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王后提著裙擺緩步走上石山涼亭,抬眸看到早早進宮赴約的世子正雙手背后,佇立亭中,目光沉靜的看著遠處那片隱約可見的前朝大殿的屋脊。 看到世子那專注的眼神,王后放下裙擺的手頓了一下,柳眉微蹙,本就沉重、糾結的心情越發(fā)壓得她挪不動腳步。 若非被挾上質子身份,世子本可以在南夏朝堂上大展拳腳??扇缃瘢麉s只能被遺忘于眾人之外,獨自遠遠看著他國朝堂,寄托那再也無法實現(xiàn)少年夢想。 王后看到堂兄挺立的身影落寞孤寂,心態(tài)躊躇之下,她抓著裙擺的手里漸漸滲出細汗,繁復華美的衣裙上被纖纖玉手攥出細微褶皺。面前許久未見的堂兄身著的南夏衣裝讓她眼神閃躲,涼亭之中一時間難以開口,早已打好的腹稿瞬間化為烏有。 王后默默深呼吸之后,放開了手里緊攥的裙擺,雙手相握間擦掉了手心里的冷汗。她整理好心情,臉上掛上甜美笑容,輕快開口道:“堂兄,許久未見?!?/br> 出神的眺望遠方座座宮殿的世子聽到身后聲音,立刻收起心緒,轉身回頭。久違親人,見王后容光煥發(fā)、氣色紅潤,世子臉上終于露出誠摯而純凈的笑容,撤下時刻裹緊的層層心防,整個人放松下來,對半年多未見的王后躬身行禮道:“王后別來無恙?!?/br> 見他躬身,王后立刻上前扶住了兄長的手臂,讓他直起了身子,二人一同在涼亭中坐了下來。 王后抬手遣散了周圍所有人,讓他們通通下了山,待到石山涼亭之上只剩二人,王后才重新笑著看向坐在自己身旁的兄長。世子拿過桌上茶杯茶壺,貼心的幫王后倒了熱茶,“王后近來可好?許久沒收到宮里消息,臣心中掛念?!?/br> 帶著溫度的茶杯遞至手中,王后心里一暖,嘴角笑容漸漸舒展。面前這般舒服親切的交談、輕松愉悅的氛圍已經許久未在宮中經歷,王后想到這些、卻又想到今日二人相見的目的,她的心思越發(fā)重了下去,眼里光亮減淡。王后轉了轉手中茶杯,卻沒飲茶,只微微一笑,“一切都好,多謝堂兄關懷?!?/br> 瞥見世子端茶的左手上傷痕駭人,王后臉上的微笑立刻消失,她皺起眉頭,語氣擔憂焦急,“堂兄,這傷……” 見她目光聚焦于自己左手之上,甚至想要站起身,伸手過來想要一看究竟,世子只好很快縮了手,將左臂隱到了桌下,嘆息輕笑,“意外受傷,現(xiàn)已痊愈,王后不必擔心?!彼f著,大膽拉住了王后的小臂,讓她安心在原位坐好。 世子怕她繼續(xù)詳問傷勢緣由,于是立刻轉移了話題,開口說道:“王后今日召臣進宮,是……有事相商?” 聽到這話,王后的視線立馬從世子傷情上收了回來。她仿佛突然不知該如何自處,身子僵硬了起來,啞然沉默的松開了手中茶杯后,她心慌的雙手緊握,“……是?!币娛雷幼谝慌园察o的等著下文,王后手心里再次濕汗涔涔。她喉間吞咽一下,皺眉艱難開口,“堂兄……我……” 見她猶豫再三卻依舊張不開口,世子不明緣由,淺飲茶水后開口詢問,“出什么事了?王后但說無妨?!?/br> 世子輕柔和緩的聲音總有一種讓人心安、信服的魔力。見堂兄有耐心的安靜望著自己,王后鼓起勇氣,最終還是開口說出了隱瞞多日的事情,“我……已有兩月有余的身孕……” 話音落下,世子手持茶杯的動作停在了半空,“什么?” 世子像是聽到了什么荒誕事,立刻雙眼睜大,滿臉震驚,手里茶杯重重放回了桌上。 王后見他臉上笑意驟然消失,對此事難以相信,手中茶水在心情激蕩中來回搖晃,她垂頭不語,緊緊握著茶杯的雙手微微顫抖、漸漸發(fā)涼,麻木的感覺不到茶水的溫熱。 王后的沉默似乎表明了一種態(tài)度。隱隱感受到這種情緒的世子面對宮中這急轉直下的局面,眼底驚詫漸漸消退,面色凝重、神情嚴肅了起來,“臣記得,您曾親口說過不會……” 世子冷淡下來的語調與對自己尊敬的稱呼讓王后氣息顫抖,臉色蒼白,“堂兄……”她打斷了世子即將說出的話,似是不想聽到自己昔日發(fā)下的誓言,聲音微弱的開口,“要不……算了吧……” 這沉重而荒謬的五個字似是勸解、似是命令,瞬間壓到世子身上,讓他張著嘴啞然,一時間竟不知該做出什么表情、不知該對她說些什么。 見世子神色復雜,王后伸出手緊緊攥住了世子的手,語氣懇切,“南夏十城我們已經奪回來了,到此為止,收手吧……” 如此軟弱的背叛話語傳進耳朵,世子抿嘴不言,只是暗下眸子靜靜看著面前這糊涂至極、不明形勢的女人。 王后見他沉默不語,以為事有轉機,于是她低下頭,手溫柔撫上現(xiàn)下仍平坦的小腹,“我不想孩子出生后,沒有父親……我不想看到兩族繼續(xù)殘殺……”王后抬頭看向世子,眼神中帶著哀求和祈盼,淚眼盈盈,話語哽咽中急切了起來,“南夏與東胡國界恢復如初,如此維持原狀、和平共處,不是最好的結果嗎?” 不過一年多光景。 世子心里喃喃。 他悔于此前過少關注宮中動向,竟埋下禍根釀成今日局面。他面對眼前的荒唐談話,笑出了聲。 見王后如此之快的變了態(tài)度,如今對這個與東胡人結合而來的孩子如此期盼,易于惹人憐惜的嬌軟態(tài)度轉頭用到了自己真正的親人身上,世子收起了仿佛自嘲的笑意,閉眼沉息,壓下心中慍惱。他再次睜開眼時心情已恢復常態(tài),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語重心長的勸道:“王后,東胡王不會真心待南夏人,你不要犯傻?!?/br> “堂兄!并非你想的那樣……”王后聽到他這話也急了起來,不滿于南人對東胡王的刻板印象,“王真的待我極好,近半年來他常常貼心照顧陪伴,近日得知我有身孕,他也非常欣喜。他并非我們想的那般……” “前幾個月宮中傳出的流言蜚語傳遍皇都,王后深處宮中就如此置若罔聞嗎?”世子痛心疾首。他仍不放棄以對南夏人的態(tài)度待她,希望能喚醒這被虛偽情感麻痹的心靈,卻看到面前女人不停為敵人辯解。 王后聽到他談及此事,眼神僅暗淡一瞬,很快她就暢然輕笑,似乎并未因此事而困擾,“堂兄,我知道你關心我。只是我自幼在宮中長大,此類事見得太多,深知這些情事最終只會有一種結果。昨日那女人就已被王趕出了皇宮。這種事實在不必放在心上?!蓖鹾蟮徽f完此事,重新收緊了握住世子的手,將話題轉回了二人之間的沉重國事,“堂兄……嫻兒求你看在未出世的孩子的份上,別再讓戰(zhàn)爭繼續(xù)了……” 家國私情混淆不清,世子聽到這些混賬話,本就嚴肅冷峻的臉色瞬間冷下冰點。 他緩緩抽出了被王后握在手心里的手,“王后高抬,戰(zhàn)事并非我能決定。六年前陛下派我前來,使命已是如此,臣不敢違命,不愿違命。南夏數(shù)萬百姓往昔面對屠城殺戮也沒有得到這般仁慈對待?!笔雷硬活櫷鹾筇窒鄶r,徑自站起身,“臣明白王后今后愿在東胡宮中安寧度日,臣不會再來打擾。南府諸事,也請王后莫再費心。”世子彎下身子行了標準而疏離的南夏禮,“就此別過,王后保重?!?/br> 說完話世子直起身子,決絕漠然離去。 “堂兄!……”亭中王后焦急的緊跟著站起身,卻抓不住那隨風遠去的清冷衣擺。她看著那穩(wěn)步下山的背影,想叫住他卻又不知該如何開口挽留,最終還是停了步子,沉默了下來。 粘在自己身上的目光長久而專注,世子不愿回頭,只長嘆一聲,握拳走遠。 本有親人扶持相伴的人瞬間失去了身后的溫暖港灣,再次感覺到巨大的悲哀與孤獨寂寥四面八方擁擠而來。 身后漸遠的人不再是與自己齊心同力的南夏人,而是同這身側路過的形形色色的人一樣,是東胡人。 故國重擔重新壓在孤軍奮戰(zhàn)的一人身上。世子心中悲痛哀戚,手腳冰涼,只覺眼前種種景色變得陌生而刺眼。 他平緩心緒,只當遠道而來的至親不過是美夢一場。世子重整心防,神色嚴峻的踏步離開了宮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