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村和孟寒露兩人什么時候離開的，孫泠不知道。等到他從石頭后面走出來，走到園區(qū)主路上，游人已是散了。三三兩兩的工作人員圍在那些大號的彩燈旁邊，忙著把彩燈造型拆散，然后撤下來。剩下一些稀疏寥落的燈火，照著孫泠緩緩移動的影子。

    “喂，已經(jīng)過了閉園的時間啦?！币粋€管理模樣的人對他喊道。

    孫泠恍若未聞，雙腿蹲麻了，還沒有完全恢復(fù)知覺，孫泠提起雙腳，就像兩只僵硬的棍子交錯地戳在地上，有種強烈的不真實感。管理員看著他怪異的走路姿勢，又提醒一句：“沿著湖邊走，離出口近一點?！?/br>
    隔著上衣口袋的那層布料，手機屏幕幽幽地亮起來，亮了一陣又熄滅，像一只巨大的、憂傷的螢火蟲。

    孫泠恍恍惚惚，等他回到家，孫洙一臉焦急地站在門口。

    “你到哪里去了？打你電話也不接，我只能到你家門口等?！?/br>
    孫泠也沒有理他，自顧自掏出鑰匙，手一抖，鑰匙掉在大理石地面，“哐啷朗”地響，在安靜的夜晚顯得很尖銳，孫洙的神經(jīng)一下子立起來了，小心翼翼地覷著孫泠的臉色，又怕孫泠察覺，看了一眼就低下頭，把地面的鑰匙撿起來，邊開門邊裝作隨意地問道：“你怎么了？”

    孫泠頭發(fā)濕漉漉地貼在額頭上，臉上還凝著幾滴水珠，嘴唇烏青?；疑纳弦聺裢噶?，浸水之后顏色變成深黑色，宛如一塊纏繞在孫泠周身的生鐵，散發(fā)著冰冷堅硬的氣息。

    孫洙一進門，就找出干毛巾，幫孫泠把臉擦了。又去放熱水，從浴室出來，孫泠果然還呆愣愣地站在原地，濕衣服也沒脫。孫洙過去幫他脫外衣脫鞋子，把他往浴室推。

    “去洗個澡吧，暖和一下?！?/br>
    這句話也不知道怎么惹怒孫泠了，孫泠掙開他的手，低低吐出兩個字：“你走?！?/br>
    “好，好，我走，你快去洗澡吧，感冒了自己難受?！睂O洙飛快答應(yīng)，穿上外套就打算離開。自己待在這兒激怒孫泠，后果可能更嚴重。雖然現(xiàn)在對孫泠的狀態(tài)不放心，也只能先行離開了。孫洙邊走邊回過頭看孫泠，剛一跨出門，門扇就被人從里面以巨大的力度撞上了。

    孫洙回到家，已經(jīng)過了十二點，對弟弟的擔(dān)憂讓他一時半會兒無法入睡。打開電腦，想從孫泠最近寫的東西中推斷一些蛛絲馬跡。孫泠神經(jīng)纖細敏感，想象狂熱，腦袋里必定是沉積了許多東西，而他和家人關(guān)系不親密，也沒有要好的朋友。他什么話都不愿意對人講，包括心理醫(yī)生，那他情緒的出口在哪里呢？當(dāng)孫洙于無意中知道孫泠在寫，才稍微放下心。瞞著孫泠，一直在看他的，幾年下來，已經(jīng)成為一個優(yōu)秀的讀者，有時甚至能從孫泠的場景中追溯到他構(gòu)思這篇的意圖。

    孫洙將近日落下的更新看了，也沒看出什么名堂，畢竟是虛構(gòu)的，如果沒有他和孫泠一些共同熟悉的東西作指引，他也無法走入孫泠的世界中。他揉揉眉頭，看時間已經(jīng)到了凌晨兩點，就關(guān)了電腦。

    在床上翻來覆去，好不容易迷迷糊糊地睡過去，孫洙被一陣電話鈴聲吵醒。

    這么晚了，誰呀。他頭昏腦漲地抓起手機，瞇著眼睛，一看來電提醒，整個人像被冷水澆頭，霎時就清醒了。

    電話是孫泠打來的，孫泠很少主動和他聯(lián)系，這深夜的電話透露出不尋常的味道。孫洙不安地按了接聽鍵，坐起身，靠在床背上。

    電話那邊很久沒有說話，只有微弱的氣流聲。孫洙等著孫泠開口。

    “哥”，又過了一分鐘，孫泠才說話，喊出這個平日不常喊的稱呼。

    “我在?！睂O洙控制自己的語氣，讓它盡量顯得柔和：“這么晚了，你還沒有睡嗎？”

    那邊又停頓了一會兒，孫洙耐心等著，直到孫泠低低的聲音傳過來：“有件事，有件事……我想拍個宣傳片，不，不是我……是你，你們公司要拍宣傳片吧，你能不能，拍個宣傳片？你就拍個宣傳片吧……”

    孫泠大著舌頭，吐字不清，說話顛三倒四，孫洙沒有完全聽清楚他在說什么，一雙眉頭已經(jīng)皺了起來：“你這么晚沒睡，一直在喝酒嗎？”

    孫泠只是重復(fù)著“宣傳片”、“宣傳片”，說個不停。電話那邊偶爾傳來其他的聲音，玻璃和玻璃相撞的清脆聲音，玻璃和木頭撞擊的沉悶聲音，以及玻璃在地面上滾動的喑啞聲響，這聲音突然就拔高了，像是被人粗魯?shù)匾荒_踢開又撞到什么東西上。孫泠說話的聲音，在這個深夜，夢一般飄忽。

    孫洙還是抓到了“宣傳片”這三個字。

    “宣傳片，好，拍宣傳片，你為什么要拍這個？”孫洙疑惑地問出口，又馬上改口說：“我是說，你要拍怎樣一個片子，我知道你想拍怎樣的，我也好去安排?！?/br>
    “拍宣傳片，現(xiàn)在就去拍，快點拍。”孫泠在電話中喊著，語氣短促，像一陣急雨打在玻璃上。

    “好，拍，這兩天是周末，周一我就去拍。你先睡覺，好不好？”孫洙聽到自己刻意掩藏了倦意的聲音，簡直像哄小孩子一樣。

    “快點拍……”聲音重新低下來，跟著是久久的沉默。孫洙下意識看了看窗戶，隔著窗簾，篩出一片灰白的光。天快亮了。

    孫洙低下頭看手機，屏幕上的通話時間一秒一秒地跳著，又是五分鐘過去了。

    “孫泠？”

    沒人應(yīng)。

    孫洙又喊了幾聲，大片的安靜中偶爾夾雜了一兩聲囈語，確信孫泠睡過去了，孫洙掛斷電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