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yī)院清早人少，甄楚故意看不見“禁止高聲喧嘩”的示意牌，腳步重重地踏在走廊里，一口氣往外面跑。直到回了家，還沉浸在剛才爭吵的憤怒里。

    她在說什么？——體諒，考慮，她有什么立場和自己談體諒！溫?zé)岬乃鲝幕⒌目紫堕g噴灑，從頭到腳將他淋濕。甄楚氣得用拳頭捶墻，硬邦邦的瓷磚反而把自己的手弄得生疼。

    為什么她可以說出這些話？如此心安理得又如此理所應(yīng)當(dāng)？甄楚怎么也想不通。這么久以來，看家的是自己一個人，做飯的是自己一個人，努力不添麻煩，努力把事情做好，努力接受她這樣那樣的改變，只是期望從她那獲得點什么——甚至不抱期望——也是自己一個人。那么到底是誰在體諒誰？而這些在她眼里居然仍舊不夠。更別提她把那些下了決心才說出來的癥狀當(dāng)騙人的借口。

    “惡心！”他對著濕騰騰的空氣大喊，熱水從他臉上澆下，分不清是不是淚水?！皭盒膼盒膼盒膼盒模　?/br>
    林蓓容當(dāng)天就出了醫(yī)院，她和胎兒都沒什么問題，但醫(yī)生反復(fù)提醒，生氣動怒是絕對要避免的。她當(dāng)即決定在外面住一陣子。周叔叔給甄楚發(fā)了消息告訴他這件事，又上門替她拿些生活用品。甄楚把自己關(guān)在臥室里，仰躺在床上生氣，干脆不理也不睬。

    醉酒只是個契機(jī)。他很想問問mama，自己應(yīng)該怎么樣她才會滿意，就像世界上無數(shù)個最普通的mama一樣？他想要的真的不多。然而他忽然明白，她并不是真的在期盼他長成某個樣子——他可以沒有模樣，這樣mama無從挑剔；他也可以是一切模樣，任她隨意挑剔。這與他哪里做得不對或不好，與他本人成績好或差，容貌丑或美，脾氣軟或硬全無關(guān)系。

    她或許不是真的在厭惡自己，甄楚想，而是厭惡“與自己討厭的人所生下的小孩”，只要一天套在這個身份里，他就將永遠(yuǎn)被她視作敝履。但這實在是個悖論——他因為是她的孩子才渴求她的愛，也同樣因此求而不得。

    或許是從遠(yuǎn)古祖先處繼承而來的集體無意識，人類總是在追尋能溫暖自己的情感，可一旦得不到滿足，在心底強(qiáng)烈燒灼的渴望就與詛咒無異。

    憑什么我不可以去選擇呢？甄楚傷心地想，憑什么我沒有選擇的余地呢？如果我有機(jī)會可以選擇，我會挑一對和他們不一樣的，挑一對怎樣的呢……他想不下去了。就像人類沒辦法用同蝙蝠的超聲波交談，他連其他選項該是什么樣子都沒有頭緒。

    如果可以離開這兒就好了。這個念頭蹭地鉆進(jìn)他頭腦中，像一瞬間注進(jìn)新鮮的血液——離開這兒，離開那些密密麻麻的考試與成績單，離開這座熟悉卻沒什么可留戀的城市，最重要的是，離開讓他煩惱又無能為力的人和事，去一個嶄新的，沒人認(rèn)識他的地方，說不定真的會快樂一點。

    這個想法過于大膽了，甚至讓他有些怕，可腦海中的聲音尖叫著，第一次不和他唱反調(diào)：“離開這里！離開這里！走了很好！走了最好！”

    開學(xué)前一天，甄楚仍舊乖乖整理書包，夜里躺到床上，他卻不可自抑地考慮離開的事情——要怎么走？要去哪兒？他甚至開始盤算自己有多少積蓄，足夠支撐到哪些城市？他的錢不多不少，大概萬把塊，都是父母兩邊給，他自己慢慢攢下來的，可如果真打定主意離開，這些錢絕對不會動，用他們的錢可太沒出息了。

    忽然他眼前看見mama，她已經(jīng)生產(chǎn)完畢，懷里抱了個小嬰兒，那小嬰兒一眨眼就成了扎羊角辮子的小姑娘，牽著大人的手蹦蹦跳跳去幼兒園；忽然他又看見爸爸，時間有點扭曲，爸爸，mama和那個小丫頭親親熱熱的，仿佛他們才是一家人，可他們是天底下最不可能成一家人的人了。甄楚站得遠(yuǎn)遠(yuǎn)地看，兩個大人不知怎么又開始吵，那個小姑娘哇哇哭。

    果然還是會這樣嘛，甄楚幸災(zāi)樂禍，被人從后面拍了肩膀，居然是聶雨河。他臉上掛著讓人陌生的神情，既不是時常示人的，親切又柔和的模樣，也不是看著自己時專注又冷靜的。夢境里，那張英俊的面孔打磨得更出眾了，甄楚看著他，就聽得見自己的心臟砰砰跳。

    “因為你太差勁了，他們才會離開你吧？”他不帶感情地問。

    “別這么說！不是的！你知道的！”甄楚辯駁著，聶雨河卻轉(zhuǎn)身離開。四周憑空出現(xiàn)無數(shù)只巨大的眼睛，黑色的眼珠一瞬不轉(zhuǎn)地盯著他們。

    “老師？別走，老師！你聽我說?。　?/br>
    眼前驀地變成班主任嚴(yán)肅的面孔，犀利的目光透過鏡片射向他，甄楚察覺到后背開始冒冷汗了。

    “開學(xué)第一天就做起夢來了？”

    她很不滿，略顯松弛的圓臉上掛著對調(diào)皮搗蛋學(xué)生專屬的恨鐵不成鋼的表情，這是從來沒對甄楚露出來過的。放在以往他會傷心，可此刻他只覺得厭倦。

    甄楚沒答話，揉眼睛定了定神，老師回到講臺上對學(xué)生們耳提面命，誰也不敢在班主任罵人的時候笑，都靜悄悄聽著。他看看鐘表，原來已經(jīng)是上午第三堂課了，早餐吃了什么？完全沒印象。前兩節(jié)上的又是什么？不知道，總之不是英語。

    課間的時候，盧驥來找他說話。

    “你怎么回事兒啊，才開學(xué)就睡不夠？”他故作輕松地開玩笑，眼角一直覷著甄楚的反應(yīng)?！爸形缫黄鸪燥埌?？就我們兩個？”

    甄楚想起假期里那些連珠炮似的消息，心里有點別扭，他皺皺眉頭：“我沒空，改天吧？”

    “改天是哪天？”盧驥也變得不好糊弄了，“我每天都有時間，中午還是晚上？——我有事情想和你說。”

    “明天……或者后天?！闭绯@么回答，總不好說“我不想和你一起吃飯”吧。

    到了中午，甄楚避開人群，帶著從外面買的午餐，躲進(jìn)了那間小小的標(biāo)本室?，F(xiàn)在雖然是九月，天氣可絲毫沒有秋天的樣子，室內(nèi)窗簾都敞著，被上午的陽光曬得又干又熱，從窗戶往下看，放學(xué)的隊伍像螞蟻一樣攢動。

    視線捕捉到一個修頎的身影，甄楚猛地蹲下身子，怕自己的偷看被發(fā)覺。他在墻角坐下，拿出筆記本計劃離家出走，注意力卻完全不能集中。已經(jīng)過去了一整個暑假，他本以為自己可以調(diào)整回普通的師生界限之內(nèi)，誰知道只是看到他就會手足無措?？梢韵胂螅@些反應(yīng)到時候一定瞞不過他的眼睛，說不定又會被當(dāng)作好笑的事情。

    一塌糊涂的家庭關(guān)系，一塌糊涂的同學(xué)關(guān)系，一塌糊涂的戀愛——姑且算作戀愛——現(xiàn)在這個世界上，怎么事事都在和他作對！

    甄楚又開始生悶氣，對著一屋子的動物標(biāo)本，當(dāng)然這份怒意無從宣泄，房間里暖暖的，他倚靠著墻，不知不覺又睡著了。這一覺居然睡得結(jié)實又香甜，等他悠悠地醒轉(zhuǎn)過來，抬起手腕看看時間，才發(fā)覺下午第一堂課還有兩分鐘下課。

    這一眼把他徹底弄清醒了，耳朵邊的聲音低低地嘲笑：“逃課？逃課？”甄楚一下子想起來，他這一堂逃的不是別人的課，正是聶雨河的。

    下課鈴響過，隔著薄薄一扇門，走廊里學(xué)生們的說話聲傳進(jìn)來，隔得很遠(yuǎn)，但甄楚不敢貿(mào)然，他耳朵貼在門上仔細(xì)辨認(rèn)，聽見接近的足音，他警惕起來——如果是生物組的老師或是學(xué)校工作人員，門打開后，要怎么解釋呢？

    但并沒聽見鑰匙插進(jìn)鎖孔的聲音，甄楚忽然意識到什么，心臟砰砰地跳動著，他似乎能聽見門那邊變響的呼吸聲——這當(dāng)然是錯覺，但是——

    “通，通，”門靠鎖孔的位置被輕輕敲了兩下，一個熟悉的信號。甄楚被一種奇妙的眩暈感籠罩，戰(zhàn)戰(zhàn)兢兢把門從里面打開一道縫隙。

    站在那兒的果然是他心中所想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