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吵架
向湮本以為阿鶴只會是一個給過他餅干吃的jiejie,這輩子不會再和她有什么瓜葛。沒想到阿琴開始三天兩頭地帶他下山,路上或許會去小店里找些吃的,或者買些好玩的。最終的目的地總是青樓三樓的那間閨閣。 阿鶴會給他們講些怪力亂神的小故事,往往阿琴聽了就嚇得鉆進被窩里,捂著耳朵求她別講了。向湮和阿平就冷靜多了,有點心時向湮還會一邊吃一邊聽著樂呵,但阿平往往是不會碰這些點心的。向湮只當他是不愛吃這些。回去路上他倆就模仿阿琴害怕的模樣逗她,然后被惱羞成怒的阿琴追著走,下次還敢。 去的次數(shù)多了,向湮逐漸發(fā)現(xiàn)阿鶴也吃不飽。他不明白,阿鶴是整個妓院客人最多的妓女了。她的客人通常從早到晚絡繹不絕。多是那些手臂上鋪了一層厚毛的帝國人,他們光顧時永遠是最吵鬧的。用聽不懂的外鄉(xiāng)話大聲哄笑著,老鴇也笑得滿面春華亂墜著給他們帶路,一路經(jīng)過的姑娘都用最殷切最諂媚的笑容迎接。這群帝國人或許會和她們調情,但他們的目的地總是阿鶴的屋子。 雖然大家默契地不去提,但向湮知道這些人對阿鶴并不溫柔。也是了,娶回家的老婆才是要溫柔對待的,一個在妓院賣yin的妓女有什么好憐惜的呢?向湮見過阿鶴手臂上、脖子上的青紫,也在被阿鶴匆匆趕出窗外時,清楚地聽到過身后傳來毫不留情的鞭打聲和女人的悶哼。年紀再小,他也明白了過來:阿鶴并不是受寵的。 阿鶴屋里總是在來過了男人之后才有那些小點心。向湮發(fā)覺了這點,也就不再去碰它們了,偶爾甚至會把點心推回給阿鶴說:“jiejie,你吃?!?/br> “喲,我們小湮長大了,懂得體貼jiejie了。”阿鶴會一邊這么說一邊摸他的頭,卻不接過,只把它們又收進油紙包里放在一邊不動了。 大約半年后的一天,向湮正坐在化妝桌邊聽阿平給他讀書。與向湮相反,阿平因為平日教官打好關系,他擁有能隨意出入教官儲物室的權利。說是去打掃衛(wèi)生,其實他每次去就花一點時間打掃,剩下的時間都用來翻閱各種書籍。因此他認得不少字,很多阿鶴講的故事他也說的上來典故。他看向湮懶得認字,常是恨得牙癢癢,像個讀書人一樣說出酸腐的話。無非就是不讀書哪來的出路,向湮耳朵都聽出了繭子。 “你在聽嗎?”阿平在向湮額頭上彈了一記。 “在聽,你好煩?。 毕蜾挝嬷X門,往阿平的反方向挪了挪屁股。 “那我剛才說到哪兒了?”阿平問。 “你、你說到空城計是一記上策,鼓弄人心……”向湮轉著眼珠子,磕磕巴巴道。 阿平嘆了口氣,合上書:“那是我半小時前在講的?!?/br> 向湮抿唇,小聲嘟囔了句:“我就是沒興趣嘛?!?/br> “行,那你對什么有興趣?”阿平無奈地盤腿坐在他對面,“說來聽聽?!?/br> “我……”向湮思來想去,發(fā)現(xiàn)自己除了一日三餐能吃飽,似乎就沒別的什么追求了。于是他照說,果然見阿平露出些許失望的神色。坐在一邊正抱著琴瞎彈的阿琴也跟著說:“是啊是啊,我喜歡彈琴,阿平喜歡看書。小湮你怎么沒有喜歡的東西?沒有喜歡的東西,你將來該做什么生活呀?” “我就是沒什么喜歡的啊,吃得飽、睡得香不就夠了?!毕蜾我脖徽f得有些著急,仿佛自己只追求溫飽就比人低了一頭似的感覺讓他不舒服。見阿琴不贊同的眼神,他不由得挺直了腰板,急切地解釋道:“再、再說了,讀再多書有什么用,彈琴彈得再好又抵得上什么?飯都吃不飽,我們也活不過幾了!就算順利長大成人了,阿平留下當教官,阿琴會被嫁給不知道哪兒來的男的當妾,我們這輩子都離不開那潭爛泥沼!” 他說到后頭幾乎是用吼的,小小的胸膛劇烈起伏著喘粗氣,眼睛也紅彤彤的。屋里一下子安靜了下來,阿平不說話了,阿琴更是皺著一張小臉,眼淚在眼眶里打起轉。阿琴把琵琶一扔,就往向湮身上撲,嘴里喊著:“你憑什么這么說!你憑什么!”她揪住向湮的領子張牙舞爪地將他壓在身下,撓他的臉,“你自己不想好好活,憑什么不讓我做個美夢!” 向湮也不甘示弱地打回去:“做夢能當飯吃嗎?我就要說,我就要說給你聽!你當不了琴師,阿平也沒法讀大學!我們生下來就這樣了,都訂好了的,逃不掉的!誰也別想從這破地兒逃出去!” 這時,阿鶴從門外進來。她聽著里頭鬧騰,急忙把端回來的茶水點心一放,跑過來一看:向湮和阿琴打作一團,阿平在旁邊失魂落魄地杵著。她“哎呀”了一聲,把阿琴從向湮身上扯開,向湮被打得鼻青臉腫,臉頰上還多了兩道指甲痕;阿琴倒是沒什么傷,只是哭得兇。她心疼地給兩人一頓揉:“怎么了,咋就突然打起來了?” 阿琴抱著她的腰,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往她胸前抹:“小、小湮他好過分——嗚嗚……他壞,他、他口出狂言,大逆不道!”她急起來語無倫次,阿鶴聽得滿頭霧水,問阿平:“到底發(fā)生什么了?” 可這一回,阿平也沒說話了,只是低著頭沉著張臉。 阿鶴只好從阿琴的只言片語中勉強拼湊出了一個故事,哭笑不得道:“你們誰都沒說錯,有喜歡的事情是好事兒,但沒有也不一定是壞事兒啊。誰規(guī)定人活著一定得有夢想了?有的人想當將軍,有的人想教書,還有的人只想好好活著,這都是好事兒。只要活著就好,活得開心就更是好上加好了?!?/br> “可是他……”阿琴還想哭訴,被阿鶴點住嘴唇:“噓,小湮也到了有自己想法的年齡了,你不能逼他和你有一樣的想法?!?/br> 轉而,她又對向湮說:“但你也不能這么對jiejie說話,對不對?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想法,你得尊重她的夢想。阿琴這么努力地學琴,即使將來沒法成為琴師,世界上也會有很多聽她彈琴長大的孩子;阿平每天飽讀經(jīng)書,即使不能成為精英學子,說不定在他的影響下也會有更多愛讀書的孩子?!?/br> 向湮臉上還腫著,眼眶通紅地瞪著阿鶴。他咬牙切齒地哼了一聲:“你呢?” “什么?”似乎是沒想到話題會被突然帶到自己身上,阿鶴怔楞住。 “你呢?”向湮重復道,“你在這種地方當妓女,你又能有什么夢想?還不是跟我一樣!” “小湮!”阿平怒喝一聲。 向湮怒氣沖沖又帶這些委屈地掃了他們三個一眼,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翻出窗戶,一溜煙地跑了。臨走前,他下意識瞥了一眼,只見阿平正一臉怒容地站在窗邊,阿琴抱著阿鶴,而阿鶴正面色蒼白地跪坐在地上。 他眼皮一跳,還是離開了。 那之后的好幾天阿琴都沒來找過他。阿平還是照樣早上雞打鳴之前就來叫他上工,卻不怎么跟他說話了。向湮幾次試圖搭話都被他敷衍過去,幾次下來他也慪氣地不言語了。 他當然知道自己不對,可同時他也覺得自己沒說錯。他不想和那兩人一樣做白日夢,怎么就不行了?向湮一邊修剪茶樹的枝葉,一邊恨恨地想,手下也就越來越?jīng)]個輕重,回過神來地下都落了好些健康的綠葉。他趕緊踩上幾腳,用淤泥掩蓋上去。 他的動作漸漸慢了下來,想到離開時阿鶴那丟了魂的模樣。他一咬牙,趁著其他孩子跟教官討獎勵時偷偷從樹林溜了出去。 這是他第一次單獨下山。沒有兩人的陪伴,他的心跳得瘋狂,連呼吸都發(fā)著顫。他一路熟門熟路地摸進了青樓,避人耳目地從后院的梯子爬到三樓。爬到阿鶴的閨閣窗外時,他才后知后覺地局促起來。 “咳咳!”確認里頭沒有動靜后,他清清嗓子,故作成熟地開口。只不過因為他還沒變聲,怎么聽都覺得有些滑稽就是了。他說:“鶴jiejie,我是小湮。我這次是特地為上次的事情來道歉的,我不該說你是妓女就認為你沒有夢想。夢想是崇高的,是美好的。我承認每個人都可以有夢想,無論是妓女還是我這樣的臭小子。可是!”他語調一轉,“我認為我也是對的!” “一天一共就這么二十……二十好幾個小時,如果都用來做夢,那誰來賺錢買吃的?尤其是我這樣的人,活著都累,哪來的空閑去做夢。到時候人都死了!”他說得理直氣壯。 屋里頭寂靜一片,向湮退了一步:“好吧,每個人都可以有夢想,但不是每個人都有這個資本去做夢的!你、你不能否認我的想法?!?/br> 還是沒有人回應,向湮開始有些慌亂地開口:“你明明說過我長大了,我也可以有自己的想法了……現(xiàn)在我把這些說給你聽,你怎么不理我?” 又過了會兒,他忍不住去敲窗戶:“鶴jiejie,你在聽嗎?” 仍然是沒有回應,向湮終于忍不住紅了眼眶,小聲說:“……對不起,可是、可是阿琴和阿平都有喜歡的東西,都有想做的事情。只有我沒有,我真的很害怕也很羨慕,所以才說了那種話……你、你別生我氣了,我現(xiàn)在真的知道錯了……”他吸吸鼻子,“對不起,我想和你們和好?!?/br> 他半跪在窗前,頭低低的,眼淚一滴滴落在瓦片上成了一個個深色的印記。 “啪!” 突然一記清脆的響聲從前院傳來。 向湮渾身緊繃,他知道那是什么聲音。每次被教官抓去綁在懲罰室“精心教育”時,皮鞭劃破空氣落在身上就是這個聲音。他心中驟然升起一種不祥的猜測,不管三七二十一地推開窗戶。 屋內空無一人,阿鶴不見蹤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