淅瀝的水聲在窄小的空間里回響，溫?zé)岬撵F氣浮在空中，模糊了一部分的視線，陳期踩著乳膠拖鞋，發(fā)出“吧唧”的一聲，他伸手去拿臺子上的沐浴露。

    今天下午在實(shí)驗(yàn)室守了一下午，晚上又處理了大量的數(shù)據(jù)，他整個人像是經(jīng)歷了一場長跑，累到不行?；丶乙呀?jīng)凌晨了，拖著沉重的手腳去了浴室，洗了個迷迷糊糊的澡。

    剛關(guān)水的時候霧氣還沒散開，陳期轉(zhuǎn)身去拿側(cè)邊架子上的睡衣，卻看見遮隔浴缸的米白色布簾被掀開了一角，霧霾藍(lán)色的瞳孔像古老的寶石，鑲在一張刀刻般的輪廓上，一眼不眨地望著自己。

    不知道在那里看了多久，陳期有些面熱。

    那是一張極具侵略性的面相，像中世紀(jì)優(yōu)雅的伯爵，大概是傳說中的人魚一族歷史悠久的緣故。

    早就聽聞，人魚蠱人心性，用歌聲來引誘駛過的船只，再吃掉船上的人類。

    “擇血而飲，擇骨rou食之，然肝膈乃藏污儲濁，故投?！?/br>
    但這是在某本古文當(dāng)中看到的，西方對這種生物的認(rèn)知也無非是“美麗”、“猛獸、“危險”。因此當(dāng)陳期第一次見到一條漂亮的銀色魚尾之上是白皙的人類皮膚時，他的第一反應(yīng)是逃。

    或許是那一道不斷冒血的猙獰傷口讓這條人魚看起來過于可憐，降低了不少攻擊性，陳期蟒著膽子走了過去。

    半昏迷的人魚乖巧得意外，陳期用自己的衣服簡易地包扎過后，剔透晶亮的魚尾似乎是討好般地掃過他的小腿。

    這應(yīng)該是一條未成年的人魚，身形和臉龐都透著稚嫩，甚至頰邊還有微微鼓起的小團(tuán)奶膘。陳期的心當(dāng)場就化成了一灘水。

    這只是一座他們臨時停駐的小島，考察隊(duì)里除了他和他年輕的導(dǎo)師是華人以外，其余都是五大三粗的西方人，不僅有B大的學(xué)生，還有重金請來的向?qū)А?/br>
    “陳！你在哪里——”

    樹林后面的聲音響起的時候，陳期的左手食指正被一只濕滑的蹼爪抓著，右手輕輕地拂過半透明的魚鰭。

    “??！”陳期連忙從礁石后面站起身，“我馬上過來。”

    那邊應(yīng)了一聲，周遭瞬間安靜下來，陳期心跳得很快，但好歹松了口氣。

    作為生物學(xué)院的一名學(xué)生，他應(yīng)該將這樣重大的發(fā)現(xiàn)報(bào)告給導(dǎo)師，然后這條人魚將會被運(yùn)往萊特蘭生物研究所。但他不想，私心里不想，或許是那雙藍(lán)色的眼睛望向自己的時候太過于無辜，又或許是這樣做的結(jié)果最終無非是看見一條躺在容器的奄奄一息的人魚，他心軟了。

    陳期蹲下身，用手指撓了撓小人魚的下巴，看見它舒服地瞇起眼睛。

    “乖，你該回家了?！币膊恢浪牪宦牭枚?/br>
    小人魚果然茫然地望著他，陳期嘆了口氣，確定了那傷口不會再滲血，他不舍地道別：“再見了。”

    這是最后一晚，明天他們就要啟程回陸地了，陳期吹滅自己的帳篷里的蠟燭，夜晚的海風(fēng)吹得人發(fā)冷，他把自己裹在睡袋里，卻怎么也睡不著。

    那條小人魚應(yīng)該走了吧，他心想，它們的生命屬于廣闊的海洋，或許在沒人探索過的海底，那才是它們的家。

    在第四十七次翻身過后，帳篷外突然傳來一陣悉悉索索的聲音，像是什么東西在地上拖行而過，陳期猛然警惕起來，手緊緊地抓住睡袋邊緣。

    這是在島上，不知道會有什么奇怪的東西出現(xiàn)，他們剛上島的時候在礁石后面發(fā)現(xiàn)過一條成年人手臂粗的水蛇。從來沒見過的品種，也不知道有沒有毒。

    陳期想著，等一會那東西應(yīng)該就走了，但幾分鐘過去，聲音不但沒有遠(yuǎn)離，反而變得更急促了。

    突然，他的帳篷一面被往里壓出了一個形狀，看起來像是一只手。

    他突然想到了什么，小心翼翼地拉開一點(diǎn)拉鏈，彎腰往外面看。月色很亮，他看見模糊卻熟悉的一個身影，下面連著魚尾。

    “這……是什么？”陳斯看著自己腳邊兩條要死不活的肥魚，發(fā)出了疑問。

    帳篷很小，小人魚一進(jìn)來，空間就變得擁擠，銀色魚尾只能委屈地彎曲著，不知道是不是陳期的錯覺，小人魚的體型好像變大了一點(diǎn)，不僅僅是身體看起來成熟了，臉的輪廓也變明顯了。

    人魚的皮膚似乎會分泌一種黏液，陳期猜測這應(yīng)該是它們的自我保護(hù)機(jī)制導(dǎo)致的，不過像現(xiàn)在這樣緊挨著，自己的衣服都被打濕了，倒也沒什么不適。

    “這是送給我的嗎？”陳期指著那兩條魚，笑盈盈地看著小人魚。

    知道它聽不懂，陳期只能又指了指魚，接著擺了兩下手，意思是“謝謝，但不用”。

    令他意外的是，人魚竟然視線在他和魚之間徘徊了幾下，然后用自己的魚尾把它們掃出了帳篷。

    ？？？

    啪嗒兩聲，魚砸上了對面的帳篷。他聽見里面的人憤怒地說了句“F＊＊k！”

    陳期心里一驚，連忙把晃蕩的魚尾撈進(jìn)來，快速地拉上拉鏈。無奈地扭頭看過去，小人魚眼神還是單純地要命。

    算了。

    暗淡的蠟燭搖曳著黃色的火苗，陳期盤腿和小人魚面對面坐著，看見了它側(cè)胸上的傷口，不得不驚嘆這愈合能力也太強(qiáng)了，下午還是血淋淋地一長條，晚上就只有紅色的一道痕跡了。

    他也是第一次真正看見人魚，好奇地摸著和人體不一樣的構(gòu)造。

    人魚的頭發(fā)是接近于白色的淺灰，濕漉漉地貼在滑膩的皮膚上，微光下的瞳孔比白天看起來更深，眼睛也變得狹長，魚鰭不是完全的透明，從根部向上是由深到淺的漸變藍(lán)，從脖子再往下時，陳期發(fā)現(xiàn)了變化。

    小人魚是真的在長大，白天時從人身來看只是個少年，而現(xiàn)在已經(jīng)長出了明顯的肌rou輪廓，更像是一個即將成年的青年。

    如果說，一條人魚能在幾個小時內(nèi)從少年變成青年，按照這個生長速度，那么它們的生命是不是也像曇花一現(xiàn)那樣，美麗而短暫。

    陳期覺得可惜。

    他雖然學(xué)的是海洋生物學(xué)，但人魚卻了解甚少，一是它們是否存在這個問題存疑，二是這方面的資料文獻(xiàn)能查找到的非常有限，而他們研究所又不像其他的一樣是人魚的狂熱追求者。

    要是人魚真正只有短暫的一生，相比于在身上插滿各種儀器，還是自由地在藍(lán)色海洋中隕落更好。

    陳期迷迷瞪瞪地睡了過去，醒來的時候發(fā)現(xiàn)自己枕在什么濕濕的東西上面，睜眼一看，是閃著光的銀色鱗片。這是魚尾。

    他起來揉了揉眼睛，天已經(jīng)亮了，外面零碎的幾個人在說話，聽不清。

    人魚沒走，和他在逼仄的帳篷里呆了一宿，但今早的人魚又發(fā)生了變化，它回到了少年的模樣。

    這可以算得上是神奇，竟然還能逆生長嗎？還是說一到特定的時間就會變化，比如說夜晚？

    “早上好?！敝浪牪欢?，陳期還是笑著打了招呼，手忍不住捏了捏它的臉，又揉了揉它的頭，失望地說，“我今天要走啦，走了就見不到你了，好舍不得……”

    也不知道是不是察覺到了陳期的情緒，人魚歪著腦袋像是思考了一會兒，然后藍(lán)色的眼睛里瞬間蓄了水汽。

    一顆透亮的白色珍珠就這么掉在了陳期手上。

    陳期錯愕地拿起來端詳，珍珠還是溫?zé)岬?，指甲蓋那么大一顆，對著太陽反射出亮眼的光。

    “呃，這是送給我的嗎？”他指了指人魚，又指了指自己。

    但人魚好像不是這個意思，它大概是真的在哭，委屈得眼淚大顆大顆地往外掉，落到半空就變成白色的珍珠，撒了一地，鼻子跟著肩膀一抽一抽地，蹼爪緊緊地抓住陳期一根手指，像舍不得大人的小孩。

    陳期慌了：“誒你……你別哭啊……”

    他不知道該怎么辦，只能一個勁兒地安慰，也不知道人魚能不能聽懂。

    聽不懂又能有什么辦法。

    好在它并沒有哭太久，等到陳期的腳邊全是零零散散的珍珠時，終于不再往下落了。小人魚眼眶哭得紅了，還是定定地看著自己。

    交流不了，這就是最不方便的事，陳期不知道小人魚是不舍還是什么，又不能在這么多人的眼睛下面帶著他走，再者萬一它的父母找不到孩子了，也會很著急的吧。

    還有，這一地的珍珠要怎么處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