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擇阮 貳
當日等我乍然睡醒,已經(jīng)是滿身清爽地躺在自個兒的竹屋里了。 我甚至有一刻以為昨夜不過是我一枕黃粱當了那南柯太守。 但等我慢吞吞起床穿衣,一切痕跡又將血淋淋的事實攤開在我面前。 這可真是個笑話啊你。我系著發(fā)帶時想。 溫擇阮來尋我。而我們倆對上倒似是約定過一般,誰都沒想著避過誰。 他還帶了件東西過來。 溫擇阮把東西拋進我懷里,靠著沿兒同我說話:“李尋棠已經(jīng)同他師父下山去了,這是他讓我送你的生辰禮?!?/br> 我道:“怎地走的這么急?都無時間自個兒送來嗎……” 溫擇阮蹙眉:“你是不愿見我?” 我擱下筷箸,有些茫茫然,實在是無從將這李尋棠來不來送禮同我愿不愿見他這毫無干系的兩件事聯(lián)系起來。 溫擇阮走過來,俯身捏住我下頷。我想撇開頭,卻沒來得及,我皺眉:“疼。” “是我請鶴道長將李尋棠帶走的?!睖負袢畎氪怪弁?,道。 我心中掂量著不解道:“你說了什么?!?/br> 溫擇阮低下頭在我耳邊吐氣道:“求道人道心不穩(wěn),妄動凡心欲念,他師父怎么會看不出來?怎須我多言。” 說完溫擇阮迫我側過頭去同他接吻,那舌尖掃著我的唇縫撬了進去。 十八歲生辰那日我泰半時候是在床榻上過的,說來有些難以啟齒,但放到床笫間倒可能還得稱道一聲風流。 可我記得傍晚時分,暮靄昏昏自窗欞斜進一道晚光,帶著朱紅橫亙在我發(fā)梢。而溫擇阮在光的后面,他背著光暈騎倚在我身上,我看得見他胸前滑落的水光,也感受到他發(fā)抖指尖抓住我手腕的力度越來越大。 我掐著他的腰身,自下而上看他,看他在我身上近乎發(fā)瘋地癡纏,而手上隨著他動作加重了力道。 罷了再等著他彎腰來同我口齒交纏。 溫擇阮好似特別喜歡俯身來親吻我,在我所有顛鸞倒鳳過的男人里,只有他這么喜歡來親吻一個人。 入夜,溫擇阮起身去給我下了碗面條。 他隨意披了衣衫,外衫松松垮垮堆在腰間,至于露出的肩頭則還落著個紅印。他捏著竹箸閑閑地抱手倚著等面條出鍋,我則趴在桌案上撐著腮發(fā)困小憩,等到溫擇阮的面出鍋時都險些趴在桌上夢周公去了。 溫擇阮將碗放到我面前:“長壽面。吃了記得長命百歲?!?/br> 我嗅著芝麻香氣兒,真心實意道:“多謝……”原本想稱道一句“師父”,但不想話到嘴邊,我卻是再也叫不出口了。 那夜溫擇阮坐在桌對面看著在這頭的我將一碗長壽面吃到見底了,我倆卻誰也未曾再開口。 李尋棠送我的是個小玩意兒。 看得出理應是他親手雕刻的東西,做工不見得多好,倒真是用心了。畢竟他問我生辰時距今只不過一旬,當時可真叫他露出了好一副惶惶神色。 李尋棠送了我一節(jié)竹笛。想來該是就地取材,也不知是溫擇阮哪一塊地上的竹子遭了殃。 這東西我在山下時還是個少爺時學過一段時日,不過當時已然忘了個七七八八,便被我收了起來。 只是后來卻也不知是否還留在我那竹屋里,畢竟再未回去過的我是不得而知了, 待李尋棠走后半月。 那一日,我練劍歸來猶帶山嵐霧氣,回到屋中收拾了細軟,背上行囊挎劍去見了溫擇阮。 溫擇阮倒不阻攔,只問我:“去哪?” 我道:“遵師父之命,去看看人間。” 溫擇阮將我細細觀量一番,竟是再笑了:“原倒還記得我是你師父嗎?” 我自然道:“栴檀自是牢記心中?!?/br> 溫擇阮放我下山前,給我戴了一塊玉符,以紅線系在頸上。那玉質通透瑩白,摸上去并不涼手也未刻畫何等圖騰文字,不知他給我作甚。 “我給你的東西,不許丟了?!边@是離開前,溫擇阮看著我的眼說的。或許是他的神色太過認真,我在他眼中看見的那個人,遲疑片刻終是點了頭。 下山后的事不知為何我想來就有些模糊,或許是有些寡淡無必要說,也或許是這些看起來過于久遠的事說出來實在輕如鴻羽、不值一提,便就此被我隨意遺棄了。 誰少年時無肆意放縱時候,年少輕狂總在少,老來皆作不堪提。 我自覺我做的也無甚出格的,但還是理應該道一句罷了罷了,不當說。 我下山時年歲尚輕,心中難免存一分江湖意氣,路見不平又是那個歲數(shù)的常發(fā)事。 溫擇阮笑我嬌貴,李尋棠鬧我淡漠,其實那時也不盡然的。 一步行將踏錯,回首已然百年身。 初入江湖我便殺了個人。 我自認非濫殺之輩。我殺他,自然因為在我眼里,他是個壞人。 我親眼見他為禍作惡、逼良為娼種種,將那平民百姓生殺奪予,這樣的人如何不是一個惡人? 何謂罄竹難書,何謂擢發(fā)難數(shù)? 可這樣的人又如何是江湖正道人人稱道的大俠? 我于亂市之中,當市拿走了他的首級,只在一瞬,任何一聲或尖叫或咒罵都沒得及來得及發(fā)出。集市一時寂靜如夜梟啼鳴前夕,其后頓時如山呼海嘯的噓唏鋪面而來。 間或欣喜若狂,或是驚恐萬狀,再有的是那悲戚嘶吼。 我離開時,看了一眼那個跪在正道俠士身旁的孩子。那孩子有一雙大眼睛,大如銅鈴的眼一錯不錯地看著我。而我轉身離開。 也是自此和世人稱道的名門正道背道而馳。 之后我被人追行千里,只因直至有人尾隨而至亮出刀鋒時我才知曉,原來那般一個人還是正道一方魁首,眾門所從,愿意為他賣命。 倘若把這么個事說給溫擇阮聽…… 幸好我當年沒機會說給溫擇阮聽,不然我估摸著我得少年喪師。 要不氣死要不樂死。 我日夜兼行,與追殺者酣戰(zhàn)數(shù)場,那幾日身上的血腥氣兒就沒散過。 還特不趕巧,路上遇見個本以為是好心人,卻是指望著拿我賺賞銀的,借碗水喝還被下了藥,委實可氣委實丟人。 趕了四天三夜的路程后,我身上沾了一身血,也不知是他人還是我自個兒的血。我提著劍在眾人圍堵下立于長道前。 人生之煢煢孑立,莫過于此。 我斬下沖上來那人的首級,拖著向后退去。 一步一步后退間想起李尋棠總說我不愛笑,于是便法子地哄我笑。只是可惜我天生好像對笑之一事失了根骨,叫他不得如愿。這日我看著面前這些人,卻倒真想大笑一番。 后來我游歷坊間時聽人茶余飯后談及那日時,多半說的好像卻有其事,但總是夸大其詞。 說什么只聽那妖鬼一線谷間往后最叫正道聞風喪膽的“釋鬼天”仰天長笑三聲,那三聲竟是震驚天地,叫那一線谷內外山川都顫了顫。隨后在所有人未回神時提著劍與拜見眾妖鬼的獻禮躍進了一線天中。 實在多有夸大,當時我其實只不過冷冷笑了兩聲便頭也不回地躍入谷中去了,哪有那么多戲文可做。 只是有幾句說得不錯。 自那后,世間一時再無驚掠如燕飛渡殺人不見血的少年郎。 直到到一年后,那谷中新踏出者就是那專挑正道人士殺就的“釋鬼天”了。 我坦誠我此一生算不得個好人,手上沾血無數(shù)是為一,心無多余憐憫是為二。 但我從未不認為我殺的第一個人有錯。 駱小小聽我提過這么個事,那已是很多年后的事,久到我都收拾家當準備搬出一線天了。 她在我眼里一直還是個不太知事的小姑娘家,盡管她一再地同我說她可大上我?guī)讱q。她絞盡腦汁地想了許久,只是跳下床,跑到我面前抓住我的手,很認真地同我說:“胡說!你分明是個那般好的人?!?/br> 我心中失笑,卻不動聲色地問駱小?。骸澳憔瓦@般信我?你這是覺得甚知我懂我嗎?” 駱小小跺腳道:“你又這樣!你又這模樣!” “我又不是不知事的孩童,我是懂辨良善的,”駱小小抓著我急切道,“你倒是還記得你當年在被追殺的路上救了位姑娘嗎?自那以后我就認定你是個好人,你卻是不信我嗎……” 我想了想,確然想起了那個秋日在路上逢到的落難小姐,卻是蹙眉道:“你怎么知道這個事?” 駱小小一下松開了手,我上前一步繼而問道:“那位富家小姐家中半路被賊人所劫,是被家奴合力送出來的,當時身邊已無任何人,那你……是怎么知道的?” 她橫跨一步避開了我的視線,嗔道:“這般逼我作甚!我不過是當年留在府上的丫鬟罷了,后來聽回去的小姐談過你,你……罷了!我還有事,卻是不陪你了?!?/br> 說完起身便走了。 當時的我是如何想的,今日早忘得七七八八的我已然不得而知,但我當時確然是便就此放任駱小小轉身離去。 后面的事便更是模糊,我大多不記得,仿若一縷云煙隨風而去,不知落在何方。當年我流連風月良多,他人以色相授,我若興起也就同赴歡喜,大是常事。 平生可負我者少,大抵因我多不在意。 至于我為何被囚錮在這世外之地一事,我倒是存有些困惑。 全出于在我這有生之年的回顧中,我卻一時省不得我這被囚一事的確切前因。只知我約莫是曾犯下過什么滔天的罪責,業(yè)障難消,叫黎民蒼生天地四方也為之震怒,于是遵天命被禁于此地。 這還是我某日醒來時,一個在門前等候多時的小童來同我說的。 那小童束了兩角,穿身素白道袍,一看就是道門中人,恭恭敬敬地站在三尺外與我說了這一番說辭。 雖我算是信了——我當時恰恰眠中方醒,心下懶怠,看世上事皆寥寥云煙不值一顧。 可他卻絕口不提我是犯了個什么事,我倒也忘了,這就頗耐人尋味了。 更叫人不思其解的是。我好好的一個人,即便是犯了事可是不囚在朝廷的天牢大獄抑或是正道的口誅筆伐里,卻是在道門禁地里,好一個怪哉。 可惜如不是我不知何時被廢了一身武功,身上經(jīng)脈流轉中更是無一絲內力可言,我就還是想踏出圍城。 雖世間已無甚可看,若可以出去走走倒也不錯。 我又見到了那小童。 不過十余年已過,當年的七八歲小童今日倒是長成了一個身形頎長的青年。 青年站在門外對我開口時候,我剛沏上茶,還未來得及過一道水,他便來了。 他還是恭恭敬敬地同我說話,說的是:“先生。掌門有請?!?/br> 我倒了泡過的陳水,續(xù)上新水。問他:“可要進來喝口茶。” 青年遲疑道:“我已辟谷?!?/br> 我奇怪道:“辟谷耽誤你喝茶嗎?!?/br> “那當年李尋棠怎么還整日鬧著要喝我泡的茶?” 青年一愣,拱手道:“恕弟子并不知掌門所為為何,還請先生見諒?!?/br> 我也是一愣,手下斟茶的手頓住,抬眼看向青年:“李尋棠如今已是掌門了?” 青年道:“尊師已掌管臨鴻一派數(shù)十余年了,先生。” 我早前聽李尋棠提起過臨鴻一派,臨鴻派所據(jù)山頭隱在南邊,東濱長河,一衣帶水之地是繁華故都。 這樣一個不大像隱士所鐘的落腳地,還真是生出個世外桃花源。只因臨鴻一派所據(jù)之山大荒是臨鴻多年前開宗立派者一劍辟天地劃出的一地絕境。 我初初聽聞李尋棠稱贊,總覺所謂絕境絕地,多半是這些個道士夸張罷了。估摸不過是用什么器物在山下擺了迷惑人,叫普通人找不到方向的迷陣。 青年領著我上了山。 他帶著我穿過那片靠近時就自然而然圍攏過來的花花草草,也繞過了踏入便叫人迷失方向不知西東的古怪密林。 我們倆踏上一道斑駁長階,拾級而上。 一路上極清靜,并見不到人。我同他委婉道:“我本以為貴派弟子頗多?!?/br> 青年疑惑道:“為何?” “李尋棠當年同我提過他許多師兄弟?!蔽业?。 青年突然緘默不言,一路走到一處獨棟高院前,同我道:“與尊師同輩的師兄弟們多半已經(jīng)因事作古了?!?/br> 我理了理衣袖:“哦?!?/br> 青年往旁跨出一步,揚手同我道:“先生,且請?!?/br> 我走在這李尋棠門下青年的前面信步踱步進去,他不遠不近地跟隨我身后。 期間有灑掃弟子走過,我覺得莫名眼熟。可只有擦肩而過時匆匆一瞥,那人又低著頭看不真切,等我琢磨出些味,回頭時人已走遠不見了。 待得我走到那屋前,青年在我身后十步開外道:“尊師已在此間等候先生,先生且請進去罷?!?/br> 我回頭瞧了瞧這青年人,恭敬有禮一絲不茍,的確是個身可擔任的性子,只是看起來卻不大像是李尋棠養(yǎng)出來的徒弟了。 李尋棠,我記憶中的李尋棠總是那個少年,帶著點天真爛漫地不管不顧撲上來將人壓在石上輾轉研磨。 就這般的李尋棠,到底怎么教養(yǎng)出這么個少年老成的徒弟的? 我推開門前一刻倏忽停下,背對著青年遠遠問道:“后生,你姓甚名何?” 青年的聲音遲了許久才落入我耳中:“弟子少棄養(yǎng)便從師姓,姓李名作思湘?!?/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