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余生這一生的熱鬧，是方淼給的。

    小時候因為早產(chǎn)的關(guān)系，身子又弱又容易生病，加之耳朵的緣故，到了上幼兒園的年齡，家里人都不放心，只好請了老師在家里教。看著同小區(qū)里的孩子背著幼兒園的書包，坐著形狀可愛的校車上下學(xué)，額頭上貼著閃閃的小紅花，許余生羨慕地不得了。

    一直到讀一年級，許余生才算進(jìn)了真正的教室。他一個人孤孤單單了那么久，終于有機(jī)會和這么多跟自己一樣大的孩子每天一起上課一起玩，許余生覺得高興。可是過了沒多久，他就高興不起來了。

    教室里永遠(yuǎn)鬧哄哄的，課堂上老師教大家認(rèn)字母讀課本學(xué)唱歌，幾十個小孩子一起哇啦啦地扯著嗓子喊，下課后男孩子使勁地鬼吼鬼叫，小女孩尖聲尖氣。助聽器讓他聽得更清楚，同時也無可避免地放大了噪音，那些刺耳的尖叫聲傳到他的耳朵里，就像一根根針扎著他的耳膜，刺痛著敏銳的神經(jīng)，一整天下來，吵得許余生耳朵痛腦袋痛。

    他上課的時候沒聽清老師的話，老師教的內(nèi)容也就一知半解，每次提問的時候看著同桌積極舉手的樣子，他也想回答問題被老師表揚(yáng)，可是看了看黑板上的題目，又把半舉起的手給放下了。他沒聽懂，不會做。

    一開始，一遇到不懂的，他總是很著急，一下課就拿著課本指著老師剛講過的地方問同桌，小孩子說話都快，吐字還不清晰，吵吵鬧鬧的環(huán)境里，同桌講了一遍，許余生沒聽清，再講一遍，還是沒聽清，然后，別人就不搭理了。

    體育課上，老師教大家左右轉(zhuǎn)，許余生的個子在班上不算矮，排在后面的位子，老師的話在空曠的cao場上擴(kuò)散著，聽在他耳朵里就成了蚊子叫。他聽不清老師的口令，只憑著老師的口型判斷，一不小心就出錯，一出錯就被旁邊同學(xué)笑，被大家盯著看，特別難堪。

    他上課聽不清，回家大人問起在學(xué)校的情況，他也不敢說，一直到隨堂小測的成績出來，家里才知道這個情況。之前怕許余生被同學(xué)歧視，家里并沒跟班主任特別交代許余生耳朵的事，這之后，母親去學(xué)校和老師溝通了，把許余生從中間的位置換到了最前面貼著講臺的位子，一個人坐，這樣即使聽不太清楚，許余生也可以看老師的口型勉強(qiáng)跟著。家里又給許余生請了家教輔導(dǎo)，每天回家了都要把當(dāng)天教的內(nèi)容重新學(xué)一遍。就是這樣加倍的努力，到了學(xué)期期末，許余生的成績也只排得上班上中等的水平。

    他學(xué)習(xí)不拔尖，家里人看著他的成績時卻仍然很是高興的樣子。奶奶拿著老師頒給許余生的進(jìn)步獎狀，高興地瞇起了眼：“咱們余生能上正常的學(xué)校，而且還考了這么高的分，已經(jīng)很不錯了，咱們要滿足。做人啊，不能太貪心了?！?/br>
    他聽著奶奶說給自己聽的安慰的話，一想起自己每天上課時眼睛都不敢眨一下地盯著老師看，回家了還要補(bǔ)習(xí)，而他的那些同學(xué)上課睡覺開小差，回家后家庭作業(yè)都不做一個勁地看動畫片打游戲，期末卻還能比自己高出十來分，就委屈地眼淚藏不住，一直往下掉。

    他自知自己沒有貪心，只是覺得有些不甘，不公平。為什么別人輕輕松松辦得到的事，自己卻要費那么大的力，學(xué)習(xí)是，連交朋友也是。

    許余生不是沒朋友，只是沒有和他玩得鐵的朋友，那種可以約著一起上下學(xué)，下課一起玩彈珠一起上廁所的朋友，沒有那種當(dāng)有人追在他身后喊他“聾子”時能站出來替他出氣的朋友。

    “許余生，你為什么來這里上學(xué)??？你應(yīng)該去聾啞學(xué)校。”

    “剛才喊你要你讓讓沒聽見嗎，死聾子？”

    “你上課的時候腦袋能不能低一點，擋著我視線了，煩死了。憑什么耳朵不好就可以坐前面啊?！?/br>
    …………

    雖說童言無忌，但傷人的話一說出口，該受傷的還是會受傷，畢竟受話的人也還只是個孩子。

    他的那些所謂的朋友會在他從包里拿出點心時走過來和他說話，會搭著他的肩拿著他的零花錢去學(xué)校小吃店買零食，會霸占著他的玩具模型玩一整天，會讓他替他們值日……而也同樣是他的那些朋友，會在他出洋相的時候笑得最大聲，會在許余生聽不見的背后圍成一團(tuán)低聲笑話他那土包子一樣的西瓜頭和娘娘腔做派的白手帕……

    他們瞧不起許余生嬌生慣養(yǎng)的樣子，看見他那比女孩子還干凈整潔的課本就忍不住要用手揉皺幾下，用筆在上面劃道道，看著許余生人畜無害努力討好的笑臉，就覺得他軟柿子沒出息。但又舍不得放棄一個可以讓自己隨意指使做事跑腿的人，所以才會對許余生時好時壞，若即若離。

    誰都可以是許余生的朋友，但又誰都不是。那樣的朋友，經(jīng)不得半點事，說散就散了，來來走走，到最后，許余生還是一個人，形單影只。

    他孤孤單單過了十年，羨慕嫉妒過別人的熱鬧，也努力去爭取過，結(jié)果卻和他的成績一樣不盡如人意。

    失望多了，許余生倒也能坦然接受了，再看到成績單上那個不上不下的排名時，回家照樣吃得好睡得香，被所謂的朋友捉弄，他也能和別人一起打哈哈裝糊涂笑過去。

    若不是遇上了方淼，許余生覺得，自己這一生大概也就這樣應(yīng)付著過了，不咸不淡，不冷不熱，無悲無喜。

    不過有些人有些事，命里有時終須有，方淼是許余生命里的有，無需努力不必強(qiáng)求，躲不掉也逃不了的，這兩人總會相遇，或早或晚。

    至于是緣是劫，卻是要看各自造化的。種因得果，從來就沒有不開花就結(jié)的果，也沒有無來由就生起的情。

    許余生遇見方淼，是滿心歡喜，即使方淼對著他不愛說話，脾氣也不好，但他總算是在這么大個家里找到一個和自己一樣大的人，以后能一起上學(xué)，一起放學(xué)，回來了一起寫作業(yè)，一起玩……一想起這些，許余生就覺得高興，往常對學(xué)校沒半點好感，每天早上要傭人三請四催還賴在床上不肯去上學(xué)的人，自從方淼來后，整個人就變了。

    天剛亮，許余生就很果斷地離開軟和的床鋪，利索地穿好傭人晚上疊放在他枕邊的校服，進(jìn)到洗手間里洗漱完，拿起床頭柜上的助聽器，然后就開始跑出臥室，跑過幾間房，敲響方淼的房門。

    “淼淼，起床了，要遲到了?！彼偸乔玫赜旨庇猪?，喊聲也大，兩個人住在三樓，許余生喊門的聲音能直接傳到樓下院子里早起晨練的爺爺耳朵里。

    “淼淼，你醒了嗎？”他繼續(xù)敲著，耐心地等著方淼從床上起來給他開門。

    方淼每次都要等到樓下許奶奶開始喊兩人下去吃早餐的時候才會怒氣沖沖地從床上起來去拯救那扇飽經(jīng)磨難的門。

    “想死，你。”方淼粗暴地把門打開，讓許余生進(jìn)到房里，然后又把自個一頭扔進(jìn)床上，頭埋在被窩里一動不動。

    許余生早就習(xí)慣了他對自己沒好氣的樣子，也不怕他，直接進(jìn)到房間，自己也跳到床上，在方淼旁邊躺下，自話自說：“今天下午有體育課，要穿運(yùn)動鞋。上周交上去的作文今天應(yīng)該會發(fā)下來了，淼淼，你覺得你能打多少分?。俊?/br>
    方淼由著他在旁邊叨叨叨，一直等到樓下喊第三遍了，他才會猛地從床上翻起來，飛快穿好衣服褲子，然后進(jìn)到洗手間洗漱。

    許余生就安安靜靜地坐在床上等方淼洗漱完，等方淼準(zhǔn)備下樓時，從口袋里拿出助聽器遞到他面前：“淼淼，幫我戴上。”

    許余生把長到能蓋住耳朵的那一綽頭發(fā)掀起來，露出久不見陽光而細(xì)嫩干凈的耳朵，等著方淼把助聽器安上。

    淼淼，幫我戴上。

    那個寧可被同學(xué)笑死也要留西瓜頭把助聽器遮住的許余生，在方淼來許家的兩個星期以后，就開始拿著助聽器讓方淼幫他戴了。

    “你聾子嗎，放那么大聲，不知道很吵？”方淼第一次對許余生說出“聾子”這兩個字時，是在他接連不斷被許余生在臥室里打游戲機(jī)的聲音吵醒時忍不住罵出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