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七章 姜令聞
吱呀一聲令人牙酸的悶響,是柵欄似的矮門被拉開了一條縫,老舊的木頭托盤卡在門框底,吱嘎,吱嘎,一寸寸磨著石磚地,推進了黑暗里,無數(shù)灰塵在微弱的日光下飛舞,盡數(shù)落進杯盤。 結(jié)實木頭制的杯盤、碗盞,沒有筷子,只有打磨光滑的湯匙,連一點木刺都沒有,盛放的卻也是新鮮熱燙的飯食,白米飯,一道鮮蔬,有些rou沫rou丁佐味,油鹽俱全,沒有攙著砂石灰土,也沒有放什么蟲蛇殘骸。 沒有優(yōu)待,卻也不算薄待了她。 她在心里冷笑,婦人之仁……不,婦人何曾懦弱?不過是男人不切實際的想象而已。 一日兩餐飯,送三次水,運一次恭桶,只是沒有水梳洗。她的頸項,手腕,腳踝,都被幾寸寬的麻繩牢牢拴著,她坐在鋪著稻草的地上,行動范圍限制在一丈見方內(nèi),所及之處,沒有任何能夠傷人傷己的東西——除了那些她并不陌生的,毒蛇毒蟲的氣味,但他們很小心,擔心她會吞食這些毒物自殺,只是盡數(shù)封在了地磚與墻面里,以她的力氣,沒有工具,是根本挖不出來的。 不冷,不熱,卻很悶,久未清掃而留下的灰塵撓得她鼻腔作癢,很想打噴嚏。 身邊的墻面上,掐出了幾道細細的指痕,是她按照送飯的次數(shù),在計算被關(guān)進這小小囚室的天數(shù)。 她很有耐心,知道能等來要等的人。 姜令聞不是沒有這樣被關(guān)起來過。 八歲,她沒有了母親,父親忙于經(jīng)營家業(yè),謀求功名,并不怎么管得了后宅事情,又為發(fā)妻服喪,一年之內(nèi)不能新娶。 一個眼錯不見,弟弟被人推進深秋的水池,被撈上來時已奄奄一息,她求著母親的陪嫁侍女求援,等來外祖母親自上門,提出要把姐弟倆帶回去教養(yǎng)。 父親給外祖母賠了許多不是,看著年幼可憐的嫡子嫡女,雖然猶豫,還是點頭答應(yīng)了——總不好叫著發(fā)妻留下的孩子因為自己的疏忽去死。 他不是個壞人,不過一葉障目,又懶又蠢,只能看見自己想看的東西。 舅家也是本地頗有名望的富戶,有外祖母盧氏在,仗著寵愛,她與弟弟過的是高人一等的日子。外祖母出身好,門第高,一副老而彌辣的姜桂之性,說一不二,因此她的幾個子女都是軟糯的不得了。但外祖母又嫌棄他們立不起來的樣子,為舅舅說的妻子何氏呢,卻和盧氏一般,竟是塊爆炭,只不過礙著輩分孝道,強忍下了自己的脾氣。 然而何氏本就以為盧氏不公,如今見著兩個外姓人,比自己的嫡親孩子還要尊貴,更是氣得不行,人前勉強露出副和善樣子,人后恨得牙都咬碎了,是不知在舅舅身上掐擰了多少個痕跡。 沒過兩年,外祖母就去世了。 她死時,口唇青紫。 大夫說這是心悸之癥,但姜令聞覺得不是。 她看見何氏與外祖母身邊的侍女嘀嘀咕咕了什么,她又看見那和善溫柔的圓臉侍女,拿著小紙包,在外祖母的香爐、茶水、糕餅,乃至于湯藥里,加了什么細白的粉末。她有時裝作不知道,要去拿那茶水喝,那侍女也是一臉的平靜,甚至鼓勵她,再多吃些糕餅。 她當真吃了,那糕餅原是又甜又香的玫瑰乳餅,卻夾雜著一股澀口的苦味,她吃了兩口就吐了,外頭表姐喊她去翻花繩,她把那剩下的半塊餅隨手丟在盤子邊,轉(zhuǎn)身跑了出去。 外祖母一死,家里自然而然地就由何氏統(tǒng)領(lǐng)。 外祖母的喪事辦得盛大,家里忙亂極了,父親自然也來吊唁了。這兩年里姜令聞姐弟只見過他三四次,大約是正月里和生辰時節(jié),她胸口原本戴著的大金鎖,就是父親賜的生辰禮。只是此時一見,她有些認不出來了,父親胖了許多,紅光滿面,看上去很快活,就算在岳母的棺材前要擺出一副哀戚表情,也壓不住嘴邊要滿出來的笑。 “你聽舅舅舅母的話,好好地守一守你外祖母……嗯,過了喪期,爹就要續(xù)弦了,你又要有娘啦!到時候接你和阿行回去,咱們一家團圓?!?/br> 被她搶了喜歡的粉緞子的表妹,在旁邊聽了這話去,拍手稱快:“哎喲,你就要有后娘啦!” 第二天起,他們就沒飯食吃了。 兩個小孩子,一身白孝,慌慌亂地被撇在角落里,身邊跟著幾個奶嬤嬤,又不是這家的人,不知道貓到什么地方躲懶去了。弟弟餓得直哭,喝冷水,抓了幾把散碎糕餅吃,不頂用,他們錦衣玉食的,何曾餓的實在沒辦法了?她把裙子一扎,袖子一綁,去廚房里找東西吃。大廚房里沒有,外祖母的小廚房被平了灶頭,她就只能摸到舅母的院子里,扒開蒸籠一瞧,有幾個她最愛吃的黃雀饅頭,還帶著余溫。 她胡亂塞了半個在嘴里嚼,又把余下幾個揣在懷里,要帶回去給弟弟吃,才鉆出院子門,一頭撞進個老婆子懷里,那人昏聵慣了,可不管是什么表小姐不表小姐的,扯著嗓子就嚎起來:“有賊——!” 舅母并不問緣由,就要罰她。舅舅想攔,表姐已扭著他的袖子,哭著說爹偏心,他就沒了辦法,沒攔住。她被關(guān)起來,寒冬臘月,滴水成冰,沒穿襖子,何氏還笑,餓了,凍了,敗一敗火,以后就老實了。只有弟弟,只有阿行,撬開封死的窗戶,滿手是血,塞進來他自己小小的襖子,冰冷的饅頭。 她沒被凍死,沒被餓死,在被頻繁地關(guān)進這間柴房之后,忽然有一天,無師自通地學(xué)會了禮讓表姐表妹,“長大了,懂事了”。但也學(xué)會了在無人處,拿尖尖細細的金簪子,在年幼的表弟頭頂耳后,這些無人看見的地方,戳出一個又一個的血窟窿,再小心地把血跡擦干,溫柔地摟著襁褓,吻他白皙的額角。 還有園子里的飛蟲,蜘蛛,毛蟲……都與他為伴。 乳母嬤嬤們議論紛紛:“哎!怎么哥兒一直哭一直哭,可是有什么不好?” “這些蛇蟲鼠蟻的,怎么總往這屋里跑呢!” “別是,有、有什么不干凈的東西吧?!?/br> 有一天,她捉住了一條蛇。 在表弟的葬禮上,何氏摟著小小的棺槨,如同被人挖了心肝兒一般,哭得死去活來,可是就在她的身后,看不見的幾步之遙,她的丈夫偷偷捉住了侍女柔軟的掌心。 何氏失了獨子,脾氣越來越古怪,說不幾句話就要拍桌打凳,又時常吃藥,姜令聞有些害怕,只盼著父親快些來接,只可惜,她等來了一句歉意。 “你母親有了身子,精力不濟,等她生完這一個,爹一定接你回去!聽舅母話,你乖,看好弟弟——聞聞,你的金鎖呢?” 金鎖讓何氏拿去,給表姐添妝了。 在舅舅納妾的鞭炮聲,舅母聲嘶力竭的咆哮聲里,她牽著弟弟的手,回到了自己家。 后娘李氏待她還算不錯。見她有十多歲了,也把她帶在身邊,教她女紅看賬;也找了人來,教弟弟讀書寫字。弟弟也與舅家的兄弟一道讀書,比后娘生的孩兒都聰明伶俐,父親也因此高看他們一眼。 李氏是個好生養(yǎng)的身段,接二連三地懷孕,她爹呢,也就借口無人伺候,一個接一個地,往房里摟女人。 李氏懷到第四個孩子,已經(jīng)有些支撐不住了,懷孕五個月,不知吃壞了什么東西,居然滑了胎,她在后娘慘痛的尖叫聲里,帶著滿身的血腥氣,去外院書房里找父親,守門的小廝沒攔住她,讓她撞了個正著。 李氏第三子的乳娘,裸著一對白花花的顫抖的大奶子,仰面躺在書桌上,躺在一堆圣人言的經(jīng)卷里,她的父親呢,光著屁股,伏在女人身上,像一條狗一樣舔著她的脖子胸脯,一面瘋狂地聳動,發(fā)出嗚嗚的動靜。 后來,她偶然聽見父親說他自己“不大行”,翻看了許多醫(yī)書,她也就尋來醫(yī)書,看湯頭歌,買藥材,為自己把脈,看藥方…… 她甚至有些同情李氏,于是在她產(chǎn)后補身的藥材里,添了幾味絕育的藥。 她花了很多時間,躲在家里的各個角落,偷看父親的所作所為。原來他的快樂,他的滿足,都來源于身邊的女人,李氏的陪嫁,管家的妻子,乃至于她的侍女,阿行的丫鬟,在花園的亭臺軒榭,假山里……有一日,她坐在花叢里,一面看著袖子里的書,一面看著父親壓著李氏最器重的管家娘子,舔著她的嘴,掐著她的rutou,把那黑紅粗短的東西塞進她的腿間,一下一下地干得那莊重刻板的女人放聲尖叫,阿行卻找到了她。 姐弟倆縮在一起,默不作聲地看完了這一場活春宮。 分別前,那從來板著臉的婦人居然露了一絲甜膩笑意,與他們父親說了幾句什么,兩人就像沒事人一樣,分開走了。 “這大概是什么快樂事兒?!?/br> 她看見阿行皺著眉思考了一會兒,忽然偏過頭來,親吻了她。 “我想要jiejie快樂?!?/br> “阿行同我在一起,我就快樂?!?/br> 十七歲那年,繼母做主,將她許給了余杭本地的一戶人家,財產(chǎn)頗豐,那少年十八九歲,有了個秀才功名,生得斯文俊秀,說不幾句話就要臉紅,看著是個內(nèi)斂的老實人。她拒絕不得,由阿行背上了花轎,做了他人婦。她原想就這么過日子便罷了,婚后不到十天,她午睡起來,呼喚陪嫁丫頭給她打水來洗臉,就聽見隔間里壓抑不住的喘息與呻吟。 她知道這是人之常情,可就是忍不住地覺著惡心。 這世上的男人都可惡可恨,只有阿行……只有阿行,那么干凈。 可阿行卻要娶親了。 偏偏,還娶得是個公主。 回家省親,她給公主跪拜行禮,她看著阿行的百般呵護容讓。 她便趁著公主午睡,與阿行就在屋外,就這么站著,掀起裙子,咬著帕子,成了事。 后來,她有了云兒,她更不能容忍,自己的兒子管旁人叫父親。 外頭傳來女人嬌嫩的聲音,打斷姜令聞的回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