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尋棠 貳
說來這還是我和李尋棠第一次上桌一同用膳。 以往我與他少年相逢在山上時,李尋棠已然辟谷,湊在一堆若是論及吃喝,通常也就一起烹茶為樂,最多再瞞著鶴老道一起飲個酒,不沾葷腥五谷。 此番李尋棠卻是將我摟在懷里突然問道:“小哥哥,你腹中可饑否?”在我掃去時,卻是一笑說,“知了知了,是尋棠我不爭氣餓了,我去去就回”,說完起身出了門。 等他回來時,我恰好整理了衣衫,他手里提著一個食盒。在我慢慢踱過去的時候,李尋棠揭了食盒蓋,一陣食香頓時四溢開來。我算的是個老饕客,當年常駐在駱小小置身的那家伶坊就是因著那地的桃花糕實在深得我心,也因此才遇見了駱小小。 我看了看菜肴對李尋棠說:“怎還讓你親自拿來?” 李尋棠剛擺上最后一道菜,抽了筷箸夾上一筷搖頭道:“我不想有旁人來擾。” 我道:“沒想到臨鴻掌門卻是小氣人?!?/br> 李尋棠莞爾,將那一筷子菜送到我面前,說著“小哥哥來嘗一嘗”,等我不張口扭頭時,又只能無奈道:“我這哪是小氣,我只是不想旁人見到你哪怕一眼。我這算什么小氣,分明是醋的!” 我道:“所以便將我囚在后山中?” 李尋棠一愣,卻是不在說話了,只是將筷箸更往我這邊送送:“再不吃便成冷炙了,給了我這面子吧小哥哥?!庇谑侵缓脗阮^將那一筷子清淡小菜咽了下去,清爽可口,做開胃菜倒確然不錯。李尋棠看我吃下,也將那雙筷再夾了一筷方才的小菜放進口中,絲毫不將就那是我用過的。 我就當做看不見好了。 他拉我來面對面坐下,我拿起另一雙筷箸添菜。李尋棠大多時候再為我布菜,自個兒卻是不常吃。 我問他:“我睡了多久?” 李尋棠道:“不久,也就常人的一個夜眠晨起?!?/br> 我想起方才這人先前一番話,心中不由得好笑,那時我還以為我是又不經意睡了個春夏。 自十幾年前困在大荒山后谷里,我就添了個睡時不知日月的毛病。當年醒來身處困地聽完李思湘的一番言論后我卻是倒頭再睡,醒來卻是由春到秋了,半載過去春夏不知。 我思到此,問李尋棠:“你們這道門中黍谷是不是有一食三年不知饑飽之用,我怎么大夢…許久都不得見醒?!?/br> 李尋棠一聽低頭,叫我看不清他神色,末了抬起頭來笑著道:“有的確是有此用?!?/br> 我看著他想起,才見到小童后那些年歲,常常一眠便是一年半載,倒是隨著日月顛倒年年歲歲才有得今日白晝清醒,同李尋棠來用一頓膳。 李尋棠突然輕聲說:“思湘醒來前三日我還在你身邊。我是去見過你的?!?/br> 我添菜的動作頓了頓。 李尋棠繼而又道,微低頭,叫我看見了滿頭白發(fā)垂落,帶著些許苦澀地笑道:“只是沒想到第二日便去閉關修煉的我卻沒有等到?!?/br> 我看見了他一點點攥緊的手指,又悄無聲息地收到桌案下不想叫我看見,他抬頭看我,卻還硬撐著笑容,同我說:“栴檀,我卻是在想,為何你我總在錯過?!?/br> 他分明是在笑,卻笑的我心里頗難過。 我嘆息,起身繞過桌案,向他伸出手,我俯身伸手圈著他道:“讓你抱抱我好不好?” 李尋棠一怔,卻是把我一拽跪坐在地上,肆意地將我摟在懷里,埋在我脖頸里,說:“好。” 好罷,這頓飯是吃不完了,注定成殘羹冷炙了。 我伸手捋著李尋棠的白發(fā)。 那頭發(fā)果然順滑,摸起來極悅人。 李尋棠將我緊緊摟在懷里,明明比我還高上幾分,這時卻悶在我胸膛前像是個小娃兒一樣。 我仰躺著看梁頂縱橫,心中一片無求無欲的安穩(wěn)。我原本以為這就是我最安穩(wěn)的時候了,平靜得我昏昏欲睡起來。 只是沒想到,趴在我身前的人卻不安分起來。 有什么東西在細細輕啃著我的衣襟將他撩撥開,方才披上的衣衫又給解開了,一只手自衣擺下鉆了進來。 我不阻止,只看著他動作道:“你這是做什么?” 李尋棠不說話,我感覺到一只手摸上了那處頂梢,一下擦過去。李尋棠拿捏著我那處上下摸了摸,然后問我:“想問問小哥哥這里都問過多少道?” 我當真思索了下,只是多年來睡多醒少,過去都快磨忘了,只說:“忘了?!?/br> 李尋棠抽手摟著我的腰不動作了,他說:“我當真醋了?!?/br> 我無話可說,李尋棠卻又問我:“那當年小哥哥卻是有沒有真的有一點點心系我?” 想了想我點頭,李尋棠卻看起來并不見得多快意,步步緊逼道:“那我是不是你第一個有點心悅的人?” 我緘默無言,但或許李尋棠并不期許著我的回答,他苦笑一聲嘲解道:“算了,是我貪心了。卻總是有溫擇阮在我前頭,我又求那么多做什么?” 溫擇阮。 再聽到這個名字我心中卻是生出無法言說的思緒,我從未覺得我對他有過什么情情愛愛,可溫擇阮對我終歸是不一樣的。 只是我念頭一閃而過間,李尋棠卻是又黏過來同我討親吻了。 衣料摩擦聲里,夾雜著碰到桌案的碗筷叮咚聲脆響著。 我想到那一桌未吃完的飯菜,思及更多的東西,問李尋棠:“你還有多少時日?” 李尋棠停下了動作,他認真地看著我:“一年?” 我道:“不信?!?/br> 李尋棠笑了笑:“那兩年?” 我想了想道:“我想,總會比我活得更久的罷?!?/br> 李尋棠已現(xiàn)天人五衰之象,不再辟谷,而無不是慢慢述說著命數將盡的既定。 可我不過是個凡人,他卻是半途而廢的修道人。即便我不知曉究竟過了多少個年頭,即便我看起來也還不過是青年時候模樣,可他這修道人總會比我活的更久罷。 李尋棠看著我不發(fā)一語,我對上他的眼睛認真同他說:“你想我留下陪你,我允了。但我估計也活不得那么久罷,能活多久便陪你多久罷?!?/br> 李尋棠還是只目不轉睛地看著我,不說話,呼吸都變輕了。 此時,李尋棠壓在我身上。他的衣衫已經零零落落地褪了一半,那件道袍半掛不掛地勾著肩,露出大片透白的肌膚。他雙臂撐在我兩側,我整個人被他圈在了身下??衫顚ぬ目粗业哪抗鈪s如此過于直白,看的我有些不自在。 李尋棠笑起來,不,卻不該說是笑起來,他該是哭了。 他掛著那個笑得比哭還難看的表情,哽咽地對我說:“凡人,哈哈!小哥哥你總說我修道人,可我其實卻也是個凡人啊,我……只不過是個凡人而已……” “栴檀,為什么我只是個凡人呢?” 我伸手攫住了他已然染霜的發(fā)絲,目光卻落在他依舊年輕如少年的容貌一錯不錯。 原來,凡人遲暮,天人五衰。 終是不能幸免。 大荒山上的桂花開了。 李尋棠告訴我他要去山腰的臨鴻主殿主持掌門大典,叮囑我在山峰上不要走遠了。我神色不改地聽他說完送人出門,就在李尋棠的花院里瞎逛起來。 我折了一枝金桂帶在身邊。清晨李尋棠已經折了一枝放在我枕側,就是這么一枝便叫滿屋飄香,弄得我一身桂香。 想了想還是得以花謝之,禮尚往來的好。 在這花院中一路走來,我倒是遇見了一個不曾想到的人。 我遠遠的叫她的名字:“駱小小?!?/br> 高挑纖長的少女果然回頭,確然是我記得的容貌。駱小小眼下有兩點紅痣,像是朱砂點上去的一樣。其實回頭正好叫我看見。 待我上前,她疑惑地看看我,半晌行禮問我道:“敢問閣下是誰?如何知曉小女子姓名?” 我道:“你……我姓沉?!?/br> 那日白天,我同駱小小在那株院里最高最盤根虬節(jié)的桂花樹下聊了半日。 她同我說,她是這的蒔花人。 十數年前被李尋棠救下的孤女,轉醒后便在此住下了。 駱小了許多,卻都沒有從前。 我走出花院時,她來送我,說她也許久未見得李尋棠,這山上一人有趣倒也無趣,今日同我一番交談倒是甚歡。 駱小小還同我說,我一眼見你便是熟悉,不知可是前生見過。 我看著那容顏未改半分,神色猶是熟悉的駱小小,只是告別作辭。 等得走遠,我扶著門外那棵高可聳入云端的老松,摳挖著它的紋路摸上自己胸口時。 終于是想起來我是丟了一件東西。 “我給你的東西,不許丟了?!?/br> 當年溫擇阮鄭重其事珍而重之地將那玉符系上我脖頸時,說了這句話。 可我卻不知道在何時將它丟了。 入夜掌燈了,李尋棠才匆匆回來。 我正握了一卷書看著,就被猝不及防地抱住了腰。 傍晚時我在屋前向山頂下看了看很是喧雜熱鬧,只是到底再熱鬧也不能將山峰上的清靜遮去。這地長年只有李尋棠獨居的一門之長閉關地,落在真真正正的紅塵檻外,清冷又寂寥。 山腰上的喧鬧絲毫沒有蔓延到山頂,李尋棠也是一身寥落,沒有帶來分毫凡塵意。 可當他摟住我時,卻好像變了,他笑著同我說話,問我:“小哥哥怎的還不睡?今日卻是不困嗎?” 我放下書卷轉身看他,說:“我想下山?!?/br> 李尋棠已然蹙眉:“你想去哪?” 我道:“太久了,我想回狐息山看看?!?/br> 李尋棠卻是一下松開了緊蹙的眉頭,反而有些說不定的慌亂,問我:“回那做什么?你記得你以前游歷江湖時也十數年未曾回去,怎么卻想回去了?!?/br> 我摸了摸脖頸,早年我已然習慣了那根紅繩掛在上面,絲毫不在意,就是有共赴云雨的人及,也只是不置一詞地揭過??僧斔鎭G了,我卻莫名反復想著,折磨著。 “該去見見我?guī)煾噶??!蔽胰嗔巳嘤行┌l(fā)疼的額角。 李尋棠雙眼一時睜大,乍然將我更摟緊了些,我卻感覺到抱著我的那雙手在發(fā)顫。他哂笑道:“溫擇阮?你找他做什么,小哥哥你想他了嗎?!?/br> 我搖頭道:“倒也不是,只是我把他給我的東西丟了,我以前卻是答應過他?!?/br> 李尋棠松開了手,后退兩步,他臉上面無血色,道:“不許,我不許你去見溫擇阮?!?/br> 我望著他,道:“好,我不去見他,那你倒是同我說說,為什么駱小小會在你的花苑中……” “且不記得我了?”我沉聲問他。 我頭疼得愈發(fā)厲害了,屋內的燭光搖曳著仿佛被風雪撕拉著一般搖搖欲墜,屋外是山中霧嵐,室內則掙扎在黑暗與昏暗中。 李尋棠半跪在我面前,抓著我的衣擺,在昏暗中垂頭輕聲道:“我恨死……溫擇阮了?!?/br> 我一只手捏著頭痛欲裂的額角,俯身一只手捏住了李尋棠的下巴叫他抬起頭來,我看著那雙透徹清明的眼睛問他:“你到底瞞了我什么,尋棠?!?/br> 我說:“我不是傻子。世上百年,山中十數年,不變的容貌是真的?!?/br> “長睡不醒,但也不會感到饑餓也是真的?!?/br> “間斷不連續(xù)的記憶,根本說不清耗費何處的數十年,也無不是真的?!?/br> 我看著他,瞇起眼:“難道我原來是個不人不鬼的怪物嗎?” 李尋棠抓著我的衣擺一下站起,將我緊緊地抱緊,他掐的我有些疼。山中的霧嵐好像涌進了屋里,黑壓壓的一片,將點燃的燭火給熄滅了。 他摟緊我,拍著我的背脊哄我:“栴檀,不想了,別想了好不好?” “你不是想去狐息山嗎?今夜去睡一覺,明日我同你一起去狐息山看看好不好?”李尋棠近乎祈求地道。 我將他口中的那個地方放在口中轉圜了一遍。 狐息山—— 我想起了少年十一歲生辰那日跟在溫擇阮身后慢慢走著上山,那年也才不過弱冠年紀的溫擇阮穿了身檀色的粗布衣衫,走到一處竹林時轉身回頭來看我。 他同我說:“此地為狐息山?!?/br> 我道:“怪哉。是誰取了這么奇怪的一個名字?” 溫擇阮瞥了我一眼,轉身負手而立道:“是我?!?/br> 我信步跟上,卻也并未被他落下,他好像不用回頭就知道我在做什么,步長幾何。 我問他:“你為什么給山取這么一個名字?” “傳聞中,此山有天人狐仙居于此,萬物皆仰其鼻息,”溫擇阮頭也不回一路向上前行說道,“而數年前,狐仙亡于此,天人止息?!?/br> 溫擇阮還是我當時第一次見他笑,盡管那是近乎冷笑的笑聲。 他說:“故此,我叫此地狐息山?!?/br> “如何?” 我遽然睜眼。 李尋棠仍舊在我面前,抱著我,卻怎么也難掩面色上的驚慌失措。 我抓住他的手臂,感覺喉頭一陣guntang腥氣,我問他:“溫擇阮呢?!?/br> 李尋棠不回答,只攥緊了我:“你……是……” 我推了推他,想叫他離遠一些,可他卻絲毫不愿松手,我喉頭的血腥氣越發(fā)濃重。我嘴角流出一點血,卻被李尋棠抽手抹去了,他抖著聲音問我“怎么了”。 可我卻不知如何回他,腦海里的翻江倒海同胸口下皆疼痛難忍。一口血吐出,我終于是勻出了一點力氣問李尋棠: “溫擇阮已經死了是不是?” 李尋棠抓著帕子同我擦血的動作不停,他聲音中的所有悲觀都已經沉了下去,毫無起伏地回答我: “是。” “那狐十三呢?”我終于問出了那個在我腦海中反復翻騰的名字。 李尋棠手中的帕子落到了地上,我搖搖晃晃想起身,卻是摔了下去,被李尋棠一把接住。 他手指顫顫巍巍落在我的面頰上,他貼在我耳邊問我:“栴檀……你……想起來了?” 那霧嵐漆黑如墨,原本浮動如無根流水飄動,此時卻一概收攏合圍起來。 這些氣息一下向我身后聚攏而來,我靠著李尋棠,伸出了手指,指尖繚繞的黑霧盤旋而上,如在他一頭雪色長發(fā)上落墨作畫,顏色分明刺眼。 我覺得累極,靠在李尋棠懷里蜷縮起來。 而想來一甲子年前,我也像這般縮在溫擇阮懷里,今次卻也和當年再不一樣。在疼痛吞噬意識前,我抓住李尋棠的手指攥緊,說的卻是:“尋棠……莫要……” 在昏去前,我卻看見了有青鋒三尺劍光劃破了黑霧重重。 是了,我皆盡想了起來。 而原本理應該是交給溫擇阮來對付我的無理取鬧,可他卻早早不管不顧地撒手人寰,丟下一堆亂攤子叫李尋棠來應付。 也難怪叫李尋棠那么恨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