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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這之后,我出席了探長的葬禮,在現(xiàn)場看見了那個曾經(jīng)坐在他腿上的男孩,他還在啃著手指,另一只手被一個女人牽著,大概是他的母親。她正在禮貌性地啜泣,時不時用手帕擦拭一下眼角。到場的人不多,可見大家對探長并沒有什么好感,甚至他那些小混混跟班也沒有來,我本來也不會來的。只是一想到能看到他躺進棺材、棺材埋進土里,就好像按步驟做完了一件事的最后一步,讓我感到很安心。 葬禮結(jié)束之后是中午十一點,準(zhǔn)備離開的時候,西里安叫住了我?!拔腋阋黄鹱咭欢伟?。”他說。我有點想拒絕,不知道怎么開口。 “這個位置很好,”西里安朝探長墓地的方向歪了歪頭,“只是可能沒有人會想來祭奠他。我聽說他meimei也受夠他了。”我說這很遺憾。這之后沒有任何新的話題,眼看就要沉默一路,我忍不住先開口問:“你有什么事嗎?” “有,”他說,“我想要探長的尸體?!?/br> 我停下腳步,轉(zhuǎn)過頭看他——他是認(rèn)真的。西里安站定在原地,似乎不明白我為何如此震驚,甚至摸出煙來,叼在嘴上,低頭劃火柴點燃,吸了一口:“你能去幫我弄到嗎?” “這不可能,你瘋了?!?/br> “為什么?”他朝旁邊張望了一下,“你反正都殺了他了?!?/br> 西里安的表情那么坦然,似乎并不覺得這一切有什么荒謬之處,而我的內(nèi)心卻隱隱震顫。風(fēng)刮來一陣潮濕的土腥氣,也許就要下雨了,也許清晨曾經(jīng)下過雨,我不知道。似乎真有一點印象:我曾告訴誰我殺了人,但我以為這是一個夢。不敢想象醒著的我會有這么蠢。 “你在開玩笑。”我說。 “不,是你親口跟我說的?!?/br> “我喝醉了就會說胡話,那不是真的?!?/br> 他笑了一下,食指、中指并起,比了一個槍的手勢,指尖抵在太陽xue上?!皝戆?,”他說,“三,二……” “夠了!”我打斷他,“你在威脅我嗎?” “不,不是威脅,”他說,偏過頭吐出煙霧,“嗯……還記得你欠我一個人情嗎?不如就當(dāng)作那個吧?!?/br> “你瘋了?!蔽艺f,轉(zhuǎn)頭就走,幾乎也可以說是逃跑吧。這一次西里安沒有跟上來,只是在身后用他那幾不可聞的聲音說:“我今晚會等你的?!?/br> 我想,我和西里安之間一定有一個人徹底瘋了。在路上,我看見一個牽著狗的老人,也就是鎮(zhèn)子里那個點燈人,每天晚上都提著工具去一盞一盞地點亮街燈,沒有誰要求他這么做,當(dāng)然也沒有誰好心告訴他那些沒人住的房子那兒恐怕不需要街燈。在身后叫他的名字不會得到回應(yīng),只有面對面地朝他點頭或者招手,他才會遲鈍地回以一個生澀的微笑,似乎連表情也一并忘記了。 在路上我看見了蘇珊。她叫住我,看得出來話音剛落就有些后悔,但還是走了過來。聽見高跟鞋嗒嗒靠近的聲音多少令我有些不自在。她一走近,我就迫不及待地道歉,關(guān)于上次一起吃飯的時候的事,希望你不會感到困擾;她立刻說她并不在意。不,這句話不是真的。然后她問起探長的事,緊接著對自殺有一些看法,我沒注意聽。她似乎并不贊同牧師為自殺者主持葬禮。我把手插進口袋,假裝在掏什么東西,裝作自己有在聽。 “賽德斯先生,你今天看起來不錯,很,”她說,“平靜?!?/br> “噢,是嗎??赡苁且驗槲业娜松R上就要完了?!蔽译S口說。 說完,我立刻意識到自己的失言,蘇珊微微皺起眉頭,露出了不贊同的神色。我馬上補充說我是開玩笑的。 “在學(xué)校里,有些孩子總是用死來威脅我們,”她說,“可是,如果今天死了,明天發(fā)生了什么好事不也與你無關(guān)了嗎?我是這樣對他們說的。賽德斯先生,人活著還是要有希望才行?!?/br> 我低頭看著她,甚至有點羨慕。在長時間的萬念俱灰面前,那些景色、食物,惹人發(fā)笑的東西乃至一切都不再有意義,原來喜歡的事情因為過度的自我消耗而失去支持的作用,所有東西都在脫離正軌,卻沒有力氣去擺正它們……這些都與她無關(guān)。我不了解蘇珊的背景,但她大概就是那種盡力讓自己過得很幸福的那種人,也認(rèn)為自己可以指導(dǎo)別人過上同樣的幸福的生活。 “謝謝,”我說,“是這么個道理?!?/br> “一切都會好起來的,真的。布徹爾最近很不錯,他又重新燃起對學(xué)習(xí)的熱情了,這難道不是一個好兆頭嗎?” 對,的確是。我說,忍不住低頭點了一支煙。她開玩笑似的說,現(xiàn)在和我說話,總擔(dān)心我又要哭起來了?!安?,不會了?!蔽艺f,勉強笑了一下,隨便找了個借口告辭。轉(zhuǎn)身離開后,蘇珊的最后一句話一直停留在我的腦海里:“經(jīng)常哭不是一件好事,賽德斯先生,學(xué)會自我控制有很多好處?;蛟S可以試著壓抑一下自己的情緒?畢竟布徹爾只有你一個父親……” 我的呼吸因為回憶這番話變得沉重起來,突然停下腳步,生起一種在這里和她大吵一架的沖動。我轉(zhuǎn)過身,看見蘇珊遠得只剩下一個小點的背影,最終什么也沒說。太遲了,總是這樣,何況我本來也不擅長爭辯什么。 ** 回到家,我非常認(rèn)真地考慮起了挖尸體的事。這會不會是一個圈套呢?兇手帶著尸體到另一個警察家自投羅網(wǎng)…… 唯一值得慶幸的是,到他說的今晚之前還有很長的半個白天,何況我也并不是非照他說的做不可。中午隨便煮了點東西吃,然后我睡了個午覺,夢見一條巨大的鯊魚,直直沖過來,撞破玻璃缸。我猛然驚醒,聽見樓下有一串腳步跑開的聲音,猶豫了一會兒,掀開被子,下床到窗邊去看,樓下一個人也沒有。 我走下樓,想去泡一杯咖啡,發(fā)現(xiàn)廚房的窗戶破了一個大洞。我剛剛聽見的真的是玻璃碎裂的聲音。碎玻璃散落在流理臺上,除此之外,還有一團用布包裹著的東西,微弱地動彈著,這太恐怖了。我小心翼翼地捏著布團的一角,緩緩向后退,沒關(guān)系的,沒關(guān)系的……然后一下掀開!瞬間,一個黑影竄了出來,我驚駭?shù)玫乖诘?,看那個東西在廚房里受驚地四處亂竄,發(fā)出低啞刺耳的叫聲——是一只烏鴉。我慌亂地爬起來,用椅背上搭著的衣服去趕它,直到它從窗戶的那個破洞飛出去。 我提著外套,看著玻璃上那個不規(guī)則的洞,心臟怦怦直跳,近乎疼痛。這真的嚇到我了。我忍不住想,這會是一種威脅——或者說警告嗎? 我戴上厚手套,把那些碎玻璃都撿進垃圾桶里,扎好袋子放在門邊,去穿上衣服,把鑰匙放進口袋,提上垃圾袋走出去,走到一半再摸摸口袋看鑰匙帶了沒有。我去五金店請了一個伙計來給我的窗戶換一塊玻璃,我和他一起抬著玻璃板往家里走,然后搬了張椅子坐在一邊,看他把原來的玻璃從框上卸下,又小心翼翼地把新的裝回去;伙計離開了以后我還坐在原地不動,直到門口傳來響動,布徹爾回來了。 我沒有跟他提起玻璃的事。吃晚飯的時候,布徹爾說起了探長的死,顯然心情不錯;對我的無動于衷有點不解。 “你今天心事重重的,爸爸,”他用叉子敲了敲我的盤子,我愣了一下才發(fā)現(xiàn)自己竟然走神了,“誰惹你生氣了?” “沒有。”我說,把最后一口面吃掉,去水池洗盤子。 到了晚上,徹底天黑了之后,布徹爾去浴室洗澡,我聽著里面的水聲,悄悄穿上外套,去后院提上木工工具箱,開車前往墓園。墓園里的道路只能行人,我把車在更遠一些的地方停好,然后提著箱子徒步走過去。四下張望,夜晚的墓地非常靜寂,月光均等地灑在石制墓碑上,好像也正在注視著我。我感覺到勇氣正在一點一滴地流失,再這樣站在這里多停留一會兒,也許就要落荒而逃。 我開始行動了,戴上手套,用鏟子挖開第一抔土,剩下的事情就變得容易做了。我盡量不把土揚得很高,只是松松地堆在兩邊,一會兒方便重新填回去;大約挖了六尺深,鏟子就碰到硬物,把表面的土層撥開,棺材就露了出來,光是露出棺材的表面還不夠。我又向下挖了一點,直到棺材蓋全部露出來,劃了一根火柴照明,棺材釘?shù)貌焕危皇撬慕歉饔幸桓L釘。我先用起訂撬棍夾住釘頭,一只手扶著棍末,抬起腳盡力往下踩,四顆釘子依次被撬出來,然后把撬棍的扁頭插進縫隙,輕輕一撬,棺材蓋就開了。我把它斜靠在旁邊的樹桿上,轉(zhuǎn)過頭來,看著探長的尸體,不需要低頭就已經(jīng)能聞到微弱的臭味,半個頭凹陷下去,迸出的血和腦漿已經(jīng)被擦干凈,他的尸斑浮現(xiàn)在下半張臉上,和那些灰褐色的老人斑混合在一起。我感到有點惡心。 我把探長的尸體搬起來,放在地上,棺材蓋和土盡量按原樣弄回去,這些事情做完了才發(fā)現(xiàn)我忘記了腳下的四顆釘子,我想了想,把它們隨手拋進灌叢里。我把探長的尸體從地上撈起來,像馱著一個醉漢那樣,讓他的手繞在我的肩膀上,我攙著他——或者說拖著他往外走。他的墓地位置確實很好,離墓園的后門挺近,我也不需要走太多的路。把他塞進后備箱,驅(qū)車前往西里安家,遠遠地就看見他的房子每一扇窗戶都亮著,好像真的在等我一樣。 “你來了?!睕]等我敲門,他就自己從屋里走出來,伸出手來想碰我,被我躲開了?!澳憧雌饋韲槈牧耍K伊?!彼f。他說了之后我才發(fā)現(xiàn)我整個人都在發(fā)抖。 “在后備箱里?!蔽艺f。 他點點頭,抬起手腕看了一下表:“時間還早,你和我一起去吧,借用一下你的車?” “什么?”我問。 但很快我就跟他一起上路了。西里安開車,我坐在副駕,不知道他要開去哪里,直到車停下來,我才發(fā)現(xiàn)這是個醫(yī)學(xué)院。門衛(wèi)打開大門,探出頭來看了我們一眼,很快地縮回去,過了一會人另一個人推開門走出來,他身后跟著兩個抬著空擔(dān)架的年輕人。西里安下車,幫他打開后備箱,我聽見那個人說:“哎呀,這個……顱骨肯定不行了,不過總得來講還不錯,謝謝你?!?/br> 車搖晃了一下,明顯一輕,我看見那三個人抬著尸體走了。西里安關(guān)上后備箱,坐回駕駛位,轉(zhuǎn)頭看了看我,說:“辛苦了?!睆亩道锾统霰”∫豁冲X,數(shù)了一半給我。 我一動不動,也沒有伸手去接。僵持了一會兒,他把兩疊錢都收好,分別放在左右兩個口袋里,問我要不要去他家洗個澡。 “不?!蔽艺f。 “你身上的味道……可以直接回家嗎?”他問。這使我猶豫了,最終同意了他的建議。路上,西里安明顯心情不錯,而我感覺很不好。 西里安竟然靠倒賣尸體給醫(yī)學(xué)生賺錢,我忍不住想,他每天都是一副精疲力盡的樣子,是因為偷盜尸體很累嗎? “無論如何這是最后一次了,”我說,“你再威脅我也沒有用,我不害怕跟你魚死網(wǎng)破。” 他轉(zhuǎn)頭看了我一眼:“什么威脅?” 我也幾乎開始吃驚了。如果今天下午那么低級的恐嚇手段還不算威脅,什么才算?難道真的要掏出槍來嗎? “我的玻璃,”我說,“你還是把錢給我吧,畢竟一塊玻璃也并不便宜?!?/br> 西里安停下車,把錢遞給我,說:“我不知道你在說什么,我以為你是自愿的?!?/br> “怎么會有人自愿干他媽的這種事?!” “可是你都自愿跟我上床了啊?!?/br> ……再跟他多說一句,我就要氣急攻心引發(fā)過呼吸癥狀了。然而,西里安這一連串的表現(xiàn)都好像真的對我的玻璃被砸破這件事毫不知情,可是不是他還能是誰?探長的那群跟班,甚至連葬禮都沒有露面。 在他家院子里停下車,我對他說:“你就這樣小跑進門?!?/br> 他瞅了我一眼,照做了,跑起步來也是不緊不慢的,腳步聲和我下午聽到的似乎并不一樣。我把困惑咽下去,借用他家的浴室沖了個澡,外套上沾染的味道久久不散,西里安主動提出要幫我洗,我就把衣服脫在他家,打算穿著單衣回去。 “你是為什么要這么做呢?”我問他。我當(dāng)然指的是倒賣尸體的事。 西里安遞給我一杯熱茶,坐在沙發(fā)上,捧著杯子,眼瞼低垂。 “我需要錢,”他說,“我mama病了,癌癥。我沒有錢?!?/br> 說完,他就自顧自陷入了回憶當(dāng)中,一瞬間皺著眉頭露出了困惑的表情,然后又歸于普通的、因為太過于長久而不再那么濃烈的哀傷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