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換皮術(shù)？”

    僧靈羅還要追問，潘侍年卻突然張嘴狂嘔，無數(shù)蠕蟲攪著紅絲與銅錢，與黑色粘稠的汁液一起，如洪水一般從他的嘴里沖出，頃刻間xiele一地。那小狐尖叫一聲，高高跳到半空，縮成一個毛圍巾，緊緊繞在僧靈羅脖子上。

    僧靈羅猝不及防，差點被那狐貍勒死。無奈情狀緊急，他也懶得多言，道聲彌陀佛，催動明真訣，念起威德消災(zāi)吉祥陀羅尼咒。咒文一響起，地上的蠕蟲尸泥便紛紛從僧靈羅腳下避讓開去，在他周圍讓出寸許的干凈地面。然而潘侍年的嘴里卻涌出越來越多的蠕蟲，不到半柱香功夫，室內(nèi)的整個地面都鋪上了一層黑色泥濘，蠕蟲在其中不斷掙扎扭動，形容極為可怖。

    僧靈羅亦是愛凈之人，見狀十分厭惡，便跳上那張青玉床，口中經(jīng)文念誦之聲不歇。然而一跳上那張床，他便覺得足下一股奇寒之氣襲來，床上覆著的紅色幔帳突然像是活了起來一樣，翩翩盤旋起舞。半空之中，不知那里傳來的女子輕嘆：

    “呀，高僧，良辰風(fēng)月，莫荒廢??！”

    僧靈羅足下的玉床閃動著青色瑩光，虛空之中，那紅色幔帳打了個旋兒，竟輕輕走出一位佳人來，巧笑倩兮，美目盼兮，渾身上下只裹著一律紅色茜紗，脖頸大腿無不袒露在外，即使玉乳私處亦若隱若現(xiàn)。那美人朝僧靈羅伸出一支手，就要摸他的臉，忽然那狐貍一齜牙，伸出爪子，狠狠朝那美人臉上撓去。

    一撓之下，那美人忽然化作一陣青煙，即刻散去不見，只留一陣銀鈴似的笑聲在室內(nèi)盤旋。僧靈羅卻對著一切仿佛無知無覺，只是立起一掌，口中不斷重復(fù)經(jīng)文。地板上的蠕蟲尸泥里發(fā)出人聲一般的尖嘯，漸漸升起許多黑煙。忽然僧靈羅袍袖翻飛，室內(nèi)狂風(fēng)大作，原本緊閉的窗戶猛然洞開，吹得床上的黑幛上下飛舞，被撕扯成無數(shù)黑色絲線，隨著那些蟲泥里蒸起來的黑煙一起，朝窗外涌去，一到太陽下面，瞬間便化得干干凈凈。

    僧靈羅在青玉床上足足立了半個時辰，方才將所有的蠕蟲驅(qū)除干凈。他跳下青玉床，見潘侍年的尸身已經(jīng)完全變成一張干皮，里面的骨頭血rou竟半滴不剩。另外那個行尸倒完好無恙，蠕蟲也罷，妖術(shù)也罷，那行尸竟一無所懼，癡癡傻傻地只是流著口水。

    僧靈羅欲一掌拍下去將那行尸擊碎，又見他望著自己眨眨眼睛，又分明是個活物，心中終究不忍。他走到院子當(dāng)中，聽院外人聲躁動，有人道：

    “那強(qiáng)盜翻到老爺院子里去了，快進(jìn)去捉他！”

    有人則猶豫道：

    “老爺平時不許我們進(jìn)他的院子，即使是走水失竊也絕不許壞了規(guī)矩，我們還是等在外面靜觀其變吧！”

    僧靈羅朝天空看去，此時分明只是下午，天空中卻烏云密布，日頭在云后早就不見了蹤影，四下狂風(fēng)大作，飛沙走石，仿佛即刻就要傾盆大雨一般。那狐貍從他肩上抬起頭來，不安地朝天空發(fā)出嬰兒般的啼鳴。

    僧靈羅看著那天空，感嘆道：

    “我們動作得快點。小七關(guān)雖然已破，重建卻易如反掌。若是沈故園他們提前發(fā)動了大七關(guān)，那可就麻煩了?！?/br>
    既然在沈故園的府衙大鬧了一通，僧靈羅也不怕暴露自己的身份，仍舊化作僧侶形容，一身純黑色袈裟，提起一口真氣，飛檐走壁，狂奔出了知府衙門。

    此刻天空已經(jīng)變得極其昏暗，僧靈羅一路在他人墻頭瓦上飛奔，亦不至于引起路人注意。他一路奔到會仙樓，躍上樓頂，俯瞰整個烏夜城景。

    僧靈羅心想，這烏夜城臨江而建，整座城東西走向，形狀狹長，恰似北斗一般。他略一估算，那知府衙門坐落于城中，自然是文曲星落處、天權(quán)宮所在了。城東地勢漸高，一座丘陵臨江而眺，十分險峻，極有可能是天樞宮、貪狼星之所在。僧靈羅心道，天權(quán)宮的小七關(guān)陣已破，一時半會兒不須憂心，天樞宮兇險異常，不可強(qiáng)攻。他又朝西望去，心想，若這大七關(guān)陣有陣眼，會在哪里呢？

    僧靈羅挨個將北斗七星數(shù)了一遍，心想，玉衡星殺伐最重，五行屬火——殺伐、屬火，他一個激靈，想起那日在鐵鋪后院看到的鑄劍爐，心道，莘鐵匠心心念念要讓穆千言重鑄七星龍塵劍，就是為了借壽辰之時，討好沈故園，用以保存莘家鐵鋪。聽安樂童子的意思，五通教驅(qū)逐城中商鋪，是為了占奪這些鋪子，為五通教賺錢的緣故。莘家并非富戶，一個鐵匠鋪子又賺不了什么錢，何以沈故園要對一個小小的莘家鐵鋪，趕盡殺絕？

    莫非，莫非——

    僧靈羅看向莘家鐵鋪的方向，心道，莫非這大七關(guān)的玉衡星宮，就落在莘家鐵鋪？

    他正在思考間，肩頭小狐卻立了起來，指著對面路上打著燈籠走過來的一隊人，道：

    “咦，那個不是莘鐵匠？他怎么自己站了起來?！?/br>
    僧靈羅目力不及那狐貍敏銳，定睛一看，那一大堆人中，確實有一人神似莘鐵匠。他便在檐上一路跟著，遠(yuǎn)遠(yuǎn)看著那堆人，進(jìn)了莘家鐵鋪。

    僧靈羅見鐵鋪外官兵林立，官府的四抬大轎也停在門口。雖然天色昏黑，仍有無數(shù)閑人擠在門口，爭先恐后往里觀看。僧靈羅捏了個隱身咒訣，大大方方從正門連個把守的官兵中間穿過。他見鋪前小樓之中燈火通明，上上下下都站滿了衙差皂吏，將十幾個人押管著，也不知是伙計還是客人。后院則則清凈得多，一個書記官之類的小胡子文士正飛快地往紙上記錄著什么，地上一具蒙著白布的尸體，莘鐵匠拄著拐棍，跪在尸體邊上，老淚縱橫。

    沈故園轉(zhuǎn)過身來，捻了捻髭須，走到莘鐵匠旁邊，指著地上的尸體，問：

    “你可能確認(rèn)，這是你的兒子莘夢得嗎？”

    此話一出，僧靈羅先吃了一驚，心道，難怪上午的時候，巳時將近，仍未見莘夢得回轉(zhuǎn)，竟然是被人害了。他見沈故園用腳尖挑開尸體上蒙的白布，便悄悄走過去，見莘夢得胸口一個大口，血跡已干，仿佛被刀劍所傷。

    莘鐵匠擦了擦臉上的老淚，點點頭道：

    “確實是犬子?！?/br>
    沈故園背著手，又問：

    “那你可知昨晚莘夢得去了哪里？平日又結(jié)了什么仇家？”

    莘鐵匠搖搖頭，道：

    “犬子昨晚出門，通宵未歸，老朽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犬子平日性情隨和，從未聽說他與人結(jié)過冤仇?！?/br>
    沈故園冷笑一聲：

    “老匹夫，在本官面前，信口雌黃，該當(dāng)何罪？”

    他一轉(zhuǎn)頭，問一旁的書記官：

    “這鋪子里的伙計都來齊全了？可有人逃脫？鋪子里可曾丟失過什么兵器嗎？”

    那書記官忙稟：

    “鋪子里六名伙計，俱是常年在這里幫忙的。一名學(xué)徒工，十天前請假回家，如今已差人去捉拿。不過還有一人，名喚穆千言，據(jù)說是莘鐵匠三個月前收的徒弟，平日素來與莘夢得不睦，今日未曾在鐵鋪中出現(xiàn)。鋪子上下已經(jīng)逐一清點過，件件不少，只是——”

    沈故園眉頭一擰，呵斥道：

    “只是什么？少羅唣，別耽誤工夫，直接回話！”

    那書記官道：

    “只是鋪子里的伙計說，穆千言平日背著人，似是在鑄一柄什么寶劍，有時甚至通宵留在鐵鋪中勞作。今日搜查中，卻未發(fā)現(xiàn)這柄寶劍，疑是被穆千言帶走了?！?/br>
    沈故園面有得色，朝莘鐵匠笑了笑：

    “結(jié)案了，定是你那徒弟與莘夢得有隙，用那柄寶劍殺了莘夢得，攜帶兇器逃走。來人吶！”

    他這一喝，一班七八名皂吏從小樓中出來，排成一列。沈故園吩咐道：

    “人命關(guān)天，這老兒卻在本官面前言談不實，且將他綁起來，收押在監(jiān)。另外派人全程搜捕這個穆千言，他身上有利物兇器，你們可當(dāng)心這點，如有必要，當(dāng)場格殺，帶回兇器尸體即可。外面的伙計當(dāng)場遣散，交代務(wù)必待在家中，隨時等待傳喚。派人將這鋪子封鎖起來，如無本官許可，誰都不許進(jìn)這鋪子里來?！?/br>
    那班皂吏哪里肯敬老扶弱，憐惜喪子之痛，立刻將莘鐵匠五花大綁，連拖帶拽拉回衙門去了。僧靈羅站在沈故園身后，心道，好個厲害的酷吏，只一席話，便將無辜之人也變作了有罪，生生將尋常百姓的家產(chǎn)，變成他一人的囊中之物。

    僧靈羅心有不平，卻強(qiáng)自隱忍，心知沈故園身后有安樂童子作祟，此刻不是發(fā)作之時。他繞到沈故園面前，趁他看不見自己，擺了個鬼臉，伸出兩指，作勢要插他雙眼。

    指尖離沈故園的額頭不過寸許，沈故園大概是覺得頭發(fā)癢，伸手去撓了撓，又將發(fā)梢撫平，轉(zhuǎn)身走了。

    僧靈羅一人站在空蕩蕩的院子里，聽著院外官兵喝退圍觀閑人、封鎖院子的聲音。那小狐與他同時開口，道：

    “你可看見——”

    僧靈羅住了嘴，那小狐輕輕道：

    “沈故園發(fā)梢里藏著和潘侍年一樣的線頭。他——他到底是個什么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