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越野車在城里城外來回轉(zhuǎn)了三圈，終于找到一家有空房間的酒店。雖然地理位置略偏僻，但是內(nèi)部條件比裝修久遠的招待所要好很多。

    奚寧抱著人下車，直奔定好的房間，司機去前臺辦理入住。喻升被安撫了一路，情緒已經(jīng)好了一些，腦袋埋在奚寧胸前，雙手摟著奚寧的脖子，看上去分外懂事，分外乖巧。

    可奚寧卻感到前所未有的擔憂，憂心喻升的胡思幻想，憂心自己的無能無力。他開始聲情并茂的規(guī)劃回到首都后的未來，“你導師發(fā)了郵件過來，說下個月有一場的選拔，你要不要回去試一下？我覺得可以試試，選中的話不僅可以登臺，據(jù)說還有機會留在劇場?！鞭蓪庨_始按照預先設(shè)想的理由勸說喻升。

    盡管郵件是奚寧打過電話后那老頭兒才心不甘情不愿發(fā)過來的。喻升固然是他最得意的門生，可這種機會實在難得，有無數(shù)雙眼睛都在盯著。喻升這學期曠了不少課，連劇場都不常去。導師沒想到像喻升這么有天分的人居然會這么著急結(jié)婚，還在婚后鬧出一系列沸沸揚揚的丑聞?？磥肀绕鹚囆g(shù)或者求學，喻升更看重的是能否嫁入豪門，藝術(shù)不過只是他吸引豪門公子的手段罷了。

    對喻升徹底失望的導師自然不會將這么寶貴的機會浪費在他身上，早就定好了自己門下的其他學生。奚寧一個電話打來，礙于奚家的勢力，以及自己與奚家長輩的交情，導師斟酌再三，終于重新調(diào)整了人選。

    聽說要選拔演員，喻升終于抬起頭，眼睛紅紅的，鼻頭也紅紅的，像是蹭了一抹胭脂上去。

    “？是孫旭先生的嗎？”孫旭是會在專業(yè)課上重點講解的國內(nèi)現(xiàn)代音樂奠基人，他的遺作更是被首都劇場作為鎮(zhèn)場之寶，無論班底還是排演，通通都是級別最高的s＋級待遇。能有幸參加選拔對喻升這種沒有背景的窮學生來說已經(jīng)十分不易，更不要說留在劇場了。首都劇場的福利待遇放眼全國，沒有一個城市可以與之匹敵。更有學長斷言，哪怕同國外流行歌舞劇的大城市相比，首都劇場仍然是無可置疑的頂級劇場。初到首都時，喻升也不是沒有想過，借導師的關(guān)系搭上某個文娛行業(yè)的大佬，再借大佬的勢力混進劇場，當一個平平無奇的小演員，從此每天在訓練和彩排中度過?？墒菦Q定為祁安做事后，這些不切實際的夢早就醒了。喻升松開摟著人的胳膊，想從奚寧身上下來。

    “別動，就要到了?！鞭蓪巺s把人抱得更緊，用下巴指了指前面說道。

    喻升便重新把頭埋回奚寧懷里。

    房門開著，奚寧把人在床上放好，喻升想爬起來，被奚寧抓著肩膀又推了回去?！皞€沒好全吧，不要亂動，我去問問有什么吃的。天快黑了，今晚好好休息，明天我們就啟程回首都吧。周奕他……我會托人送他回家的。”奚寧說出自己早已計劃好的安排，從看到周奕骨灰那刻起就在計劃著的安排。

    喻升被迫躺在床上，看了一會兒奚寧又看了一會兒陌生的天花板，“好。”他出神的說。

    奚寧打開電視，音量調(diào)到中等，喻升被電視里不算吵鬧的吵鬧聲驚醒，眼睛移到花花綠綠的屏幕上看了一會兒，最后干脆從床上爬了起來，專心致志盯著電視看。奚寧松了口氣，關(guān)好房門下樓拿吃的。喻升看了一會兒電視，再次抬頭看天花板時，怎么都想不起自己剛剛都看了些什么。直到電視里女主持人標準嚴肅的聲音傳來，喻升聽到了酒店的名字。

    藍底的公告有些刺眼，喻升跟著女主持人清晰的吐字，將公告從頭至尾完完整整看了一遍，又一遍，再一遍……第三遍沒看完，畫面重新切回了電視劇，只在屏幕上方出現(xiàn)一行滾動的字幕，是警察的聯(lián)系方式。喻升用床頭的座機撥打屏幕上的號碼，不是無法接通就是通話中。喻升不斷按著重播鍵，不知按了多少遍，電話終于接通，普通話標準的女聲傳來，“您好，嫌疑人已捉拿歸案，感謝您對警方工作的支持，祝您身體健康，生活愉快……”

    “不，我是……”

    “嘟嘟……”

    我是來自首的。

    為什么沒有我？

    周弈自殺，祁安、云馨馨被抓，為什么都丟下了我？明明我也是壞人啊。

    話筒從手中滑落，喻升痛苦的倒在床上，身體陷進潔白柔軟的被子里，他抽搐著，聞到了陌生的消毒液的味道。

    奚寧進門時嚇了一大跳，床上的人像一具靈魂出走的尸體，走丟的靈魂在附近徘徊，悲吟著哀嚎著，發(fā)出不甘的鳴叫。

    是困在籠中的鳥兒，是飛向地獄的鶯。

    奚寧攫著心臟，沉重的走到床邊，跪下，像祭奠愛人的囚犯，像接受審問的丈夫。他抱著喻升的身體，一遍又一遍無聲的詢問，發(fā)生了什么，為什么要走？

    我想聽見你的聲音。

    電視里又一次響起女主持人的聲音，接到警方最新消息的電視臺如實向觀眾匯報了案情：通緝令發(fā)出一個小時后所有犯人捉拿歸案，感謝熱心群眾提供線索……

    奚寧僵硬的回頭，女主持的身影閃爍了一下，畫面切成實時外景，祁安被警察押著從車上下來。鏡頭再次轉(zhuǎn)換，變成了云馨馨被抓時的監(jiān)控畫面。奚寧扶起喻升又緊緊抱住，“他不會再打擾你了，你看到了嗎，喻升？”

    喻升的睫毛顫抖著，忽閃幾下睜開了眼睛，“我的報應呢，我的報應在哪兒？”

    “你會下地獄，下半輩子再也無法擺脫我，然后我們在地獄相見吧，喻升。”奚寧感到無比平靜，不是仇敵被抓大仇得報的平靜，而是完完整整擁抱著心愛之人的平靜。

    淚水涌出，喻升終于哭了出來。

    哭聲停止時他看到已故的父親，那個因為酗酒重病纏身、毆打家人、毀壞財產(chǎn)、惹是生非的父親。是這個男人第一次身體力行向剛識字的喻升闡釋了什么叫做“無惡不作”。他所在的地方一定是地獄。所以他終將會來接自己。

    可是喻升卻不再像小時候那般害怕了。

    臉上碰到溫熱的、軟綿綿的觸感，帶有清新的洗衣液的香氣。喻升不再看父親，目光轉(zhuǎn)向眼前的男人。

    奚寧幫他擦干凈臉，手指也一并擦洗干凈。喻升用帶著水汽還溫熱的手指去碰他的眼睛，指尖點在柔軟單薄的眼皮上，眼皮下的眼球覆滿駭人的紅血絲，甚至連眼眶都因為長期緊繃著的神經(jīng)，變得發(fā)炎、泛紅。

    喻升輕點著手指，動作像是要剜出這只眼睛。奚寧卻十分平靜，甚至激動的握緊了喻升另一只手。拿走，都拿走！只要你要的，只要我還有。

    可喻升只是像好奇的小學生，點了幾下便失去興趣，垂下手臂。奚寧睜開雙眼，緊緊抓住喻升的雙手，“你會答應我吧，答應我嗎？答應我！”

    喻升看著他們緊緊握在一起的雙手，電視里繼續(xù)播放黃金時間段的電視劇，正演到故事高潮，絕望的女主角在傾盆大雨里向男主提出分手。

    男主無法拒絕，只能搖著頭答應。然后他們分道揚鑣了。

    但是喻升知道，他們一定會再次相見，可能在明天，可能就在十幾分鐘后的下一集。可插播的新聞里，那些轉(zhuǎn)瞬即逝的生命再也沒有機會和兇手相見了。

    喻升點了點頭，“好。”

    奚寧橫抱起人轉(zhuǎn)了幾圈，興奮的像乳臭未干的毛頭小子?！澳俏覀兠魈炀突厥锥?？”

    “晚一天吧，我去看看爺爺奶奶?！庇魃龘е牟弊釉儐?。

    奚寧當然不會拒絕他，“聽你的，全都聽你的。”說著抱著喻升走出房門。

    “要去哪兒？”喻升語氣不情不愿，摟在脖子上的胳膊卻收得更緊了。

    奚寧滿意的笑出了聲，“去吃飯，你還有傷，難道忘了嗎？”

    喻升似乎忘了，一個新聞的時間讓他想起了很多事情也忘記了很多事情。

    但是沒關(guān)系，他知道，重要的東西一定不是憑記憶聯(lián)系在一起的。

    所以忘記也沒關(guān)系。

    奚寧將整個花園包了下來，當季的花卉植株擺滿青蔥蒼翠的花園。燈光雖然是臨時準備的，但是仗著奚寧把城里的專業(yè)團隊全部一網(wǎng)打盡，花錢如流水，場地終于在晚飯前布置得像模像樣。安保部分是酒店的人，大多是奚寧臨時調(diào)來的自己人。酒店方自從知道自己接待了這么一座了不得的大佛，早就戰(zhàn)戰(zhàn)兢兢動用了老板能叫得動的全部人脈，幸好結(jié)果還算遂意。

    看著傳說中殺人不眨眼的奚家當家人小心翼翼抱著自家夫人出門，店里的工作人員躲在隱蔽的休息間看直了眼。有感慨的，哪怕是呼風喚雨的奚寧愛一個人竟然也這么體貼；有羨慕的，奚家夫人是他們本地人，小地方出身不僅成功嫁入豪門，還將老公迷的神魂顛倒無微不至；有酸里酸氣翻舊賬的，“都沒聽說嗎？什么奚家夫人，就是一出來賣的，很久之前就被那誰睡過了，給錢就能上的婊子！”

    “噓……有膽量你去跟奚老板說，我們可不想跟著你一起倒霉?！?/br>
    “對啊對啊，捕風捉影的事誰能說得清楚呢，再說都過去多久了?！?/br>
    “是啊，之前奚老板找人那么聲勢浩大，都沒人出來說奚夫人閑話。現(xiàn)在人家?guī)е瞎洛\還鄉(xiāng)，紅眼怪一個個跳出來了，咱這兒的特產(chǎn)可不是醋啊。”

    眼看奚家夫夫落座，主管吆喝了竊竊私語的眾人一聲，“別聊了，干活干活！”

    人群散開，各人回了各自崗位。迎賓沒有去處，畢竟奚老板不喜歡閑雜人等打擾他和夫人的二人時光，繼續(xù)留在小間閑聊，話題已經(jīng)從奚夫人的舊聞轉(zhuǎn)到前幾天的爆炸案。一個年輕迎賓站在人群之外，抱著雙臂若有所思，從剛剛起他就一直沒說過話，可他比任何人都清楚，那個婊子和他爸滾在一起的時候，可比現(xiàn)在要sao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