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沒想到會這樣快就與他見面。

    隔著一層透明的結(jié)界，他站在我跟前三丈處，拄著那柄半人高的蕩云劍，凝目望著我，宛如一尊殘破的石像。

    夢境中那個昂藏挺拔、風(fēng)華蓋世的湛云江已經(jīng)不見了，他此時只是個渾身血跡、傷痕累累的重傷者。玄青的袍子被血污浸得透黑，裸露在外的身軀幾乎可以用慘不忍睹來形容，有幾道傷口幾乎深可見骨，黑發(fā)凌亂地披散著，發(fā)梢被干涸的血漿虬結(jié)在了一處，十分臟污。

    但正是因為他傷成這般模樣，才能讓痛楚保持自己清醒的神志，追到覓夢林最深處來。

    三人誰也沒有先開口，沉默和斑斕的光一樣，在巨大的樹冠下無止境的折射與蔓延。最后我實在無法忍受這樣無意義的對峙，起身朝湛云江走了過去。

    白耀在我踏出第一步時拉住了我的手，這個漂亮得像工筆勾勒出的人兒，正用一種請求的眼神望著我，分明是在告訴我不要過去，不要再去那個男人身邊。

    我朝他搖了搖頭，卻被他用力一扯，腳下一個趔趄直直跌進了他胸膛，他壓下我的后腦，狠狠一口咬了過來。

    我嘶地一聲，只覺下唇一陣鈍痛，隱約嘗到了一股腥味。

    我立即撐著他的胸膛爬起來，壓低了聲怒問他：“星君這么做，未免太有失風(fēng)度！”

    白耀卻勾起芙蓉色的唇微微一笑：“本君是替你留個印記，免得你心志不堅，被人蒙蔽。既然你非要過去找他，那就記著他當(dāng)初是怎么對待你的，別被他三言兩語就給哄好了，那本君豈不是要心疼死?！?/br>
    說著，他手執(zhí)玉簫輕輕一揮，撤去了結(jié)界。

    我站在那里看了他一會兒，有些話我本是不打算說出來的，可看此刻白耀對我一副志在必得的模樣，又覺得那些話不得不說。

    我做了一個人的替身已經(jīng)是奇恥大辱，若再做第二個，那就是豬狗不如。

    于是我蹲下身，揪著白耀的衣領(lǐng)，湊到他掩于黑發(fā)后的耳廓邊低聲說道：“廉貞星君待隱華真是實心實意，叫隱華好生感動。他日若有機會，我定會與你仔細聊聊我的師尊赤水真人，或者該稱為景昶仙君，在凡世的生活瑣事，以慰星君你……多年相思之苦?！?/br>
    白耀身子陡然一僵，正欲開口，我立即用食指豎在了他微啟的唇間：“噓，現(xiàn)在不行，我尚有要事亟需處理，還請星君耐心等一等?！?/br>
    說完，我沒再理他，轉(zhuǎn)身朝湛云江走了過去。

    在經(jīng)歷了夢欲識海的三場夢境，湛云江這個人對我而言，便再不是之前的他了。我站定在他身前，一寸寸端詳著這張既熟悉又陌生的面孔，他這雙沉寂如淵的眼睛，曾經(jīng)也如星空般明光灼灼，可到底是為什么，會走到現(xiàn)在這個地步呢。

    他忽然眨了下眼睛，黑沉沉的眸中有一瞬的星輝閃起，我竟驚得退了半步。

    那雙失了血色的薄唇微微抿起，唇角往上勾，露出一抹無奈的笑意，他道：“現(xiàn)在知道怕了？”

    嗓子也啞了，就像當(dāng)年那雙皂靴踩在雪地上時所發(fā)出破碎聲。

    可他為什么……為什么還不倒下。

    我皺緊眉頭盯著他，他見我不說話，沾滿了血痕的手慢慢抬起，似是想觸碰我，卻在伸到我臉頰旁時停了下來，接著又無力地垂了下去。

    他問我：“尹華，你來這里做什么，這里很危險，跟我回去罷……好嗎？”

    溫柔、卑微，近乎乞求。

    我卻搖頭說：“不好?！?/br>
    湛云江，我們早已經(jīng)結(jié)束。

    在我選擇忘記你的時候，就已經(jīng)結(jié)束。

    我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他，用我所能做到的最冷漠無情的語氣對他說道：“在我將你誆進死門的那刻，便是想殺你的，雖然現(xiàn)在看來我失敗了，但……我遲早還會這么做，我一定會這么做?！?/br>
    我曾在這秘境的死門栽過一次，雖然傷重，但到底只送了半條命，湛云江的實力在我之上，沒道理我死不了他卻死了，所以當(dāng)時我誆他進死門的目的，只是為了甩脫他。

    但我不能這么說。

    湛云江果然沉默了。

    我抬手從發(fā)髻上抽出了那支紫玉髓雕成的云燕紋簪子，拾起他垂在身側(cè)的手，將它放到布滿傷口與血痕的掌心：“這支簪子，是你替我插上的么？”

    他手指僵硬，沒有接過，我便將它們一根根捏住，掰上去，再收緊，直到這只手將那細瘦的簪身握住。

    “你收回去罷，我不需要這個東西。”

    它曾是我的妄想、我的奢念、我的飛蛾撲火、我的心甘情愿。

    可終究是陰錯陽差，時過境遷。如今我已經(jīng)不想要了，湛云江無法訴諸于口的一腔情意對陸隱華而言，再沒有任何意義。

    男人握著發(fā)簪的手顫抖著，眸間那抹溫和的光一點點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愈來愈深的頹敗與枯朽，像沉入了漆黑的寒潭，無一絲生機。

    我正準(zhǔn)備要以“后會無期”作結(jié)，與他就此陌路殊途，他卻忽然開口問我：“……是因為它，不是那紫光檀雕的么？”

    聽到紫光檀這三字的瞬間，我心口猛地一跳，就聽湛云江用嘶啞的嗓子繼續(xù)說道：“可是尹華，這天底下，再找不到紫光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