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元宮內(nèi)，通天門前，一隊佐州禁軍提刀披甲，整裝待發(fā)，為首一人頭戴饕餮紋鐵胄，身著鐵甲銅護(hù)臂，背環(huán)首刀，騎一匹黑鬃高頭大馬，此人樣貌無甚特色，單一個鷹鉤鼻極為醒目，面部輪廓與高禎有幾分相似，他便是高禎的庶長子高翰。

    高翰清點(diǎn)完人數(shù)，檢查完隊中輦車，一切準(zhǔn)備妥當(dāng)，就等這坐車之人前來。

    高翰對今日要護(hù)送的人多少了解些，知道是個中原人，被驅(qū)趕到了霜勒地區(qū)，待了幾年又被趕回中原，也不知為何如此遭人嫌棄，半生顛沛流離，還連累家人。而就是這一個人，高禎居然以禮相待，還要求自己護(hù)送他到尹國，還好自己是北軍中尉，沒有犀天子手諭不得離佐州，不然高禎很可能讓自己一路護(hù)送回陣國。

    高翰見過這個虞蘇幾面，不得不說的確氣韻非凡，神采飄逸，只是眉心的疤痕和左眼下的黥面實(shí)在煞風(fēng)景，真不知高禎把他帶進(jìn)宮是為了什么，難道高禎現(xiàn)在近男色了？

    高禎騎在馬上，懶懶地想，這時中壘來報，高禎帶著人來了，高翰立刻收了懶散儀態(tài)，下馬迎接。

    不遠(yuǎn)處，高禎與虞蘇并肩而來，身后跟著一隊寺人，帶著虞蘇此行所需的錢物吃食。

    高禎一身真紅金羅大袖宮服，這是中原傳統(tǒng)，送親友遠(yuǎn)行，著紅衣以表送別之情，祈一路平安順?biāo)欤硕Y節(jié)多在平輩人中盛行，或下屬恭送上級，高禎貴為陣候，虞蘇不過一個客卿，上送下著紅衣，這倒是少見。

    虞蘇身著一件蟹殼青的羽線縐蟬衣，外面披一件皿貂皮披風(fēng)，圍一圈香狐皮領(lǐng)子，現(xiàn)下初秋，中午時穿著熱，早晚時這披風(fēng)可御寒保暖。

    高翰一眼瞧出，這披風(fēng)的皮子可是上佳的，好像……先王的妃子有一件這樣的披風(fēng)，不過沒這件大，也沒有那一圈毛茸茸的香狐領(lǐng)子。

    高翰下意識要往高禎臉上看，眼珠在轉(zhuǎn)的半截停住了，他還沒這個膽子敢打量高禎。

    高翰向高禎施禮，高禎沒有回應(yīng)，仿佛視而不見，只顧著把虞蘇扶上輦車。

    “這一路顛沛勞苦，委屈客卿了，待到你那邊……”高禎略微一頓，似是要說什么，結(jié)果也只是囑咐；“……自己注意安全，孤安排了人護(hù)送?！?/br>
    “那人可知道計劃？”虞蘇跪坐在輿中問。

    “不知，知情人越少越好，”說罷，高禎似乎還有些不放心，撩起簾幕看向里面的虞蘇；“客卿多保重，多加小心啊，孤等你平安歸來?！?/br>
    虞蘇似乎頭一次見他這樣謹(jǐn)慎，不禁失笑，笑靨如花；“君上是不舍得臣走嗎？怎么這樣啰嗦?！?/br>
    高禎苦笑似的搖搖頭，最后說句珍重，放下簾幕，這才面對了高翰。

    高翰趕緊再施禮。

    高翰身量高，又穿鐵甲，那臉與高禎六七分像，父子倆面對面，一個是陣候，一個是佐州北軍中尉，驕陽之下，二人如兩座山峰，頗有威嚴(yán)氣勢，無形之中權(quán)勢滔天。

    “你守好本職，護(hù)送客卿到尹國，交接后便回來吧，”高禎一改剛才的憂慮，很有些鐵面無私的冷情冷意。

    虞蘇悄悄從簾幕后面窺探，目光在這對父子間游移。

    “是，兒臣聽令！”高翰說完，高禎便不去看他，一打眼，正與輿中的虞蘇對上。

    虞蘇看他一眼，害羞了一般把簾幕拉緊，外面是高禎的一聲輕笑。

    外人不懂，虞蘇看得出來，高禎卻對這個兒子諸多不滿，嫌他能武不能文，嫌他有膽無有謀等等，總之無論高翰做什么，高禎都沒有好臉色，在虞蘇看來，這并不是所謂的嚴(yán)父，而是他打心眼兒里瞧不起庶出的孩子，所以里外看不順眼罷了，只可惜他唯一嫡出的兒子高放，早早就戰(zhàn)死沙場，膝下只有嫡女成群。

    在虞蘇看來，嫡女多也是好處，可結(jié)姻親，不費(fèi)兵卒便可吞并他國，只是時間拖的長點(diǎn)，他就遺憾自己沒能生出女兒，只有三個兒子，這高禎與他剛好相反，似乎鐵了心的就想捧兒子，還必須是嫡子，寧可費(fèi)勁兒去捧高瑱那來路不明的孽子，也不肯給庶子一個好臉色。

    在虞蘇看來，高翰本是個好種子，只可惜長久郁郁不得志，一身的怨氣，無有男子的豁達(dá)，既不溫潤，也不夠狠厲，真是可惜這個坯子。

    車隊行至尹國境內(nèi)的通天門處，與尹兵交接，高翰率禁軍返回，剩下的路，從佐州到陣國邊境這一段，由尹兵護(hù)送，另有一部分陣國銳士跟隨，由高骨帶領(lǐng)。

    一路上虞蘇端坐輦車內(nèi)，單手執(zhí)書，讀的累了便閉目歇息，他猶如一尊玉佛，安泰悠然，飄飄欲仙，一雙水杏眼微瞇，仿佛凡塵俗事都與他無關(guān)。

    車隊行至黃昏時，輦車停下，虞蘇睜開眼，聽見外面忙碌的腳步聲。

    “來者何人？”

    “在下佐州都尉副將漢名，奉都尉之命，前來送小公子虞望上路，這是文書。”

    “恩。”

    “恩……！呃?！?/br>
    虞蘇聽見這聲嚇了一跳，心中不免酸楚又雀躍，是他的小兒子虞望！

    “進(jìn)去吧?！?/br>
    接著就是一陣腳步聲，簾幕一撩，虞望那張芙蓉般的小臉湊了進(jìn)來。

    “阿帕！！”虞望看見虞蘇，眼淚決堤，連滾帶爬的鉆進(jìn)來，虞蘇綻開有史以來最輕松的笑容，張開雙臂迎接他。

    父子二人相隔許久，終于團(tuán)圓。

    虞望終日被困那小樓里，已不記得日期，過的渾渾噩噩，只靠思念阿帕和恩公支撐，今日終得于平安相見，他一頭扎進(jìn)虞蘇懷里哇哇大哭，胡亂的用霜勒語訴說離別之苦。

    輦車外，高骨騎馬走在左側(cè)，聽的一清二楚，也跟著胸腔有些酸楚，團(tuán)圓的幸福，他這輩子都沒機(jī)會體會，而離別卻近在眼前。

    他今日一身紺藍(lán)色勁裝，背環(huán)首刀，戴銅質(zhì)饕餮半臉面具，跟隨他的人穿著相同，讓其他隨行人猜不出他歸屬哪隊，既不像佐州禁軍，也不是尹兵，那只能是陣國銳士了。

    輿內(nèi)，虞望哭哭啼啼的絮絮說著自己這些時日的遭遇和苦楚，還不忘抱怨阿帕不管他。

    虞蘇面帶慈愛笑容，輕柔的撫摸著虞望的頭發(fā)，向他致歉。虞望離開前一天沐浴更衣，滿頭的小辮子松了開，用一根烏木簪子梳成半髻，原先的葛布麻衣也換成了中原的紗緞，用料沒多精貴，款型卻是講究，是大戶家丫頭的手法。

    虞蘇不禁感慨，來時他們都身著氆氌葛布，頭上帶著彩繩銀飾，現(xiàn)在二人都換了樣子，完全一副中原人的模樣，尤其是虞望，誰還看得出他是半個霜勒人。

    虞望哭累了，就滿車找吃的，虞蘇備了不少他愛吃的蜂蜜乳餅，虞望含著淚花吃的起勁兒，虞蘇看他精神足，胃口好，是徹底的放了心，憐愛的捏捏他的腮，感覺他瘦了不少。

    “來，帶上這個，”虞蘇掏出一個火羽銅墜，是高骨親手取下交給高禎，高禎又還給了虞蘇，之后一直由他保留。

    虞望臉上沾著點(diǎn)心渣子，趕緊拍拍手，拉出頸子上的細(xì)鏈子，末端掛著一枚銅錢。

    “這是誰給你的，還帶在脖子上？”虞蘇問。

    虞望愣了一下，像是習(xí)慣到忽視，現(xiàn)在才想起來似的，看看銅錢，他不好意思笑笑，沒說話。

    虞蘇看他不想說，便不問，只想著若是他自己的錢，不至于如此珍惜的戴在脖子上，又想他這一年多都被困在小樓上，哪里有機(jī)會接觸別人，是看守的私兵送他的？

    幫他戴上火羽墜子，兩個小銅飾疊在一起，塞進(jìn)了虞望的衣領(lǐng)中。

    吃飽喝足的虞望，精神健旺，雙目炯炯，不安分的爬到窗邊，掀起窗帷的一角往外偷看。

    虞蘇端坐中央瞧著他，摸著他細(xì)瘦的腳踝問；“瞧什么呢？”

    “嗯……在里面憋太久了，我看看外面風(fēng)景，”虞望回答。

    “哦，瞧見什么了？”

    “房子，街，阿帕，這里跟雄布勒瑪一樣繁華，但是比雄布勒瑪干凈，水果也多，我看著賣水果的了，有葡萄！呀……恩公你干什么去？”

    恩公？

    虞蘇也湊過去瞧，沒看見什么異樣的人。

    虞望看阿帕過來了，仿佛不好意思，乖乖坐回來。

    “你不看了？”虞蘇問。

    “不……不看了……”虞望搖頭，不知怎么，虞蘇覺得他有些害羞。

    許久不見，性格變了不少，記得他以前大大咧咧，開朗活潑，可沒有現(xiàn)在這樣拘謹(jǐn)。

    正想著，一個紙包從窗戶口扔了進(jìn)來，虞蘇還沒看清楚是什么，就聞到一股清香。

    “葡萄！”虞望驚喜的打開看，果然，里面是一串沉甸甸的紫葡萄，一個個果實(shí)渾圓緊繃，香氣襲人。

    虞望沒急著吃，摘了一小枝拉開窗帷，甜甜的用中原話說；“多謝恩公，”說著，就把那一枝遞了出去。

    虞蘇在一旁瞪大眼睛，心想都不用看就知道是誰扔進(jìn)來的？這恩公是誰？我要瞧瞧。

    可誰想虞蘇剛靠過去，虞望便做賊一樣的縮了回來，臉蛋紅撲撲的帶著喜色。

    “你的恩公是哪位？為什么叫他恩公？”虞蘇往外看了看，隨車的人倒是多了個高骨，仔細(xì)瞧，他嘴像是在蠕動。

    他吃了那枝葡萄？

    虞蘇短短的訝異過后，倒也想通。

    之前剛收到虞牙密信時，曾與高骨有過短暫交談，當(dāng)時就覺得他對虞望有些掛記，便央求高禎，讓高骨去暗處保護(hù)虞望。想那時只是隱隱猜測，現(xiàn)在看來……他們二人在這段時間內(nèi)確有密切聯(lián)系。

    “是……我剛來常州時，馬車被山匪截了，是他帶人即使來救，不然孩兒就成刀下冤魂了，”虞望說著，摘下顆大葡萄在衣裳上蹭了蹭遞給虞蘇；“阿帕也吃，可甜了?！?/br>
    “嗯，我吃，”虞蘇張開嘴含進(jìn)去，果然甜到心里去。

    這高骨為人，虞蘇并不看好，不是說他視人命如草芥，其實(shí)反倒是這樣狠戾之人，柔情起來更惑人心，只是他出身卑微，面對高禎噤若寒蟬，唯命是從，實(shí)在沒有偉男子之風(fēng)范，只是條合格的走狗罷了。

    虞望年紀(jì)尚輕，不諳世事，被他矯健之姿蒙蔽雙目也可理解。

    “阿帕，我不想坐車，我想騎馬！”虞望獲得自由，按捺不住激動的心，總想出去。

    “不要添亂，外面哪有空閑的馬給你騎，”虞蘇撫摸著虞望的腦袋；“聽話，睡一會兒?！?/br>
    “我不困……我好久都沒騎馬了，我的烏云都不知道怎么樣了……”虞望說著，臉上露出悲傷之色。

    烏云是虞望的小馬，在離開雄布勒瑪以前，他總騎著烏云在草原上跑，后來離開，烏云和其他家畜都被賣了換成路費(fèi)。

    虞蘇再一次感慨，哪怕經(jīng)歷過這么久的羈押，虞望心中也依舊藏著那片寬廣草原，也許他這輩子都會是頑童的心性，這樣也好，如他表字一般，樂兮，一直這樣無憂無慮的快樂下去。

    虞望看虞蘇不答應(yīng)，拽著他袖子央求，虞蘇被吵的頭疼，只能爬到窗前詢問高骨。

    本以為高骨不會答應(yīng)，誰知他考慮一番一點(diǎn)頭；“只是沒有多余的馬匹供小公子騎，同行的尹兵也不會允許他單獨(dú)騎馬，只能委屈與臣同騎了?！?/br>
    “呃……”虞蘇正猶豫著，虞望那邊倒是開心了，他大聲答應(yīng)著，快速爬出車輿，虞蘇都來不及攔他。

    高骨見狀忙疾跑幾步，緊挨輦車，讓虞望上了自己的馬，坐在自己前面。

    虞望上馬后，人一下子安靜了。

    他后背緊貼著yingying的皮具，一雙鑄鐵般的胳膊從后方緊摟他，低沉的喘息在左耳上方，吹拂著他的鬢發(fā)，他似乎還沒有和高骨挨的這么近過……

    “恩……容與，”虞望聲音細(xì)如蚊蠅，剛吐出這幾個字，就被迎面的清風(fēng)吹散，他以為高骨沒聽見，須臾后，卻聽見斜后方答應(yīng)了一聲。

    “在?！?/br>
    虞望深吸一口氣，他沒吃酒，卻感到了醉意。瞇著眼眺望遠(yuǎn)方，夕陽染紅了層林山巒，可落到他們身上，卻變成了金色，高骨的手青筋環(huán)繞，骨節(jié)分明，也變成了金色，攥著同樣金色的韁繩，像是黃銅鑄造的勇士。銅皮鐵骨，卻含情脈脈。

    虞望低頭看，然后鼓足了勇氣，小心翼翼伸出手，覆在了高骨的手背上。

    馬上，他聽到了后方氣息的變化，那鼻息幾乎吹到了他心里，能體會到這些變化，虞望很知足了，本想收回手，卻被高骨一把攥住，捻著他的手心一起握住韁繩。

    “坐穩(wěn)，別亂動，”高骨在他耳邊低語，虞望傻傻的應(yīng)了一聲，完全靠在了高骨懷里，這一刻他連人帶心一起融化了。

    虞蘇合嚴(yán)了窗帷。剛才的一舉一動，全部落入他眼中，細(xì)細(xì)琢磨后，他決定暫不插手這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