東西忽然躁動起來，蠕動著，朝我飛快地靠近。我再也記不得隱藏，瘋了一般尖叫，下一秒，腳踝已經(jīng)被死死地纏上。等我從暈眩中找回神智，幾乎整個身子都陷進了那團古怪的稠液里，令人反感的味道縈繞在四周。腳步聲響起了，由遠及近，我在不斷被吞沒的間隙瞪大了雙眼，看到熟悉的身影走了進來。是老人，陳華禮，這個可悲又鬼祟的家伙！他臉上掛著扭曲的笑容，喃喃自語，靜靜等待我融化成黑巢的一部分。

    這時我已經(jīng)沒有力氣掙扎，我聽到背后，從那些稠液之中忽然震動著如同心臟起伏的動靜，漸漸地，那聲音和我的重疊，變得愈發(fā)響亮。陳華禮的神情驟然發(fā)生了改變，原先的得意洋洋被逐漸漫上來的恐懼所取代，他好像聽到槍響的野鹿，踉踉蹌蹌向大門逃去。我正疑惑又高興地注視著他，四周的花紋一下子從墻體剝落，向陳華禮撲了過去。它們變成了最堅韌的束縛，緊緊勒住這具衰敗的rou身，陳華禮發(fā)出了極其駭人的悲鳴，而這個瞬間，我仿佛從連接著的黑色里接受了什么，盛大的潮流擠進身體，我陷入了無邊且深邃的混沌。

    無數(shù)怪異繁復的景色一同出現(xiàn)在了我的視野里。我看見遠航的船揚起了風帆，我看見被捏住的鵝毛筆劃過紙張，我看見藍眼睛的人們聚集在昏暗的燭光下，一個瘋狂的靈魂正過渡到年輕的身體里……我突然明白了一切，所有的知識，所有的秘密，是誰賦予我的？是這座黑巢，這個被陳華禮召喚的生物？

    規(guī)律的咀嚼聲慢慢停了，與此同時，我感覺從口鼻等各處探入身體內(nèi)部甚至觸碰到內(nèi)臟的東西也退了出來，我好像變成了另一個我，截然不同的，而陳華禮已經(jīng)消失得無影無蹤。我狼狽地從深坑里爬起來，那些黑色稠液緩緩地在我身后聚攏，我的心里一片平靜，好像恐懼再也不會出現(xiàn)了，它永遠離開了我的身體。對，我的身體，我還保有這樣的年輕和強壯，即使內(nèi)里被改變得徹底。

    我從幽暗的地下室出來，新的一年，遠處天空閃爍著紅紫色的光芒。我看著宅院的大門，又回過頭，最終選擇走向住了一段時間的房間。我再次回到了這里，像回到母親zigong的嬰孩，蜷縮在羊水中，體會到了無比的安心。

    第二天清晨，我在淡淡的日光里醒來，像之前每一天所做的，洗漱、換衣服還有煮一鍋粥。書房里傳來了聲音，我屈起手指叩了叩門以示尊敬，然后并不生疏地走向窗邊的書桌。端坐在桌前的東西——它大抵變成了人的模樣，深藍的眸子，一張比任何古希臘雕像都要漂亮的臉——下半身卻仍是柔軟粘稠的黑色肢體。我恍惚了一瞬，隨即跪下來，伏在他的膝上，低聲說：“您好。”

    我知道了一切。

    與所有超脫了尋常人的家族成員一樣，陳華禮，在繼承了褻瀆的知識之后，身體不受控制地邁向了衰弱。他本想奪取一具合適的rou身，但當我來到這里，他又膽大妄為地改變了主意：人類是那么渺小，迎接真理的盛宴需要極強大的力量，而他能做到的就是趁靈魂交換剎那所迸發(fā)的激烈情緒召喚遠古的存在。陳華禮以為自己會成功，畢竟先祖里有好幾位做過類似的事情，他們的瘋狂同樣流傳到他身上，即使好友們不太贊同，他也一意孤行?？上е\劃落空了，最后關頭，那座黑巢的主人拋棄了他，把他吞噬，重新造出新的身軀。

    多么仁慈的神明啊！我入迷地注視著他，他拯救了我，給予我無人能及的知識和全新的生命，我的心跳回應著他，如果小徑的盡頭是他的巢xue，我愿永生永世侍奉他！我知道自己失去了什么，難道我會留戀安逸？不，不，與他相比，這世間萬事萬物都只是卑微的塵埃，我為什么要抗拒，為什么恐懼？我至今仍覺得仿佛是在夢中。

    “去吧，去吧，教會他們一切?！彼f。

    于是我開始接手陳華禮的文獻、資料和古籍，盡管我內(nèi)心并不樂意將神明的恩賜惠澤世人，但令這愚昧的人們明晰他的偉大，才是正確的事情。多少歲月啊，他被遺忘了，被阻隔在這個星球之外，現(xiàn)在正是他回歸的時候。而我，是他的仆從，我親吻他的身體，我乞求他的歡愉和偉大。

    “來吧，來吧，我會給你最漫長的安寧?！彼f。