樹林其實(shí)并不茂密，疏落有致，夜晚看得見星光，白日瞧得了碧云。

    鉤玄現(xiàn)在就正瞧著天空，和昨日一樣好的天氣，陽光絲絲縷縷地從樹葉空隙間透下來，綠得發(fā)亮的新葉看來是如此明媚，然而落在鉤玄的眼瞳中，卻只有一片片不盡的陰影。

    他渾身上下依然一團(tuán)黑色，只是不再隨風(fēng)搖曳，露在外面的一雙眼睛充滿強(qiáng)壓惱怒后的冷靜。他眼望著樹縫間的天空，腳下隨影移動，然而才走了四五步，機(jī)括聲響，數(shù)支弩箭怒激攢射。鉤玄早有防備，當(dāng)即提氣挫身，動作極其靈巧地一邊躲過箭矢一邊倒踩著剛才走過的腳印倒退回去，眼中冒出極度的不耐之色。

    他原本不是如此浮躁的人，然而從昨夜到今日，他已在這片樹林里耗了整整一天時間。雖然仗著敏捷的身手尚未受到真正的傷害，然而不論他朝哪個方向走，踏不出幾步便會給機(jī)關(guān)打斷。觸發(fā)過的機(jī)關(guān)自然不會再有威脅性，但鉤玄雖然不懂陣法，卻到底知道走錯了方向是絕無可能出得了陣的，所以也沒繼續(xù)前進(jìn)。步法中亦有七星、八卦等走法，然而魏凌波布下的陣法若能如此輕易就能破去，那他玉笛飛花的名頭也不會如此響亮了。鉤玄并不是沒有存著僥幸心理試一試，可惜迎來的仍是機(jī)括聲響，毫無進(jìn)展。

    若是一步換一個方位才能走得出去，他就是耐心再好，也實(shí)在不知這要試得多少次才能走正確。

    落回樹影中，鉤玄縮著身體安靜了一會兒，忽地暴起身形，掌中銀芒疾閃，四圍樹木在他的一躍之下“喀嚓”連聲，跟著“呼啦啦”枝葉傾軋，倒下。他終于忍耐不住用了最粗暴的手段，然而那些樹雖然倒下，他身周卻依然被樹圍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并沒有立即空出一大片來。

    鉤玄眼神陰霾地又在樹影中移動兩步，忽然一側(cè)身，定住身形不動。

    一個細(xì)微的聲音正不知從何處飄飄忽忽地傳來：“……方大哥……里面陣勢……不能再走……”

    “你回去好了，我一個人進(jìn)去就是！”

    這第二個聲音倒并不細(xì)微，鉤玄聽得非常清楚，甚至聽出了這人內(nèi)傷甚重，中氣不足，而且脾氣暴躁，極為愚蠢——鉤玄眼中的陰霾已一掃而空，轉(zhuǎn)而咭咭地笑了兩聲，卻是絲毫也不怕給對方聽見。

    那人果然聽見了，而且也果然暴躁起來，喝道：“鉤玄，你這混賬果然還在陣中！”

    那個勸阻他的人驚呼一聲：“方大哥！”方城哪里管他，咳嗽著不顧一切地闖進(jìn)林中。那人欲要跟上去，卻聽見林中機(jī)簧響動，箭矢暗器一齊發(fā)射，嗤嗤聲不絕于耳。那人神色頓時一片慘然，料想貿(mào)然闖入的方城必然無法逃過這一劫，又想起鉤玄在里面，急忙轉(zhuǎn)身逃開。

    鉤玄當(dāng)然也聽見方城觸發(fā)的機(jī)關(guān)聲響，忍不住嘖嘖嘆息一聲，道：“看來玉笛飛花果然是不相信你了，連你也不曉得怎么才能在這陣中行走?！?/br>
    他知道自己雖然可能就在樹林邊上打轉(zhuǎn)，卻不管怎么走都沒法走出去。這時突然來了個容易被激怒的方城，倘若將他激到自己身邊，卻是很好迫他給自己帶路。哪知方城一進(jìn)來便惹了如此大的麻煩，他本來身受重傷，只過一天時間，當(dāng)然不可能全好，能否避過這些機(jī)關(guān)那倒真是未知之?dāng)?shù)。

    盡管如此，鉤玄說話依然是在刺激方城。他試著朝聲音來處走了兩步，卻感覺聲音又轉(zhuǎn)到自己旁邊，端的是極難捉摸。他搖了搖頭停下來，又嘆道：“怪道玉笛飛花一個瞎小子卻能殺得了那么多人，他這陣法加上狠辣心腸，當(dāng)真棘手！”

    說到此處，忽聽得腦后風(fēng)聲，鉤玄何等反應(yīng)，口中仍說著話，整個人卻極其扭曲地一縮再轉(zhuǎn)，腳未離地，身子卻旋了一個大圓，右手胳膊下赫然便夾著了方城一顆頭顱，怪笑道：“玉笛飛花還有可能，你想要偷襲我，就算借了陣勢，也是于事無補(bǔ)。”

    方城給他勒得兩眼翻白，雙手抓著他那只胳膊，咳嗽不已，根本說不出話。

    鉤玄又道：“你以為故意觸發(fā)機(jī)關(guān)，我就不會留意到你的動靜，卻不知我便在瀑布沖刷下也聽得見潭底游魚走向，機(jī)關(guān)聲響豈有飛湍激流的密集？”

    方城咳得嘴角滲血，閉著眼睛全不理會。

    鉤玄道：“這個陣你其實(shí)還是走得進(jìn)去？”他知道方城不會回答，笑道，“你不用這么倔強(qiáng)，我跟你其實(shí)沒什么仇。你雖然因?yàn)橛竦扬w花恨我，但我以為你應(yīng)該更恨司空才是……是了，這小子向來就如此討厭，總是輕而易舉就取得別人怎么也得不到的東西……你不覺得他比我可恨百倍么？”

    方城不答，勉強(qiáng)止住咳嗽，眉頭深鎖。

    鉤玄誘惑地道：“其實(shí)只要?dú)⒘怂究?，你愛將玉笛飛花怎樣便怎樣，我是絕不會壞你好事的?！?/br>
    方城呼吸明顯急促起來，卻咬緊牙根忍著。鉤玄說了半天，終于提到正題：“你帶我出了這座陣法，我以后刺殺司空之時，便將玉笛飛花捉起來送給你，這不比讓他給司空那混賬占盡便宜來得好？”

    方城痛苦地道：“住口！”

    “我當(dāng)真說得不對，其實(shí)玉笛飛花的便宜司空自然是早已占盡，只怕連他整個人都——”他胳膊底下的方城忽然不顧傷重痛苦地拼命掙扎起來，鉤玄咭咭笑了兩聲，道，“你若是行動快些，說不定還來得及。”

    方城牙根幾乎咬出了血，道：“你……放開我……”

    “放開也行?！?/br>
    鉤玄說著，也不提醒他要帶自己出去，真?zhèn)€就爽快地松開胳膊。

    方城猛力一掙，反倒踉蹌倒退兩三步，鉤玄如影隨形地跟著他的步子，顯見是讓方城曉得沒法擺脫自己。

    方城原地彎著腰喘息了一會兒，直起身來，喃喃地道：“我還沒見到公子?！?/br>
    鉤玄開心極了，道：“你快帶我離開，不但能見到你家公子，你想對他做什么都可以！”他喜悅之下，語氣中終于也露出焦急之意。

    方城慘笑一下，轉(zhuǎn)過身搖搖晃晃地在樹林中穿行，一面自言自語著：“公子絕不會再原諒我?！?/br>
    “他開始不愿意，你將他侍候得開心了，自然也就不會拒絕?！便^玄忍不住嗤笑，“總歸還不是一樣的事兒，司空還是你，其實(shí)有什么區(qū)別？”

    方城卻并不搭理他的話，只是不斷在樹木間繞行。他落下的每個步子，鉤玄都看得清清楚楚，跟上去落腳點(diǎn)是分毫不差，一路行來，果然再未觸發(fā)任何機(jī)關(guān)。鉤玄只激得他帶路便罷，他不說話，便也懶得敷衍，只管走路。

    方城默然地走了一會兒，轉(zhuǎn)過一株大樟樹，神色復(fù)雜地抬頭看了看樹影橫斜的天空，竟不再邁步。

    鉤玄在他身后，忍不住催促道：“怎么不走？”

    方城道：“我不愿公子怪我?！?/br>
    鉤玄譏笑道：“你倒是真心愛那小子，只是你就算和我耗死在這陣中，只怕他也不會曉得，更不會為你掉一滴眼淚?！?/br>
    方城身子一抖，似是恐懼他所說的話，深吸了一口氣才又能平心靜氣，道：“他若能不掉一滴眼淚，我才開心。他若是傷心哭泣，哪怕真是為我，我也是不愿的。”他說著又晃了晃，語聲虛弱地道，“我……我怎么突然……頭暈……”

    鉤玄聽他那些癡話早已不耐煩，再聽他這聲音，心知不妙，他本來重傷未愈，勞累這許久，怕是支撐不住，急忙自他背后一把將他攙住，道：“先走出去再說！”

    方城神色惘然地點(diǎn)點(diǎn)頭，右手無力地垂下，半個身子幾乎就要向后倒在鉤玄身上。鉤玄半抱著他隨著踏出步伐，這一踏出眼前景色頓生變化，鉤玄視線為方城阻了一半，身周情形一變，他當(dāng)是出了樹林，才要一把推開方城，方城虛軟的身軀陡然一轉(zhuǎn)，雙手猛扣住他肩膀要將他拉進(jìn)去。

    鉤玄怒吼一聲，提膝一撞他下陰再一腳踢中他腹部，自己同時看清景象而竭力后退，憤怒已極。方城慘呼后退，手上力道本來沒有幾分，此時更是徹底虛軟，被他一腳踹中，冷汗齊下，涕淚交流地弓著身子倒進(jìn)那片稀疏的林子，四面八方機(jī)弩齊鳴，爆炸聲動，彩煙彌漫。跌入其中的方城只是一瞬，便給箭矢暗器扎成一只刺猬，彩煙溢處，頓時連他人也看不見了。

    鉤玄只顧著擋開射向自己的暗器就已驚心，再看彩煙毒性瞬間吞噬了方城一個尸身，哪還能不為之變色，雙腳倒縱，卻是拼了挨上一兩枚暗器也要退出此地。

    他原以為方城說“還沒見到公子”是妥協(xié)之語，此時才明白那乃是他臨終之憾。他心中怒極，好在本來陷入不深，這一退又依著進(jìn)來的步法，總算有驚無險(xiǎn)。再往那當(dāng)中看一眼，毒霧正在四周擴(kuò)散，方城跌下的地方，卻已只余一具白骨。他悚然倒吸一口涼氣，一步步準(zhǔn)確無比地踩著來時的步子倒退回去，口中喃喃：“這小子將玉笛飛花當(dāng)做寶貝似的捧在手心，對自己卻如此之狠，我倒差點(diǎn)著了他的道……”

    他本來冷酷無情，然而一想方城要與自己同歸于盡之時，滿心竟依然不愿魏凌波傷心，這份癡情真是令他也無可指責(zé)，是以看著漸漸淡化的彩煙中的白骨，居然并沒有破口大罵，只是凝望一會，轉(zhuǎn)身循原路返回。

    “我原想察看腳印找尋踏步方向可謂麻煩，誰料到最麻煩的總是人！”

    鉤玄長嘆了一聲，站在自己原先的位置，俯下身去察看方城襲擊自己時留下的足跡。這個殺手向來自信得意，這一回不知為何，卻怎么也笑不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