亓忘槐在院子里悠閑地散步，突然發(fā)覺靠近落地窗的角落里長出了兩株帶著金燦燦小花的桔梗，大概只有50厘米，每株上都開著十幾朵明艷艷的小黃花，隨風擺動。角落里的土壤顯然不如庭院兩旁的肥沃濕潤，但在早間的晨光照耀下，每一朵花都熠熠生輝。

    “金雞菊”，亓銳站在落地窗邊，伸手將白紗攏起來用束帶圈住。

    亓忘槐蹲在地上嗯了一聲，自言自語道：“怎么長在了這地方”。亓銳垂下眼眸俯視那一小株植被，半晌后開口：“金雞報曉，黑夜結(jié)束”。亓忘槐食指點在花瓣上數(shù)著，沒聽清他說什么，正要再問一遍卻發(fā)現(xiàn)亓銳已經(jīng)走進去了。

    “歡迎來我家”，亓忘槐輕輕捏了捏小小的一瓣花。

    他一步一步踱過去，慢慢坐在沙發(fā)上，偷偷瞟了一眼旁邊拿著平板專注翻看的亓銳。亓忘槐搓搓手，忐忑不安地打開了電視，雙眼在面前的屏幕上失焦，他犯了一個大錯。

    ——項鏈不見了。

    項鏈一直戴在身上平時不會特意去注意，于是昨天晚上在酒店洗澡的時候才突然發(fā)現(xiàn)脖子上的琥珀不見了。前天晚上還在，那就只能是昨天白天丟失的，但若是仔細回憶細節(jié)，他又不記得具體什么時候把項鏈摘下來過。

    亓忘槐又悄咪咪斜睨了一眼亓銳，一陣心虛。

    他初中時有次跟朋友一起去室內(nèi)籃球場打球，因為不方便就在上場前將項鏈摘下來放在了觀眾席第一排換下來的衣服上，結(jié)果打完后發(fā)現(xiàn)項鏈不見了。幾個人來來回回找了幾圈都沒找到，亓忘槐打完球高漲的心情瞬間蔫了下去，回去的路上心不在焉地推著車子被石子絆倒了也不站起來，就坐在地上難受。

    因為那是mama留下的唯一東西，而且老爸說很重要。

    他其實是有點怕亓銳的，小時候有次跟奶奶鬧脾氣，掙扎間不小心打了奶奶一巴掌，亓銳回來后也給了他一巴掌，然后小黑屋里關(guān)了一天，誰求都沒用。

    亓忘槐從小在亓銳身邊長大，那種怕不是建立在暴力之上，而是愛。

    那天下午他遠遠看見自家房子，突然反其道一陣風似的蹬上車子跑了，那一刻他是害怕看到亓銳的，甚至抗拒去想象他知道之后的表情，因為他確定亓銳一定比他更難受，那種難受是難以宣泄、隱忍孤獨的。

    晚上他戴著從路邊買到的琥珀吊墜坐在餐桌前吃飯，總覺得渾身難受，像是周邊的空氣都參與了這場欺騙，總黏糊糊地貼著他，要讓他不自在。一頓飯吃得如同嚼蠟，也只記得亓銳跟他說的一句“椅子上有釘子嗎？”和亓銳最后那個眼神。

    其實亓銳只是看坐在對面的人扭來扭去，像是屁股上長了釘子，所以才投去一個奇怪的眼神。但是亓忘槐自己心虛，他總覺是亓銳看出了他在強裝鎮(zhèn)靜，最后上樓的時候他腳步都是亂的。

    一夜無眠。

    就這樣又度過了一個白晝，那種精力全部被抽走，注意力始終集中不了，整個人被愧疚和自責充斥的感覺快把他搞瘋了。晚上跟亓銳一起去餐廳吃飯的時候，吃著吃著突然就委屈得不行，放下餐具，撇撇嘴眼淚啪嗒啪嗒地往餐布上掉。

    最后還是如實招來，低著頭不敢看亓銳。但亓銳只頓了頓，旋即給他擦掉眼淚說：“這是個意外，不怪你，明天我們一起去找”，這下亓忘槐哭地更兇了，那種愧疚來得更加猛烈。調(diào)監(jiān)控，查地址，金錢交易一通cao作之后才把項鏈找回來。

    他以為亓銳不會再把項鏈交給他，沒想到亓銳親自給他戴上，說：“你帶上mama才會想著你”。

    可今昔不同往日，那時自己小，有情可原，現(xiàn)在這件事還是自己解決為好。

    亓忘槐抬手看看表，這都快八點了老爸還在沙發(fā)上坐著沒有絲毫要出門的意思?！翱?，爸，八點了”，亓忘槐指了指亓銳手腕上的表。

    亓銳嗯了一聲仍在看平板，“不去公司嗎？”，亓銳抬頭看了他一眼，搖搖頭道：“不去，可以在家處理”。亓忘槐聞言緩緩點了點頭，腦子里浮現(xiàn)出了色令智昏這四個字。樓上的人雖然是自己帶進門的，但顯然亓銳并沒有絲毫想要跟自己解釋的意思，這時候他若是多嘴符老師的私事倒像個長舌婦了。

    況且亓銳一直抗拒他人進入自己的生活，而現(xiàn)在開始接納其他人，這是個好的改變。

    畢竟沒有人想孤獨到老。

    “大學怎么樣？”，亓銳似乎心情不錯，手指在平板上跳躍著左右滑動?！巴玫?，就是軍訓曬掉了一層皮，嘖”，亓忘槐嫌棄地捏了捏自己的臉。他天生白，曬不黑，但臉皮薄一曬就血一樣紅，掉了層皮。

    亓銳終于將視線從平板上移開，盯著亓忘槐的臉看了兩秒，就在亓忘槐翹起耳朵等著幾句關(guān)愛的話的時候卻聽到亓銳簡短地說了一句：“課表發(fā)我一份”。

    ......

    亓忘槐嘖嘖兩聲，往樓上瞟了幾眼，不情愿地拿起了手機。接下來他眼睜睜看著亓銳反復縮小放大那一份文件，來來回回看了五分鐘后才終于放下平板，捏著太陽xue說：“數(shù)學分析這門課是你聞叔叔教的”。

    就這點信息能看五分鐘，不知道的還以為您在破譯摩斯密碼呢。不過他還真沒仔細看過這份課表，亓忘槐搖搖頭打開手機，數(shù)學分析是主課，代課老師——聞故。

    聞故是亓銳大學室友，同在計算機編程專業(yè)，大學畢業(yè)后兩人拉上幾個同學一起創(chuàng)立了辛迅科技公司，主要定位高端軟件定制開發(fā)服務(wù)，為企業(yè)提供全面系統(tǒng)的開發(fā)制作方案，目前總市值五百億美元，在最新上市公司市值排名一百八十五。

    小時候亓銳習慣把亓忘槐帶在身邊，亓忘槐放學了就乖乖趴在亓銳辦公桌上寫作業(yè)，因為乖巧可愛沒少被公司里的怪叔叔們逗。“他去T大當老師？”，亓忘槐有些難以理解，在他的認知里聞故屬于怪叔叔里的領(lǐng)頭羊，總一副不正經(jīng)的模樣，很難想象這樣的人當了老師是怎樣一種詭異的場景。

    “太閑了”，亓銳回答。聞故家里做生意的，當初亓銳拉他創(chuàng)業(yè)也有一部分是看中了他的經(jīng)濟實力。這幾年當初一起創(chuàng)業(yè)的幾個人都逐漸退居幕后，拿著紅利享福去了，而聞故就是退得最早的那一個。

    亓忘槐拼命在腦中構(gòu)建一個看起來比較和諧的教學環(huán)境，可一旦加入了聞故那吊兒郎當?shù)哪?，整個場景瞬間像鏡像一般刺啦一聲破碎。“咦”，亓忘槐忍不住抖了一下。

    “中午想吃什么？”，亓銳拿起平板，看向亓忘槐。亓忘槐自然以為他是要點餐，看著電視隨口答道：“叉燒、蝦餃、土豆鱘魚、香煎狍子rou排”，他停下來想了想，“再加個摩卡慕斯吧”

    “......”

    “嗯？怎么了”，亓忘槐看亓銳不答話，抬起頭疑惑地看他。只見亓銳僵著臉色，靜止在那里不知道在想什么，半晌后才開口：“太復雜的做不了”。

    ？？？

    亓銳做飯其實很好吃，亓忘槐以前還懷疑過他爸其實是練過的，但亓銳極少自己親自上手，亓忘槐想了想，上次吃到他爸做的飯好像還是在爺爺奶奶家過年的時候。

    “那我要吃筍尖rou絲，爸”，亓忘槐迅速整理好表情，綻放了一個燦爛的笑容。亓銳嗯了一聲，放下平板站起來往樓梯的方向走。亓忘槐看著他左腳踏上了第一級臺階，又轉(zhuǎn)頭看向自己，“好好說話，不要撒嬌”。

    亓忘槐：“......”，他把亓銳剛放下的平板打開——備忘錄菜譜。里面顯然全是亓銳自己寫的，包括食材、烹飪方法、時間、火候、調(diào)味，圖片詳細至極。亓忘槐掃了一眼，發(fā)現(xiàn)其中一張成品照片里除了拍照者還有另一個人，面前的湯鍋咕咕冒著熱氣，那人坐在餐桌前，入鏡了一只修長白皙拿著勺子的右手。

    符槐盈已經(jīng)醒了，雙眼無神呆坐在床上，晨曦照耀下長長的眼睫染上了一層金色，空氣中的細小顆粒隨著他眨眼的動作上下漂浮躍動著。門開了，亓銳走進來。

    從門前到床邊的幾秒距離里亓銳一直在觀察符槐盈的表情和和眼神，他要時刻注意他此刻的情緒。符槐盈沒什么表情，只是目光緊隨他。亓銳蹲在床邊檢查他全身，問：“有什么地方不舒服嗎？”

    符槐盈緊盯著他搖了搖頭，眼神里的依賴和愛戀像暴雨里被掀了蓬草的小船，難以遮擋。大喜大悲之后還是情緒失常，他昨晚情緒波動起伏太大，亓銳回想以前的情形，在這之后他會陷入一種平和的狀態(tài)，像是情緒透支，也好像是調(diào)節(jié)情緒的開關(guān)忽然壞掉了，整個人會比較呆，沒什么情緒。

    這樣的狀態(tài)一般會持續(xù)一個星期，但期間若是有什么大變故符槐盈很難調(diào)動情緒保持理智。

    亓銳說，起床，符槐盈點頭；說我們一起去超市，點頭；說中午做你喜歡吃的，點頭。亓銳笑著將他抱起來，這種時候總是很乖，只要不忤逆他，讓做什么做什么。

    陽光中的懸浮微粒在兩人間盤旋飛舞，起起落落，永不停息。

    客廳躺著的亓忘槐還在腦中盤算著如何找回項鏈，轉(zhuǎn)頭看到亓銳右手拿著車鑰匙左手攏著符老師，一副要出門的樣子。符老師精神比起早上好了一些，不過亓忘槐總覺得他眼中無光，冷冷地像個木頭美人。

    “上哪啊”，亓忘槐沖著大門喊，出門怎么能不帶上他。

    亓銳扶著符槐盈換鞋，答道：“商場”。亓忘槐于是關(guān)掉電視，屁顛屁顛跑過來了，“我也去，嘿嘿”，他看了一眼符槐盈，總覺得這人今天有點怪，像是看不到他似的。不過也能理解，畢竟昨天進門就跟自己老爸睡了，要是對自己態(tài)度依舊正常那符老師心里素質(zhì)也挺超出常人的。

    于是他投去一個友善的表情來表達自己的不介意，究根問底這事跟他沒關(guān)系，他也管不著?！柏镣薄?，他聽到亓銳叫他，“去把車開出來”，說著將鑰匙遞了過來，自己牽著符槐盈慢慢在庭院的小路上走。

    隔著玻璃窗亓忘槐看到亓銳拉著符槐盈去看那兩株金雞菊，亓銳彎腰說著什么，符槐盈點點頭。

    他爸這人也挺奇怪的，以前男男女女往身上撲看都不看一眼，如今怎么突然就開竅了，嘖嘖，不過想想符老師那樣貌，好像一切又能順理成章解釋得通了。

    新商場開在T市新區(qū)，離市中心有一段距離，白天人流量較少，只有周末晚上才勉勉強強達到熙熙攘攘的程度。

    亓忘槐半趴在購物車上跟在亓銳后面。自從亓銳閑下來之后他經(jīng)常纏著亓銳一起逛商場，說不清為什么，也不知曉能得到些什么，只是覺得這是一種家庭儀式，他就是想這么做，而亓銳也從不拒絕他。

    不過加進來另外一個人，這倒是第一次。亓忘槐在后面緩步挪動購物車，注視著前方一米外的兩人。符槐盈將一個圓溜的蘋果遞給亓銳，亓銳審視一番點點頭放進了白色購物袋里，符槐盈于是迅速又揀了一個，亓銳搖搖頭說夠了，說完把袋子遞給他，指了指身后。

    符槐盈將一小袋蘋果輕輕放進購物車里，轉(zhuǎn)頭又去找亓銳，兩人走走停停。雖然沒有表象，但亓忘槐能感受到亓銳現(xiàn)在很開心，甚至那種情緒能直接影響到他自己。

    此時超市里并沒有很多人，沒有叫賣，沒有竊語，只有冰柜細微的嗡嗡供電聲。食品區(qū)的冷氣蔓延至腳踝，亓忘槐在后面安靜地看著兩個人的身形湊在一起挑挑揀揀，不知怎的突然就想?yún)⑴c其中。

    他踩著購物車的橫杠，呲溜一下滑了過去?！鞍?，筍，筍”，亓忘槐趴在購物車上仰頭看亓銳，亓銳低頭在他頭上輕拍，說：“記著呢”。符槐盈看到亓銳的動作，忽然也低頭抬手學他，在亓忘槐的腦袋上胡嚕了一下。

    亓銳笑了一聲，視線在亓忘槐和符槐盈之間流轉(zhuǎn)一圈，隨即攬著符槐盈往鮮蔬區(qū)走。符槐盈回頭看亓忘槐仍愣在原地，拍了拍亓銳，亓銳于是擺擺手示意他跟上。

    剎那間光線有些刺眼模糊，仿佛此刻的生活已經(jīng)就這樣緩緩流了許多年，像河流最平穩(wěn)的一段，潺潺、靜謐，能從中窺見紛擾世界安定的一角。這兩個人自然相熟的相處會給他這樣的錯覺。

    頭頂?shù)陌谉霟粢驗檫@種錯覺而分出絲縷，化作實體照進他身體里，升騰出了些許暖意。“等等我啊”，他小聲嘀咕了一句，輕快上前，朝空中亂抓了一把。

    購物車里一半是生食一半是零食，生食是亓銳挑挑揀揀買的菜，零食則一半是亓忘槐丟進去的，一半是亓忘槐慫恿符槐盈拿的。他算準了亓銳絕對不會像管著自己一樣管符老師吃零食，趁機拿了平時兩倍量的零食飲料。

    他小時候暑假有一陣亓銳公司忙得焦頭爛額，沒太多時間看管，亓忘槐的零食癮就是在那時候起來的。每天亓銳去上班了，他就將買來的零食拿出來一頓胡吃海喝，到了飯點食欲不振，難以下咽，就偷偷將飯撇掉，倒在垃圾桶里。

    這樣為期一周的零食自由生活以他患急性腸胃炎匆匆結(jié)束。那之后的一年里他一口零食都再也沒吃過，甚至看一眼商場貨架上花花綠綠的包裝袋都會引來亓銳敏感的側(cè)目。只要一想到零食，他腦中就會浮現(xiàn)當時他爸抱著他往醫(yī)院里沖時滴落的汗珠和顫抖的雙手，負罪感蹭蹭往上漲，伸向零食飲料的手顫顫巍巍地又收了回來。

    癮壓得住一時，壓不住一世，反而因為小時候管得嚴吃的太少，這癮伴著他一直就沒消掉。懂事之后他知道應(yīng)該控制零食量，亓銳也就不再像看小孩子一樣管著他，不過如果敢在他眼皮底下過于放肆，大概率還是會收到敏銳的側(cè)目。

    亓銳將一小袋香菇遞給符槐盈，掃了一眼購物車，“亓忘槐”，他聲音低沉嚴肅，虛虛點了點購物車。亓忘槐一個激靈，閃避亓銳帶著責怪的眼神，他知道亓銳下一句話應(yīng)該是“解釋一下”或者“你想干嘛”。

    可亓銳還沒說出口，符槐盈因為突然聽到他責怪的聲音，蹙眉抬頭奇怪地看著他。亓銳迎著他疑慮的眼神，瞬間語塞，氣先xiele一半。

    他掩飾性地干咳了一聲后放輕語氣，說：“沒事，走吧”，同時側(cè)目給了亓忘槐一個警示的眼神。亓忘槐當他礙于老師不好教訓自己，狡黠地朝他眨了眨眼，扭著推動購物車去結(jié)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