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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西里安不歡而散之后,我好長一段時間沒有再見到他。時間在我的藥店里似乎流動得很快、很平均,面前玻璃柜里的藥盒不斷被取出又填滿,不管怎么排列,它們看上去都和之前一模一樣。一成不變的生活很穩(wěn)定、很安全,也很讓人沮喪。我曾經(jīng)問我自己:你愿意犧牲哪一個來保全另一個?目前我還沒有得出答案。 我的注意力越來越渙散了,有時候如果不特意去喝一點酒,就什么事情都做不了。盡管如此,我還是因為走神而接下了太多訂單,遠不是兩個人就能完成的。因此,這段時間我?guī)缀醵即谥ゼ痈?,太晚了就直接在店里休息;不知不覺,椅子上的薄毯已經(jīng)沒有灰塵,沾染上了我自己的味道。偶爾半夜從不舒服的睡夢中醒來,看見貨架之間幽深的走道一直通向黑暗之中,稍一動作,毯子就從膝蓋滑落到地上,每當這個時候,我都由衷地希望自己能看到一些熟悉的事物……這種脆弱的感情到了天亮也沒有消退。 我日復一日地期待著,但完全沒有料到會在風鈴響后看見西里安和他身邊輕輕掩上的門。 “你好……?”我說,把眼鏡摘下來,隨手放在手邊的信封上,抬頭看了一眼日歷:現(xiàn)在是工作日;窗外正是白天。我們的警官翹班了嗎? “噢,”他說,好像一時語塞,“你現(xiàn)在看起來挺不一樣的?!蔽也恢每煞?。這段時間聽了太多類似的話,已經(jīng)不會再感到冒犯或者驚喜了。 “謝謝。你有什么事嗎?” 我盡量裝出很冷淡的樣子。但是,天啊,見到他真的很高興。我把眼鏡擦了擦又戴上了,從鏡框的上面悄悄睨著他。西里安他看起來還是那么柔和、平靜,像灰撲撲的陰天下午一樣,那么不起眼,像我可以得到的。 “昨天發(fā)生了一點意外,”他說,“白天,我去上班的時候,安迪試圖逃跑。” 我聽了這話簡直嚇壞了。緊接著他又強調:“試圖。也就是說,他最后還是沒有跑掉。”嗯,當然了,這種結果也是可以預料的。安迪是個笨蛋,干不成什么事。 “所以,我希望你在我上班的時候去我家?guī)兔醋∷!?/br> “什么?不,”我說,“你把他栓住不就好了嗎?” 但是顯然他不愿意這么做。 “你瘋了。我也有自己的事情要做的?!?/br> “那他或許下次就真的跑掉了?!蔽骼锇舱f。 他說的話就是普通陳述句,可我卻從中讀出了一點威脅的意味,那種“你自己看著辦”的潛臺詞。他對我也有一點惱火吧?西里安也會有一般人的七情六欲嗎?在他離開后,我開始思考這個問題。其實他有點生氣了的樣子比平常那樣半死不活的來得可愛。我真的惹惱他了嗎?這個念頭讓我覺得很有趣。 總之我還是向西里安妥協(xié)了。在把事情亂七八糟地隨便丟給伙計之后,我在西里安來藥店找我的第三天去了西里安那里,和我預料中的情況差不多,我進屋的時候,他身上圍著西里安的圍裙,手上捏著一柄小刻刀,低著頭,聚精會神地雕刻一個什么東西,儼然是一副主人家的樣子。 西里安對他不壞,態(tài)度溫和就會降低自己的權威,當然,估計他也不在意就是了。 “下午好?!卑驳虾臀掖蛄苏泻?。我點點頭,本來想說“我聽說你逃跑了一次”,話到嘴邊又覺得特別奇怪,還是不講了。我想了想,又問:“在這里待著感覺怎么樣?” “西里安做飯很難吃?!卑驳险f。 我聽了很想笑,然而在這個話題結束之后,沉默隨之而來??赡苁且驗槲覀儍扇硕贾牢医裉靵硎菫榱耸裁础K俏业那舴福蟾藕苌儆腥藭灿谶@樣受控制的身份。然而我也沒有辦法,誰讓他竟然沒有死掉呢。 安迪又埋首去做自己的事了。過了一會兒,我指著桌上的物件,問他:“這是在做什么?” 安迪在圍裙上擦了擦手,給我看他做的木雕小玩意:一只蹲坐的狐貍,尾巴翹起來,貼在后背上,情態(tài)像一只松鼠。他告訴我這是前幾天西里安和他一起做的。 “你想要嗎?我可以送給你,蘇伊?!彼f,頗有一點邀功的意味。我還沒有表示要或者不要,他自己倒先猶豫了,重新把那個小東西揣進自己的口袋里,含糊地說:“呃,算了,我再做一個給你吧。” “怎么了呢?”我問。 他張了張口,最后只是尷尬地笑了一下:“我會給你做一個更好的?!彼f。 “得了吧,”我說,“我討厭狐貍?!蔽腋杏X我可能知道他是為什么又不愿意把那玩意給我了,但又不希望真是我想的那樣。我感到一陣反胃,連胃液都變得灼人了。那和西里安有關聯(lián)嗎? 好像賭氣似的,接下來的一整個白天,我和安迪沒有再說過一句話。 我倒了一點酒,一整天都在反復看西里安訂的那些舊郵報。西里安不喜歡讀書,家里只有一些圖鑒和工具書,我既看不懂也讀不進去。在這天之前我完全不知道時間竟會這么難捱,到了傍晚,西里安回來之后,還在玄關脫鞋,我就迫不及待地像逃跑一樣地離開了。 回到家和布徹爾一起吃晚飯的感覺真好,一不留神就把菜做多了一些。晚上躺在床上,我等了很久,直到徹底睡著,布徹爾也沒有來;第二天早上醒來的時候他又去上學了。 像現(xiàn)在這樣,應該是我期待已久的正常結果才對,可我卻渾身發(fā)冷,骨頭酸痛。雖然體溫不高,撫摸手臂皮膚的時候也不感到刺痛,但說不定我正在高燒呢。說不定我馬上就要死了。我的命也像那些被強加于我的東西一樣,當我好不容易適應了,就要立刻抽走它。我呆坐在床上,頭發(fā)亂糟糟的,看見窗外的天色很明朗,這樣的時節(jié),要是能待在家里拉上窗簾再睡一覺就好了。 我費了一番功夫說服自己從床上爬起來,糟糕的是,今天竟然還要再去西里安那里兼職獄警的工作。 我進門的時候安迪正忙于做他的手工,甚至沒有抬頭看我一眼,只是在我走近時輕輕偏了偏頭,把耳朵朝向我,但我卻沒什么可說的。我沖了一杯熱咖啡,坐在他的對面,從口袋里掏出信紙,在桌上展開,撫平;用手邊的一塊木頭把劣質鋼筆的溢墨吸去。 親愛的陌生人: 你曾有過溺水的經(jīng)歷嗎?不斷地下沉、下沉,河水灌進耳朵,周圍的一切聲音都變得那么不真實,透過水的波紋,可以看見上面還是白晝。那一年我七歲,一想到死,我就感到解脫。 不知道過了多久,我在床上醒來。我的一個jiejie坐在我身邊,我至今記得她牛犢一般清澈的、流淚的眼睛。后來我們一家人都搬離了河邊。我們是好大的一家人,就像一支軍隊那樣。 我最近時常和我的匿名朋友通信,來往的信件很可笑,幾乎是我們兩個人在各說各話,很少有實質的、能夠推動關系的交流,我不知道這個人是男是女,而且看樣子對方也無意向我透露姓名。然而正是這種全然的模糊使我感到了寬慰,就好像對著樹洞傾訴一樣,樹洞不會嘲笑你,只會默默地接納一切。現(xiàn)在我對人們反而無話可說了,哪怕在路上遇到蘇珊,我也很平靜、很麻木,她的關心和鄙夷都再也不會觸動我。我所經(jīng)歷的一切太復雜、太沉重,像吸飽了水的毛毯一樣緊緊裹在身上,而當糾纏和痛苦超越了一般人所能承受的范圍之后,疼痛就變成了我傲慢的資本;我想這大概就像有的人將傷疤當成肩章那樣。 是這種隱約的傲慢讓我看起來和原來不一樣了嗎?我每天照鏡子,也沒有覺得自己看起來有什么不同,然而人們見到我時卻都說:你變了,蘇伊。 雖然這些人里并不包括安迪。 在將近一周的相處之后,安迪重新和我熟悉起來,就像之前做我的病人那樣,更多地透露出軟弱的性格、帶來麻煩,好像被寵壞的孩子一樣認為受照顧是天經(jīng)地義的。一開始只是多要一杯咖啡;然后演變成隨時打斷我的,要我給他遞來材料工具,桌上的東西;緊接著是柜子里的東西,樓上的東西。 第三次他讓我去閣樓上找量具的時候我裝作沒有聽見。 安迪又催了我一次,這一次我和他打了一架,提著他的頭發(fā),把他拖進浴室,截斷空馬廄里的韁繩,把他的腳踝和水管拴在一起。 安迪醒來之后被自己的處境驚呆了。他看著我,好像一個突然失去了寵愛的小混蛋。有一瞬間我從他臉上看到了布徹爾不如愿時的煩躁和沮喪,一種獨屬于年輕人的表情。 “我的眼睛腫了,”他說,“我害怕?!?/br> 我洗了毛巾給他擦臉,把臉上的臟污和血都擦拭干凈。暗下決心要很輕、很耐心地做這一切,不是為了贖罪,而是給自己找一件沒有意義又需要專注地做的事。安迪的左眼被我打腫了,因為他狠狠咬了我一口。毛巾擦過傷處的時候,他的面孔微微抽搐,身體也在顫抖。我感覺自己好像在照顧一只驚懼的實驗動物,乖巧的、不明白發(fā)生了什么,永遠只會發(fā)出嗚咽而不是嚎叫的柔軟的動物。有時候人和豚鼠似乎也沒有那么大的差別。 我在洗毛巾的時候突然覺得異常悲傷,雙手泡在漸冷溫水里,我的血液也好像在逐漸冷卻?!拔姨哿?,安迪。”我說。 他沒有接話,甚至在聽到安迪這兩個字的時候,愣了一下才做出反應。這畢竟不是他真正的名字,就像沒有人會是他真正的朋友一樣。 我又問:“你可以原諒我嗎?” 他抬頭看向我,無奈地扯了扯腳上的繩子。 “噢,”我說,“我真的很抱歉?!?/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