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
我和佩特拉陷入了一場短暫的秘密熱戀。原本她每周五來我們家吃飯,現(xiàn)在升級到只要是上學(xué)的日子每天都來。晚餐的伙食為她變得越來越豐盛了,我喜歡佩特拉吃完奶油時吮吸手指的小動作;我告訴布徹爾這一切是為他準備的,希望他能再長高一兩寸,這樣更好娶老婆。顯然說這話的時候我沒有考慮佩特拉,而他不置可否。 考慮到安全問題,我說,所以每天飯后我開車送佩特拉回家。我有提過嗎?我一個去紐約后突然闊了的戰(zhàn)友送了我一輛舊車,小貨車。因為不會修,我盡量不開它。 很快,佩特拉坐在副駕位的次數(shù)就超過了布徹爾,她總是盤腿坐著,嘴里哼西班牙語的歌。有時候我們會在半路突然停下車來接吻和zuoai,對窗外牲口和陳舊血液的臭味置若罔聞。 經(jīng)常有那么一瞬間我感到很愛她。不過,我相信咱們這三個每天圍坐在餐桌邊上的人,沒有一個人希望佩特拉成為布徹爾的繼母,何況她只有十六——十七——十六歲?她到底多大? 每一個晚歸的晚上,布徹爾聽見我開門的動靜都會打開房門,站在門后沉默地看著我。為這個眼神,我想出了很多理由。我那輛車的每個輪子都壞了一遍,后來,我改口說我去買煙。為了增加可信度,我會在白天揣一包煙放在口袋,晚上回家拿出來,擺在桌上,裝作是回家路上剛買的。就這樣,家里的煙越攢越多,它們堆得像小山一樣高,這些荒唐日子的總和。 抽煙的速度趕不上我買煙的速度,有一些煙殼甚至被老鼠給啃了,那只老鼠,它沒有被砒霜毒死,它好像從那天以后再也沒回過那個窩,冷漠的家伙。 布徹爾知道了多少?我不知道。那段時間我總是做噩夢。我夢見瑪?shù)贍柕麓┲t色長裙,抱著一只魚缸,有時候里面有腫泡眼的死金魚,有時候是三指高的綠水,有時候空空如也。我還經(jīng)常夢見我的假想朋友,他對我一點也不溫柔,我決定把他劃為我的假想敵人,但給他定性并不能制止他在夢中對我動手動腳。最過分的一次,他把手指插進我的身體,不知道是怎么做到的,我很不舒服,但沒有醒來。我發(fā)現(xiàn)他不再吻我,哪怕是做夢,我能感覺到他恨我。為什么? 有一天,佩特拉下車前沒有吻我,因為她向我要一條項鏈而我拒絕了。一個隨便和男友父親上床的女孩就是這么庸俗,rou眼可見地,我遭到了佩特拉的冷遇。我感到很寂寞,把注意力放回到布徹爾身上,才發(fā)現(xiàn)他恐怕從很久之前就不再說話,他把沉默這種惡疾帶回了家里。房子里充滿寂靜的氣味,腐朽、沉重的潮濕木屑的氣味。 “你看起來簡直像個老頭子。” 我和布徹爾打趣說,而他仍然不置可否。對于他的這種態(tài)度,我開始有點生氣了,但因為佩特拉的事,不敢真的發(fā)作。后來我回憶起這天,似乎也沒有一個特別的契機,我們就開始打冷戰(zhàn)。很遺憾我失去了我的兒子,雖然他就家里,哪里也沒去。 ** 獨立日前一天,布徹爾突然推開我的房門,他說:“明天是獨立日,爸爸?!?/br> “嗯哼?” “你說過要和我一起去世博會,到現(xiàn)在已經(jīng)兩個月了?!?/br> 是嗎?哦,是有這么回事。我記得我曾經(jīng)允諾過要帶他去看世博會,沒想到一轉(zhuǎn)眼就過了這么久。也許這是一個冰釋前嫌的機會。 “好啊,”我說,“帶上你女朋友一起吧?!?/br> 我承認說這話的時候有一定的私心在,但是布徹爾不愉快的程度遠超過我的想象,好像佩特拉不是他的女朋友而是仇人似的。 “莫非你們分手了?”我問,“哦,怪不得她好久沒來?!?/br> 布徹爾沉默了很久才說:“我會叫她的?!?/br> 第二天,布徹爾、佩特拉和我一起駕車去了白城,世博會的場地比我想象中還要大而宏偉,我們的車停在一堆馬車旁邊,引起人們的側(cè)目,佩特拉顯然對此很受用,笑瞇瞇地湊上來,看動作想要挽著我的手,可能突然想起布徹爾就在旁邊,于是做了個鬼臉,轉(zhuǎn)而去牽他的手。我注意到布徹爾下意識躲了一下,佩特拉瞥他一眼,面色微妙地起了一圈漣漪,不過,這種無默契的互動僅僅只是一個無傷大雅的小插曲。 世博會碰上獨立日,人流量又多了起來,有一些快樂的南方佬對國慶的熱愛真是令我感到吃驚。我們?nèi)齻€只來得及跑了兩個館,除此之外還看了水牛比爾的演出,吃了最新型的爆米花。 回家的路上,我們都很疲憊,佩特拉伸長手腳,在后座攤成一個海星的形狀。我透過后視鏡偷偷看她,第三次,她狡黠地回以一笑。 “蘇伊?!边@時,布徹爾突然說,把我給嚇了一跳。 “什么?” “再開就過了?!彼侵概逄乩募摇?/br> “……說得對,”我踩下剎車,“好了,跟女朋友說再見吧,布茨?!?/br> 布徹爾無動于衷,只是牽了一下嘴角,一個諷刺的弧度。 我已經(jīng)把車開上了大路,看他這副德行,積蓄已久的惱火和心虛混在一起,前者倒占了優(yōu)勢。我猛踩下剎車,布徹爾毫無防備,順勢向前傾、又倒回椅子上。 我問:“你是什么意思,布徹爾?擺著一張臭臉給誰看?” 布徹爾不說話,我也就這樣和他僵持著。越是看著他那張平靜得近乎木訥的臉,我就越是想把他打一頓。我的布徹爾,十七歲的漂亮孩子,他是什么時候變成這副不討人喜歡的樣子的? 過了一會兒,他妥協(xié)了。布徹爾長長嘆了口氣:“我和她分手了,一周前?!?/br> “……為什么?”我問。 “為什么呢?”他反問我。 布徹爾的語氣很輕,卻有種尖銳的東西藏在其中,讓我不寒而栗。他一個字也沒有明說,可我就是知道——他恨佩特拉。這種憎惡足以掩蓋以往任何一刻的意亂情迷,我后來一直也不知道究竟是為什么。 從那天起,我和佩特拉也斷了。然而,即使沒有佩特拉的插足,我和布徹爾的關(guān)系也沒有再回到從前,就好像從我不知道的哪一刻起,他或者我突然被撥到了另一條漸行漸遠的軌道上。我又開始酗酒。難以置信,印象里我根本就沒有停止過喝酒,直到我很快地醉了,才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退步得這么厲害。不過也許還有一部分原因是我老了。 “你有一個多月沒有買新的酒,”布徹爾說,“我還以為你好了?!?/br> “酒鬼一輩子都是酒鬼,在德懷特的那些人也不過是丟臉的酒鬼,”我大著舌頭說,“以后你可別把我送去戒酒,否則,我就死?!?/br> 布徹爾嘆了口氣。 我真的、真的,真的真的醉了。 醉酒之后,布徹爾又變回了原來的布徹爾,那個溫和的、愿意睡在我身邊的孩子,不介意我的腿壓住他的肚子。 什么時候他會離開我?最近我又想到這個問題。 到了晚上,我的假想朋友——敵人?隨便什么東西,又出現(xiàn)在我的夢里,這一次我主動握住了他的手。我把臉頰貼在他的手心,痛哭起來。 或許他在安慰我嗎?我不記得了,但至少態(tài)度不壞。酒精實在是好東西。一切、一切的一切,都被泡發(fā)得柔軟而無害。 第二天平凡地過去了,第三天、第四天,也是一樣。我們的生活很正常,誰也不知道為什么—— 那件事發(fā)生之前沒有什么征兆。 那天我一大早就出門了,直到傍晚才回來。走進小院子的時候我就感覺不太對,這個點,布徹爾應(yīng)該在家,但沒有一扇窗戶是亮著的。 踩進玄關(guān),我的腳踩到了一塊東西,非常柔軟,有點像一團醬或者什么。摸索著開了燈,在閃爍的燈光下,我抬起腳,看到粉色的東西沾在我的鞋子上。往前,視線所及之處是拖拽痕跡的血跡,在門后拐了個彎,一路蔓延到客廳。 “天啊,布徹爾!”我驚叫著沖進客廳,“布徹爾!” 短短兩步路,我混亂的頭腦設(shè)想了無數(shù)種可能,突然撞在一個人身上,下意識地一把推開他。那人踉蹌了一下,我先看見他手上的水果刀,然后才看清他的臉——布徹爾。 我急促地喘著氣,布徹爾沒死,太好了。在感到如釋重負的同時,我看著他手里刀刃上的血跡,頭腦一陣眩暈。 我大學(xué)學(xué)的是外科專業(yè),在阿富汗見過無數(shù)傷兵?;氐矫绹埃覜]有暈血癥,它是后來才慢慢纏住我的。 “發(fā)生了什么?”我問。 布徹爾沉默地看著我,他的眼睛里空無一物,他整個人都處于一種虛無的狀態(tài),像在這里又不在這里。 我的視線越過他,落在沙發(fā)邊上躺著的人,那條紅裙子讓我呼吸停止了一瞬間,像我第一次受到吸引時的那種窒息感。佩特拉。 我推開布徹爾,顫抖著跪在她身邊,手指貼在她被血染紅的脖子上,無論多用力地按下去也探不到脈搏的震顫。她的身體已經(jīng)冰涼了,就算不是這樣,任誰看到一個人——雙眼外突,眼白上布滿血點,鼻梁歪在一邊,左側(cè)額角凹陷下去,半片連著頭發(fā)的頭蓋骨落在她臉的旁邊,也能判斷出她已經(jīng)死了的事實。她的身上,正面就有17道深淺不一的刀傷,這僅僅是添頭而已。她身旁飛濺的血跡和碎rou混在一起,讓我想起被鞋底碾碎的那些金魚。 我一時陷入了極度震驚的狀態(tài),以至于頭腦一片空白。我站起來,低頭看著地上佩特拉面目模糊的尸體和我腳尖上沾著的粉紅色的——腦漿,我的胃部翻騰起來。 我沉默得就像失去了聲帶。我拖著使不上一點力氣的腿,關(guān)上門,反鎖,聽見鎖舌滑入鎖扣的咔嗒聲,膝蓋一軟,跪倒在地。我的視線模糊了,好一會兒回過神來,才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倒在地上,抬起頭,看見布徹爾一只手里仍然攥著染血的刀,一只手上勾著幾根長發(fā),以一種極度客觀的冷漠表情低頭看著我。 從始至終,他一句話都沒有說。 他不太對,理智告訴我。我應(yīng)該……應(yīng)該怎么做?鼻腔里充斥的血腥味害我無法繼續(xù)保持清醒,很快就要失去意識。在徹底昏迷之前,我不斷地重復(fù)著:“不要自首?!?/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