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一如其言

    “奧爾特密言術？”拉里薩皺起了眉，“那是什么？”

    從字面意識來看，那多半是某種法術——不屬于拉里薩曾經(jīng)聽過的那些，應當不是什么常見的術法。

    但比起那個，他更想知道眼前這光芒什么時候會停下，畢竟他是琳德海爾女神的造物，他并不喜歡光亮的環(huán)境。

    瑪西科卻全然沒有讓它停下的意思，他只是勾著唇角看著墻壁，說道：“是魔法?！?/br>
    廢話，拉里薩在心里想，他耐著焦躁繼續(xù)問道：“那么，這亮光……”

    “魔法靈光?！爆斘骺撇痪o不慢地說，“能有這種程度的魔法靈光，足以說明這里施展了多強的魔法?！?/br>
    “……有辦法解除它嗎？”

    “通常來說，沒有?！爆斘骺普f道，“奧爾特密言術的最大特征就是它比一般的密言術更難以破解。”

    例如說，尋常的密言術只能將文字偽裝成另一種文字，而奧爾特密言術則能將它偽裝成白紙、墻面，或者任何他們能看到的東西。

    又例如說，懂得使用這種法術的人本來也就相當少，這無形之中讓它變得更加難以破解：若不是瑪西科，恐怕沒有人能從這片靈光里看出它的正體。

    “嘖?！苯乖旮杏肿冎亓?，拉里薩索性閉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氣——明明已經(jīng)走到這一步了，難道他們要放棄嗎？

    在他視線之外的地方，法師卻勾起了嘴角，他說：“不過，我可不是尋常人?！?/br>
    拉里薩猛地睜開眼睛。

    ——通常來說，只要不說出密言術指定的密語，法術就會一直遮蓋著文字原本的模樣。

    但是，只要使用了合適的法術，施法者就可以繞開這一步，直接獲取真實的文本。

    作為高階版的密言術，奧爾特密言術沒有辦法用那樣簡單的方式破解，這也是它被認為有著更強保密性的原因之一。

    而如何直接破除奧爾特密言術，正是瑪西科這幾十年來一直在研究著的課題。

    “沒想到啊，我的研究竟然會在這里派上用場……！”瑪西科眼里抑制不住興奮的光芒，“琳德海爾女神在上……！”

    這一定是她的恩賜。

    劇烈的快感充斥著法師的大腦，他大喝一聲，一串又一串的咒文隨即從他口中涌出。

    那聲音如同有颶風穿過洞xue，石壁和鐘乳石動被刮出巨大聲響，它們一層疊著一層，將他們所能見到、感受到的一切都吞沒進聲浪間。

    墻面上的熒光隨著咒語而律動著，它們宛如水面般不斷波動，色彩亦不斷地變幻，交織出平日里在這地底之下絕無法見到的變幻莫測的色彩。

    拉里薩不由得屏住了呼吸，甚至連自己的眼睛已經(jīng)被刺激得流淚也絲毫沒有察覺。

    他盯著那些光，心里只有一個念頭：女神一定賜福于了他們。

    若不是她給予了他靈光乍現(xiàn)、讓他去尋求瑪西科的協(xié)助，他們一定不會發(fā)現(xiàn)這個秘密。

    而若非瑪西科長期浸yin于這一法術，他們也絕不會有辦法解開墻上的密文。

    所有這一切……都像是女神為他們找到圣物鋪墊好的道路般！

    ——這時的拉里薩完全沒有意識到，他潛藏的焦慮感已經(jīng)讓他的判斷失了準；他太想要戰(zhàn)勝娜亞德，這種渴望讓他奮不顧身地沖向了他認定最有可能達到這一目標的道路。

    咒語漸漸停下，墻上的靈光消失不見，整個房間又變?yōu)榱艘粓F漆黑。

    接著，從法師手中騰起了幾個熒光小球，它如同熒光花般隱約照亮了房間，讓他們得以看清墻面上的字跡：

    那文字并沒有遍布所有墻體——那大概只是菲奇斯所下的障眼法之一——它只是安安靜靜地呆在房間的一角。

    拉里薩大步向前，仔細地著那些文字：“城東，……”

    城東，越過蘑菇林地，穿過熒光花海，三岔路向北。

    法師和牧師對望了一眼。

    他們全然沒有停留，甚至連那被打開的門鎖都沒有想著再鎖上，他們馬不停蹄地動了身，一口氣沖向了城外。

    洞窟內蕭蕭的風不停穿梭而過，而他們全然感覺不到，他們越過滿是蘑菇的樹林，連看也沒有看一眼那片盛開著熒光的花野，他們一路向東，終于找到了話語里的三岔路。

    拉里薩興奮得不住地顫栗，他想，他有多久沒有離開城市了？

    神殿的牧師很少需要離開城市，他唯一有記憶的，只有幾年前的大巡禮時，他隨部隊一同離開了米內菲奧扎的城墻。

    這種巡禮向來有著固定路線，它向北、向西、向南……甚少聽說有往東走的路線。

    所以……這是個盲區(qū)。

    如果要隱藏起什么，這一定是最好的地方！

    拉里薩越發(fā)堅定了自己的判斷。

    他對照著已知的方位找到了北側的路口，他毫不猶豫地向著那里邁出了腳步。

    這里的道路比之前要狹小一點兒，不一會兒便到了盡頭，那處有一面石壁……還有微弱的風。

    身為黑暗精靈，他們（令人可悲地）與他們的表親同樣能感覺到空氣最細微的流動，他們能察覺到暗門、密室，還有像現(xiàn)在這樣的——隱藏的道路。

    拉里薩寒毛直立，他三步并作兩步地向前，不斷逼近那暗道：“沒錯，沒錯，這一定就是……！”

    “——是通往地面的路?！币粋€優(yōu)美的女聲在他身后響起，“拉里薩……你為什么要叛逃？”

    “什……？！”牧師急忙回身，“娜亞德？！”

    在那里，年輕的伊里希德正露出優(yōu)雅的微笑，她稍稍轉動手腕，一道熒光自她手中的木杖上擴散開來。

    拉里薩甚至還沒有反應過來娜亞德方才說了些什么，她的出現(xiàn)已經(jīng)足以令他震驚，也讓他瞬間明白了一個事實：

    他中招了。

    第一個神術就在這個瞬間下意識地被拋出。

    那是一個攻擊性的神術，哪怕對方是娜亞德，拉里薩都有信心能一擊將她斃命。

    而女黑暗精靈也明白這點，她飛快向后腿了兩步，手中木杖一揮，另一個身影便突地從巖石的陰影里躥了出來。

    是哈洛·伊里希德，年輕的戰(zhàn)士手握長劍，不容分說地向著拉里薩刺去。

    拉里薩用隨身的小圓盾擋住了這一擊：為了趕路，他并沒有穿甲，但這個圓盾救過他很多次，現(xiàn)在也一樣。

    與此同時，瑪西科的咒語也已響起，法師的目光瞪向娜亞德，仿佛正向她下達著死亡通告。

    然而后者只是露出了一個甜美的微笑。

    另一道詠唱聲就在這時響起，它巧妙地穿插進了瑪西科的咒語間，魔法的語音之間相互共振，猶如石洞在狂風間轟鳴。

    魔法之力在瑪西科身前炸開了，他踉蹌一下，幾乎摔倒在地，滿臉的不可置信。

    “什——被反制了？！誰？！”法師猛地抬眼。

    巖石的陰影里有另一個身影在。

    他向那里看去，目光捕捉到了一張熟悉的、年輕的面容——

    “菲、奧羅……？”

    菲奧羅·阿茲羅及希此刻正無與倫比地亢奮，那情緒讓他的面頰都閃爍著一片紅色的光彩。

    但他并沒有沒有這情緒牽動，他只是再度開了口，吟詠出了又一段新的咒文。

    ——法師對法師，戰(zhàn)士對牧師。

    而娜亞德退在最后面，她稍稍念誦了一段咒語，一層微弱的蒼藍色光線籠罩住了替她戰(zhàn)斗的兩位黑暗精靈。

    那是神恩——顧名思義，是神的恩寵。

    女祭司臉上的笑容漸漸變得癲狂，她笑著開口：“看樣子，得到女神恩寵的人，應該是我才對！”

    曾數(shù)次拯救了拉里薩性命的圓盾在哈洛的攻擊下發(fā)出了碎裂的聲響。

    年輕的黑暗精靈沒有留手，他大喝一聲，劍上施加上全身力道，利刃最終貫穿了木盾，揮砍進牧師的手臂。

    后者發(fā)出慘叫，劇痛讓他翻滾在地，抽搐著失去了反抗能力，在他身前，哈洛的眼底因為鮮血而閃動著愉快的光芒。

    “你——你們……！”

    他身邊的瑪西科也爆發(fā)出了不可置信的叫喊。

    法師忽地發(fā)現(xiàn)，他弟子詠唱法術的速度比他更快，同樣的法術，對方的比他的更快結束。

    一道雷霆迎面而來，這次，他真的被轟得摔倒在地；敗局轉瞬間就已確定，瑪西科面目扭曲地看著菲奧羅向他走來。

    “老師的法術果然很簡單啊。”——他第一次見到這樣的菲奧羅，“您筆記本上的法術也是?！?/br>
    他露出了一個近乎羞澀的笑容，輕聲說道：“我只是想試試看反推，沒想到一次性成功了?！?/br>
    “什……？”

    從破解用的法術反推原本的法術向來不是件易事，更何況那些筆記本上可是凝聚了瑪西科幾十年的心血。

    可在菲奧羅口中，那東西簡簡單單、輕而易舉得仿佛是隨處可見的零級法術！

    氣血一瞬間向上涌來然而瑪西科已經(jīng)明白了：他沒有任何勝算。

    他們已經(jīng)徹底失敗。

    娜亞德大笑起來，她注視著兩個手下敗將，笑容越發(fā)甘美。

    事情進展得比她想象中的還要順利，她成功地利用了圣物的傳言，以怪異的行動引誘拉里薩探究房間的秘密，最終成功用那條假消息釣上了大魚……

    這個計劃看起來簡單，可若不是哈洛與菲奧羅有舊識，最后那一個步驟根本無法完成。

    而她本身的表現(xiàn)也是這里頭的重中之重，拉里薩恐怕做夢也想不到，事實上在神殿高層里，更多的人還是傾向讓伊里希德之外的人擔任大祭司。

    但人所感受到的事物畢竟有限，而她所做的，就是讓拉里薩“覺得”自己已經(jīng)被逼得退無可退。

    由是，盡管她一度落于下風，可當時所感受到的一切焦慮，此時此刻都轉變?yōu)榱擞陌档拿厶恰?/br>
    “沒有什么圣物?！彼淇斓卣f道，“從來沒有！”

    ——所有這些都是引誘拉里薩上鉤的幌子。

    “大祭司保管的秘密，向來只有一個?！彼壑虚W爍出瘋狂的快意，“那就是通往地表的道路……！”

    黑暗精靈將前往地表視為對他們族群的叛逃，除非是想要對那鬼地方進行遠征的炎主，任何人都不應知道那條路。

    而它的所在地，就隱藏在大祭司手中……就在他們所在的這處路口邊。

    “呵……哈哈、哈哈哈！”娜亞德的表情如同自己正在演唱美妙的歌曲，“來吧！我們回城吧——這位叛逃者！”

    拉里薩的瞳孔猛地收縮著，他還想掙扎，可哈洛已先他一步扣住了他的手腕。

    與此同時，菲奧羅也已將科西瑪?shù)氖滞耆壛似饋怼?/br>
    年輕的法師臉上這會兒又露出了先前那種笑容，他垂下頭，在對方耳邊低語：“太好了，老師，我終于能看見您演出地下室里的那幕戲劇了！”

    ——于是，就這樣。

    這出關于圣物的小小鬧劇就這樣迎來了終結。

    羅蘭·雷亞的目標從一開始就不是圣物。

    他另有所圖，而神殿里的祭司顯然也有自己欲望要宣泄。

    不記得是愛哪次輪jian當中，也不記得是在哪位祭司在他身體里發(fā)xiele以后，他聽見他們互相調侃，說菲奇斯的房間直到現(xiàn)在還保留著，搞不好是因為前任大祭司藏起了神殿的圣物。

    羅蘭沒有費心分辨這個流言的真假，他甚至想著：要是這是真的就好了——畢竟，神殿的內亂無論如何都對他有好處。

    誠實之域是個相當優(yōu)秀的神術，然而拉里薩的問法卻給了他余地，他說出了一個自己并不認為是錯誤的流言，成功地把自己的真實意圖隱瞞了下來。

    現(xiàn)在的他已經(jīng)達到了自己的目標，他仍到神殿去，只是為了把自己的意圖隱藏得更深。

    更何況，就像他之前想的那樣，神殿其實是個不錯的休憩場所：那些牧師把他當作消耗品一樣使用，可他切實并沒有那么輕易就被消磨殆盡，于是，在這之中，為他留下了余地。

    余地、余地、余地……他著實很擅長利用這些狹小間隙來達成自己的目的，那些空隙都很小，但他最終都將它們把握住了。

    也就是因此。

    他現(xiàn)在才能穿著完好的衣服往亞諾琳德走去。

    這套衣服是他事先藏在神殿周邊的——那地方因為靠近神殿而很少有人前往，簡直像是為他留下的另一個“余地”。

    而他身上原本的那套自然已在進入神殿后不久便被撕得粉碎，他一邊聽著那些見習牧師說“明明是來求cao的怎么還穿著衣服”，一邊yin亂不堪地扭動著身體貪婪地碰觸著他們的欲望。

    之后的事已經(jīng)不用贅述——那與他平日里經(jīng)受的一切沒有什么區(qū)別——再之后，他得到了一些空隙，卻又在神殿的走廊上撞見了拉里薩。

    那黑暗精靈還在苦苦追尋著圣物的下落，然而羅蘭認為，那不過是徒勞。

    ——說到底，即便那份圣物存在，又能改變什么？

    波西羅那家雖然賓不算小貴族，卻依然沒有同伊里希德之類大貴族抗衡的能力，既然如此，只要伊里希德希望，他們能有無數(shù)種方法讓拉里薩連帶圣物一起消失在黑暗里。

    最終結果歸根結底要取決于支持伊里希德的貴族與反對者之間的博弈，而當羅蘭聽說門被鎖上了時，他想，娜亞德終于還是決定在后頭推上一把。

    他也想著，那之后無論發(fā)生了些什么，他都該暫時退后一步，讓事情漸漸發(fā)酵，等事情稍微平穩(wěn)下來，再來決定自己該在其中處于個什么樣的位置。

    所以——他打算暫時不再去神殿，轉而回到學校。

    西耶納·雷亞雖然討厭，但總歸會有辦法，他那狂亂的惡意其實也算不上是件壞事。

    他從亞諾琳德的后墻翻進校園，這里距萊格尼斯·阿茲羅及希的房間很近，要是從這里進門，他就能在回到房間前順路前往她的宿舍。

    現(xiàn)在的他還需要藥。

    “……”

    ——視線？

    羅蘭頓了一下。

    就在落地的瞬間，他感覺到了投落在自己身上的視線。

    它滿是憎惡，又帶著更多的狂亂，仿佛燎原的野火，要連自己也一并燃燒殆盡。

    他總覺得自己似乎曾在什么地方感覺到過類似的視線……

    半精靈頓了頓，記憶飛速地閃回，某個場景帶著刺痛躍上腦海：

    那同樣是在回亞諾琳德的路上，在他還在努力從菲奇斯那怪異的凌辱中回神時，相似的目光曾落在他身上。

    而后他便被狠狠砸了后腦勺，再然后……

    回想起來的瞬間，半精靈頓時寒毛直立，他猛地抬頭向那視線傳來的方向看去。

    房屋與墻壁的陰影構成了隱蔽的夾角，他眨眼的瞬間，只覺得那之中有影子正在模模糊糊地呈現(xiàn)。

    是那幻影？——不對，他已經(jīng)很久沒有看到過那該死的幻覺了。

    那么，這是……

    “不要再接近萊格尼斯jiejie了?！焙诎道铮瑐鱽砹死淅涞恼Z調。

    半精靈不由得有些發(fā)愣，那聲音——女性？

    而直到這時，他才意識到，從方才起，空氣里一直有股隱隱的藥味在飄蕩。

    那女性向他靠來，那味道變得更濃，他的視野搖晃了一下，一切又變得越發(fā)漆黑與模糊。

    ——影子在閃動。

    “我明明已經(jīng)警告過你一次……！你為什么不明白……！”

    那種警告，放誰都不會明白的?。苛_蘭想說，可他已經(jīng)連話都無法說出。

    他就那樣栽倒在地，墜地的瞬間，他想。

    這個女孩大概也不過是這座城市里誕生的無數(shù)瘋子中的一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