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爾盯著天花板看了好一會兒，身邊是均勻綿長的呼吸聲，Ｚ側(cè)臥在他身邊睡著了，因身上沒有遮蔽物而無意識地發(fā)抖。尼爾松開懷里緊攥成一團(tuán)的毯子，鋪到Ｚ頸邊掖好，摸摸他的頭發(fā)。Ｚ的睫毛動了動，醒來便吻他，拉開窗簾展示外面的景色，不等尼爾開口搶先問他喜不喜歡這個地方。

    屋外是山巒圍繞的湖泊，景色與記憶中的某片重合，尼爾想自己曾經(jīng)在這湖里游過泳。

    Ｚ興致勃勃講起自己為兩人生活添置的家具物什，說四周無人居住，屋后還有大片樹林，空氣濕潤清爽。尼爾從窗戶望去，看見遠(yuǎn)處湖邊山崖上的建筑，別墅一半藏進(jìn)樹林。尼爾的父母在同一個湖邊有幢別墅，他想Ｚ也許是從他過去的相冊中獲得了靈感。

    尼爾問今天是幾月幾號。窗外的積雪融化了大半，春天快到了。Ｚ細(xì)細(xì)親吻著他的臉頰，在他耳邊呢喃：

    “這里只有我們?！?/br>
    尼爾問他是不是要出門打獵，Ｚ低頭思索一陣，重復(fù)說著我沒有辦法、我沒有辦法。尼爾摸摸他的腦袋問他：“需要我陪你一起去嗎？”Ｚ跪下來，解開他的腳鐐，沿著小腿吻到髖骨附近，尼爾將手插進(jìn)他的頭發(fā)，輕聲說著自己還沒有洗澡，Ｚ慢慢把腦袋貼在他大腿上，表情半是欣喜半是難過：“我想從你身上得到的不只是那個?！?/br>
    可能是春天將近，也可能是湖水對四周氣溫起了調(diào)節(jié)作用，天氣暖和了些。尼爾覺得外面并不冷，Ｚ執(zhí)意給他裹上圍巾。Ｚ為他準(zhǔn)備的鞋子是帶橡膠防滑底的羊皮靴子，內(nèi)側(cè)是厚實的乳白色羊毛，絨毛多得從靴口溢出來。尼爾叫他別把自己當(dāng)成半身不遂的癱瘓病人，Ｚ說自己只是想這么做，他將靴子套在尼爾腳上時很小心避開右腳踝那一圈兒被腳鐐磨出的傷痕。

    他們沿著屋邊的小道走進(jìn)樹林，這片樹林夾在公路與湖之間，經(jīng)由湖水滋潤生長得茂密旺盛。尼爾從雪下的濕泥判斷出自己見過這片樹林。每到夏季水位上漲，湖水都會淹沒湖邊的樹木，那時克拉斯科全家在湖邊別墅避暑，尼爾問自己的父親對面那些樹和灌木浸泡在水中不會死掉嗎，他父親說那些不是名貴的品種，是雜草，雜種總是難以鏟除。

    尼爾稍稍偏過頭，視線內(nèi)的別墅被樹枝擋住了。Ｚ說再往前走一英里就到山腳下了，他帶著兩支獵槍，將一支交到尼爾手上。尼爾問他是要比賽嗎，Ｚ說是的。尼爾笑了：“那你肯定沒法贏過我，我自十歲就一個人獵鹿了。”Ｚ不置可否，要他盡管來比試。

    他們約定此時站定的位置為界，各往一邊走，Ｚ撥開樹枝朝山坡爬去，尼爾分到的是更靠近湖的一邊，他笑了笑，沒說什么。

    他腳步沉穩(wěn)，走近湖邊解下圍巾，纏在與自己蹲下時齊高的樹枝上，從附近折下一些帶著雪的枯枝鋪在樹枝周圍。今日的風(fēng)很輕柔，湖水平滑如鏡。他潛進(jìn)灌木叢，弄了些積雪蓋在肩上，湖中倒映出裹纏著樹枝的圍巾，那形狀像是一個人。

    尼爾蹲在灌木中等待了很久，手指因寒冷而遲鈍發(fā)紅。他將獵槍擱在一旁，雙手鉆進(jìn)大衣下擺互相揉搓，僵硬有所緩解。一里外的樹林中響起槍聲，隨之傳來Ｚ尷尬的咒罵。尼爾猜Ｚ的子彈撲了個空。他快速搓了幾下指尖加速血液循環(huán)，緩緩端起獵槍。

    林中傳來衣物和樹枝摩擦的窸窣聲響，尼爾透過灌木間隙瞥到一抹白色，Ｚ正在靠近。

    他握著槍托的手緊了緊，扣在扳機的手指輕微下壓。

    Ｚ距離纏著圍巾的樹枝越來越近，身體被樹干擋住了。從那樹后發(fā)出一聲壓抑在手掌后的尖叫，聽上去幾乎像是悲鳴。尼爾盡量放低呼吸，無聲對自己說著忍耐，瞄準(zhǔn)鏡內(nèi)出現(xiàn)了Ｚ的身影他，抓著獵槍背帶的手垂在身側(cè)，朝山腳走去，那抹白色漸漸消失在視野內(nèi)。尼爾閉上了眼睛，聽覺指引他追蹤著Ｚ。

    窸窣聲已經(jīng)平息。尼爾感覺雙腿麻木，像幾千只小蟲在血管里爬行，順著血液匯入心臟，他朝后靠坐在雪地上。過了一陣，遠(yuǎn)處隱隱傳來槍響。

    到了他們約定的時間，尼爾返回出發(fā)地點。Ｚ提著動物的尾巴走來，眼瞼下方一圈紅色，給他展示自己獵到的狼獾，喋喋不休說這動物怎么兇狠，說自己怎么打傷它一路追蹤，把受傷的獾從巢xue里揪出來，尼爾吻著他的臉頰說沒關(guān)系，是他輸了，他什么也沒打到。

    Ｚ丟開動物把他壓倒在雪地里，尼爾抱怨太冷了，Ｚ飛快抱起他朝湖邊小屋跑去。Ｚ等不及進(jìn)屋，拉開車門把尼爾放在后座。Ｚ扒下他的衣服，手指伸進(jìn)尼他腿間摸索幾下懊惱地咒罵了句，爬向副駕前的置物箱翻出一管護(hù)手霜。Ｚ的擴(kuò)張動作并不細(xì)致且急促，尼爾主動抬起小腿架在他肩上，他插入時尼爾的聲音里同時含著痛意和快感。

    回到小屋里，Ｚ不好意思地說他們只有冰箱里的凍rou可吃了，尼爾吻著他的發(fā)心說沒關(guān)系，他會設(shè)法把凍rou做得好吃點兒。Ｚ外出打獵的日期變得很規(guī)律，求歡的頻率卻越發(fā)不可捉摸，尼爾唯一能確定的就是捕獵之后Ｚ的的欲望變得很強烈，往往弄到他精疲力竭。

    天氣轉(zhuǎn)暖，他們談?wù)撚嘘P(guān)打獵的事越來越少，尼爾已經(jīng)沒有多少可教他的了。Ｚ說他可以去弄根魚竿來，如果尼爾喜歡釣魚的話。尼爾謝絕了，他的狩獵經(jīng)驗并不全是小時候從避暑別墅的管理員那里學(xué)來的，Ｚ沒有問過，他便不說。他偶然提起原來那幢房子，Ｚ說自己在離開前燒掉了，轉(zhuǎn)移話題說起去附近鎮(zhèn)上采購順帶買的雜志報紙，讓尼爾念故事給他聽。尼爾叫他把雜志拿來，順帶要支煙。

    Ｚ給他拿來一盒萬寶路，香煙包裝套著一只滿是劃痕的鋁制煙盒，看上去不像是從正當(dāng)渠道獲得的，尼爾不禁想煙盒的上一個主人在私人物品被掏出口袋的時候尸體是否還溫?zé)?。Ｚ問他有沒有喜歡的牌子，下次他去采購食品會給尼爾帶一些，尼爾說自己不挑。Ｚ給他點了火，指尖碾著掉出的煙草碎片問他是不是對這玩意兒上癮，尼爾說只是需求。

    尼爾仍然失眠，他想著Ｚ燒掉的房子地下室里曾經(jīng)留下過多少受害者的血跡，想象充滿冤魂的房子如何燃燒。尼爾不信神，自從他那信仰天主教的母親叫西蒙殺掉他兒子之后就不信了，而各種兇殺現(xiàn)場的尸體模樣則提供了更多無神的證據(jù)。

    他盯著天花板直到天亮，想這幢房子是否也有一個閣樓和地下室。房屋保留了原來的部分家具，簡單破舊，他沒見到任何關(guān)于有關(guān)前任屋主信息的物品，想必是被Ｚ處理掉了，他不希望前任屋主也被殺死在房子里。他的思緒飄忽到天花板壁紙的復(fù)雜圖案中，花紋開始扭曲，溶解、鉤織成新的圖案，沉重的眼皮不時耷拉下來，而他仍在想Ｚ到底要從他身上索取什么。

    他起床去給自己弄了杯咖啡。Ｚ的手臂從他腰間滑落時嘟囔一聲，沒有起來。尼爾翻了翻冰箱，找到一顆甘藍(lán)、半袋切片吐司、幾顆雞蛋、分片包裝的芝士和胡椒味香腸，櫥柜里還有未開封的奶酪粉和蛋黃醬。他從掛在玄關(guān)的Ｚ的大衣內(nèi)側(cè)口袋搜出一包煙，抽完半根丟入下水道，做了兩份三明治，沒什么胃口，自己的那份吃了一半便扔進(jìn)垃圾桶。他把熱咖啡和烤三明治放在床頭等Ｚ睡醒，呆坐在椅子上看窗外。前幾日陽光充足、積雪幾乎都融化了，凌晨氣溫驟降，屋子周圍的樹木表面結(jié)上一層薄薄的冰殼。尼爾想起報紙上寫過近期會有寒流來臨。

    湖對面山崖處的別墅冒出一柱白煙，他瞇起眼睛確認(rèn)那煙霧，視線朝下方移動，透過別墅腳下稀疏的樹木隱約可見一輛轎車，車身呈灰色?？死箍品驄D也有這樣一輛灰色轎車。

    Ｚ貪戀被窩的溫暖，在毯子下打了聲哈欠，活動手腳。尼爾知道他是要起床了，叫他別磨蹭，趁熱快些把早飯吃了。Ｚ沒吱聲，胳膊從尼爾背后伸來，他捂住尼爾的左眼，右手越過尼爾肩頭，手勢擺成槍狀直指湖對面的別墅，口中吐出一聲“呯！”。

    尼爾沒有回頭?！澳阍缇椭?？”

    Ｚ否認(rèn)了。

    “但你是因為這個搬過來的?！?/br>
    “是的?！?/br>
    “你想做什么？”

    Ｚ笑起來，玻璃反光中映出白森森的牙齒?！澳銜⑺浪麄儐?？”

    尼爾不回答，Ｚ又問：“那你會看著我殺死他們嗎？”

    “這是個二選一的選擇題？”

    “你也可以選擇殺死我?！?/br>
    “我不會選的?！?/br>
    “但是我有可能先殺死你，再殺死他們?！?/br>
    尼爾聲音飄忽：“我很困，很累了?！?/br>
    Ｚ把食指頂在尼爾的太陽xue上，嘴唇間吐出一聲槍鳴似的爆響，尼爾作勢向后軟倒在椅子上，腦袋歪斜著耷拉下去，側(cè)臉貼在Ｚ腰腹。Ｚ俯下身，捧住他的臉給他一個深吻。

    “現(xiàn)在我把你復(fù)活了?！?/br>
    尼爾慢慢睜眼，目光望進(jìn)Ｚ眼睛深處。他的喉結(jié)抽搐般顫抖了下。“我不是他們的親生兒子。他們中沒有人的眼睛是藍(lán)色的?！?/br>
    Ｚ微笑起來?！疤昧耍澜缟蠜]有人比我和你的聯(lián)系更加緊密了。”

    尼爾抓住他的右手吻著手背。“我不會選擇殺死你。”Ｚ的眼睛閃爍起光點。尼爾拍拍他胳膊催他去吃早餐。

    烤三明治已經(jīng)涼了，咖啡杯上方還隱約冒出白色熱氣。Ｚ抱怨面包咬著有些硬，尼爾拿過盤子說自己去給他加熱一下，Ｚ就著他掌心的盤子叼起三明治，說這事兒是自己的錯，上回采購時買的吐司肯定快過期了。Ｚ舔著流到手指上的蛋黃醬，說自己喜歡那甜滋滋的味道，他沾著醬汁的嘴唇吻上尼爾，尼爾以為他來了興致，順從地向后靠坐在床頭。Ｚ的舌尖掃過他牙齒時停住了，問尼爾是不是抽了煙。

    尼爾回答他自己只抽了一根。Ｚ摟著他的脖子：“要不要出門散步？”尼爾低頭看著自己腳踝的鐐銬。

    “我可以把你和我銬在一起?！?/br>
    散步時他和尼爾銬在一起的手緊握著。

    他們沿著湖邊走了一會，Ｚ突然停住腳步。“我忘了，這樣就戴不了手套啦?！蹦釥柍断聡泶钤谒麄兾赵谝黄鸬氖稚侠p了幾圈。Ｚ看著湖水倒影中兩個人手上的圍巾。“這樣看好像你剛剛把我從人群中秘密逮捕?！?/br>
    尼爾握住他的手抓緊了?！耙部赡苁悄惆盐掖读??！?/br>
    湖中倒影漸漸遠(yuǎn)去，Ｚ領(lǐng)著尼爾穿過樹林，來到此前他們從未涉足的一片水邊，濕泥和湖水都因突然襲擊的寒流結(jié)了冰，尼爾叫他小心些，Ｚ試探性地伸出一只腳踩了踩冰面，腳下傳來清脆的破裂聲。他問尼爾為何這片湖在冬天沒有大面積結(jié)冰，尼爾耐心解釋這片湖的含鹽量較一般淡水湖高，加之氣溫不低于零下十度。這都是過去在湖邊別墅度假時管理員告訴他的，別墅管理員還告訴過尼爾許多有趣的事，比如這湖里的魚專愛哪種餌食、別墅山腳下哪里的湖岸不要輕易踏足，浮在水面的濕泥會要了他的命、在湖里游完泳最好洗個澡，因為這岸邊的湖水鹽度更高，他會感覺皮膚緊緊繃在身上。

    少了樹木遮擋，從這片水域邊可以看到山崖上別墅灰紅色的屋頂，那是經(jīng)歷日曬雨淋后褪色的模樣。Ｚ問起別墅的事，好奇尼爾在那里住過幾回。尼爾說自己小時候會全家來此避暑，有兩個圣誕節(jié)也是在這里度過的。那時他和Ｚ住的湖邊小屋還沒有修建，湖只有東側(cè)修了公路，通往別墅的路是專門開通的，其余時間任房屋落灰，偶爾讓克拉斯科家的親戚借住。管理員定時來清理路面、打掃屋子。湖四周非常安靜，山間藏著不少野生動物。尼爾提到自己有次游泳時差點溺死在湖里。

    Ｚ的手指在尼爾掌心輕輕撓著?！暗忍鞖馀土宋覀兛梢砸黄鹑ビ斡?，不過要小心腿抽筋?！?/br>
    尼爾視線飄向更遠(yuǎn)處。“不，那時我閉著眼睛在想象自己下沉。”

    Ｚ轉(zhuǎn)移了話題，問尼爾他的房間在哪里、屋內(nèi)的擺設(shè)、那里有沒有留存他小時候的玩具。尼爾回答他那別墅里有專門存放獵槍的房間，他第一次獵到鹿是在山崖附近，他父母曾想過把他的房間改造成游戲室，每在度假時他母親會叫些朋友前來一起游玩，通宵喝酒、打撲克。他不知道他離開克拉斯科家之后他父母有沒有丟掉他童年的紀(jì)念品。他說別墅是他父親的祖上在上個世紀(jì)初建造的，只進(jìn)行過幾次小規(guī)模的修繕，以防屋頂漏水，地板保持了最初建造時運來的材料，踩上去會有吱呀聲。Ｚ低頭思索著什么，喃喃道：“很舊了，舊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