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蘇穿一身水綠玄紋蟬衣，腳上軟羊皮白底輕靴，背手立在游廊中逗一對兒紫胸環(huán)紋綠尾的鳥兒，他一吹口哨，那對鳥兒就跟著嘰嘰喳喳叫嚷，聲音清脆悅耳。當初高禎送來這對鳥兒時，說他們還能口吐人話，誰知教了許久也只會鳥語，虞蘇瞧他們漂亮，也留下來解悶兒。

    虞蘇雖不年輕，身上依舊有些陰柔之氣，因為歲月的緣故，哪怕身著淺色服飾也沒有脂粉味，筆直單薄的往那一站，冰冷傲然的不似普通士卿大夫。起初延元宮的寺人摸不準他的身份，看他眼波流轉略有佻達，就以為他是高禎的男寵，后來又覺不對，就當成軍師看待，可總不見他披掛上陣，便以為他是陣國的相國。因著一直摸不到頭腦，一般的寺人都不知該如何稱呼他。

    “虞公子，這天有些陰了，請回吧，”一個上了年紀的典官最先起頭叫他虞公子，眾人看虞蘇沒有反感，便也跟著學他稱呼。

    “嗯，”虞蘇答應一聲，懶懶的，款步向前，那典官指示兩位年輕寺人幫他拎著金絲鳥籠，跟在身后。

    虞蘇嘴上不說，心里對這幾個緊跟自己的寺人是反感的，前幾日起，他們就對自己形影不離，能覺察出是奉命窺探什么，具體是誰派來的？虞蘇覺得不是高禎，他疑心重，就算要監(jiān)視窺探，也得是身邊的人，不會找延元宮里的。

    那這樣看來，便是延元宮里的某個人……指使他們這樣做。

    這宮中人人都知他虞蘇和高禎是一條線上，敢這樣做的……除了犀天子就是犀朝的老相國喬琢了……

    雖然高禎在犀天子眼前是個紅人，不過人紅惹是非，除了穩(wěn)坐常州的老尹候看他不順眼，這老相國喬琢也算一個。

    都是跟過先帝的元老，最不能忍的便是有人敢覬覦這大犀江山，瞧瞧，防都防到我身上來了。

    虞蘇故意放慢腳步，一步三晃，懶懶散散，微醺一般，全然不顧已經陰云密布的天氣，仿佛一心想要淋雨，那典官也不敢催促，待到快走到游廊盡頭時，就見一身官服的高骨急匆匆路過，虞蘇看到他臉上有些不自然的脂粉痕跡，走路有些瘸。

    二人沖面后，簡單施禮，高骨便離開了。

    虞蘇打了個哈欠，說自己乏了要回去午睡，眾人簇擁著虞蘇回到他暫住的殿內。

    虞蘇在寺人的侍奉下寬衣解帶，進入寢臥，卻沒有真的睡去，須臾，借著一聲雷鳴，一道電閃，高骨從黑暗中閃出來。

    “樂府大人好身手，我都沒看出你何時來的，”虞蘇微笑道。

    高骨看他笑起來帶著虞望的影子，又身著薄透的褻衣，慌忙垂下眼簾，謙卑道；“過謙了，虞先生也是好眼力，知道臣會在臥房內等待先生?！?/br>
    “這延元宮，最不缺的便是耳目，不多長點心眼兒，怎么死的都不知道，”說罷，虞蘇歪歪頭，問道；“你臉上的傷……”

    “無礙，謝先生關心，只是臣辦事不力，義父教育鞭策?！?/br>
    虞蘇點點頭，心想怕是衣服底下都是傷吧。這高禎如此需要高骨，下手卻從不留情，看來是把這個義子牢牢捏在掌心了。

    “人沒殺成，也沒接到，的確是辦事不力，不過這個盼楊可是有趣，你都沒殺了他，怕不是個做王侯將相的命，老天不收吧，”虞蘇喃喃自語。

    窗外下起了瓢潑大雨，連天的雨幕是天然的屏障，吞沒了屋內的對話，隔絕了窺探的可能。

    高骨雙手遞上一個蠟球，虞蘇單手摳破拿出里面的紙條，他覺出這蠟球過于干凈綿軟，是剛凝沒多久的。

    由高骨負責的密信傳遞，沒幾個人知道，若是有人看過蠟球里的內容……

    虞蘇看向高骨，又簡單掃了一眼紙條內容，隨口問；“你這次回來的很晚，為何耽擱這么久？”

    “臣擔心虞小公子安危，想解救他，可老尹候辦事實在周密，一直無法得手?！?/br>
    “樂兮如何了？”

    “性命暫無憂?！?/br>
    “自然，我已讓人放出風聲，近日會離開佐州，回陣國，那老東西不會動他。”

    “那先生何時動身？可需臣護送……”

    “風聲而已，”虞蘇滿不在乎的一揮手；“再賴幾日，這邊還有事情，”說到這，虞蘇似乎來了興致，逗道；“你可知君上的三女兒高瓊？”

    “認得三翁主，”高骨回答。

    “過幾日她就要進宮了，”說罷，虞蘇微微壓低身形，低聲道；“在她懷上犀天子的孩子前……我還不能走……”

    高骨耳朵一熱，鼻端嗅到了淡淡的橄欖香。的確，要說蠱惑男子，尤其是歷任犀天子，無人比虞蘇更懂了。

    “那……虞小公子怎么辦？”高骨問。

    虞蘇愣了愣，意外他還挺擔憂虞望的。

    “樂兮之于他們，是制約我的唯一賭注，我又守著犀天子與君上，一時半刻的，不打緊?！?/br>
    高骨聽的揪心，話是如此，老尹候不會殺了虞望，可傷他發(fā)膚怎么辦？今日挖眼明日剁手怎么辦？虞望一門心思的等待他阿帕的解救，誰知他阿帕卻將他當成個物件衡量？

    窗外雨幕日漸稀疏，這陣雨來的快去得也快，虞蘇走到窗前，微微仰頭看著逐漸退去的烏云。每到這樣陰雨連綿的天氣，虞蘇額頭的傷疤就會作癢，黥面也會發(fā)紅，一起提醒著他的使命與屈辱。

    “君上現在陪著犀天子呢？”虞蘇步回書案前跪坐下來。

    “是。”

    “告訴他，先別答應犀天子的微服巡游，耽擱幾日，等他急了，再推鍋給老相國喬琢，地方呢……別太遠，就在佐州城內巡游即可，也好安排犀天子與三翁主的巧遇，不過這話不能由君上說，我記得犀天子身邊有個得寵的寺人，暗示他去吹耳邊風，這樣不會落下口實?！?/br>
    “是，臣記下了?！?/br>
    “還有，”虞蘇晃一晃手里的紙條，笑容中透著慈愛；“我兒虞牙聯(lián)系上了，他人在郢國，可是巧了，居然就住在郢國上將軍奚才的府中。”

    “怪不得一直搜尋不到，虞大公子此行有驚無險，虞先生終于可以放心了，”高骨順著他說。

    “君上早就知道了吧，”虞蘇回身，將蠟殼扔在書案上；“告訴君上，虞牙是我的二兒子，可充當細作窺聽郢國，叫他莫要瞎擔心了，而且為了安全起見，以后我們聯(lián)絡皆用霜勒語，讓君上……大大方方的來問我，記住了？?！?/br>
    高骨看他一眼，也不狡辯，低頭應承；“臣記住了?！?/br>
    虞蘇知道高骨手底下有霜勒人后裔，那個叫查寧的細長臉，可識字的霜勒人不多，更別說在戰(zhàn)俘營長大的查寧，到時候高禎再截獲他的密信讀不出來，疑心可就更重了。

    媽的，這個直娘賊高禎，疑心病犯到我頭上了！

    虞蘇面上巧笑倩兮，心里狠狠罵他。

    高骨臨走前，虞蘇心生一計，又叫住他；“我還是擔心樂兮的安危，這樣……你派幾個伶俐的去盯著，萬一有什么不測也好救他。”

    “是，”高骨聽了這話，心里舒服了些。

    “要不……就你去吧？”虞蘇眼睛直勾勾的盯著高骨。

    “這……”高骨一瞬間心花怒放，可臉上擺出為難之色。

    虞蘇只是試探，卻捕捉到他眼中一閃即逝的光彩。

    “你不用管了，我與君上說去，你聽旨便是，下去吧，”虞蘇干脆的轟走高骨。

    等高骨走后，虞蘇又拿出字條細細看。

    這字跡潦草倉促，應是虞牙擠時間寫的，為何呢，是他不得自由身？可字條也沒說自己身陷囫圇。

    郢國上將軍奚才，也算是郢國首屈一指的名將，善守城，雖然郢國國力大不如前，但只要奚才在，別國便不敢貿然進犯，包括虎視眈眈的陣候高禎。

    虞蘇記得奚才不近男色，只有一妻一妾，虞牙再怎么絕色也無法入他的眼，這么說應該在兒子那里。

    奚才育有兩子，一嫡一庶，均已弱冠，無婚配，未搬出將軍府，虞蘇記得庶子奚豹好嬌童，應該不是他，那就是嫡子奚昌了！

    上將軍的嫡子……虞蘇拿著紙條笑笑，沒想到，他有心培養(yǎng)最像自己的虞望，可惜虞望一直如未開蒙的稚童，對于心機一類全無慧根，倒是這被忽略的次子虞牙，居然歪打正著攀上了奚昌……

    他若是被奚昌囚困……那真是求之不得的好事。

    這樣想著，虞蘇提筆，在紙上寫下一段蝌蚪般的細密霜勒文字，晾干撕成條，將字條放入書案上一髹飾木雕小座屏的暗格中，接著喚來侍女，讓她叫來殿中負責自己衣食的典官。

    “換個黑色的，這個我不喜歡，”虞蘇將小座屏交給他。

    典官雙手接過施禮。

    彎腰時，他頸間露出銀亮亮的一角，正是個火羽墜飾，與虞蘇、虞望佩戴的一模一樣。

    送走字條，虞蘇沉浸在淡淡愉悅之中，一切都朝著他所設想的方向前進，甚至比他預想的要好。

    可惜他高興的過早，在接下來的一年中，這一樁樁一件件，卻是全未能如虞蘇所愿。

    虞牙并未棲身奚昌房中，而是被庶子奚豹擄了去，別說窺探敵情，連出屋都異常困難，而虞望也因他耽誤時間過長，被老尹候下了最后通牒，有丟腦袋的危險，三翁主高瓊雖順利與犀天子邂逅，并接到延元宮，卻遲遲未能懷孕。

    情急之下，虞蘇與高禎連夜商討，決定以退為進，萬事求穩(wěn)，他先帶著虞望回陣國變法，韜光養(yǎng)晦，不過在此前，虞蘇還想最后搏上一搏。

    這些都是后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