權(quán)澤重從很小時候，就察覺出他母親和周圍的格格不入。

    她不似村中婦人，因為下地cao勞和生育子女，而變得健壯粗笨，身形好似男人般，或是枯瘦如柴，眼神麻木，凌亂的發(fā)如稻草衰敗，滿面皺紋。明明那些女人的年紀也與母親相當。

    權(quán)澤重的母親總是睡到日頭高升，被家中唯二的婢女服侍著起身，也絲毫不顧忌權(quán)澤重祖父母的臉色，連帶她穿的衣袍雖也是棉麻，卻總也花樣精巧，還巧妙的繡上花草。高妙的繡技，令那尋常衣料，也多了些矜貴。雖然權(quán)澤重日漸長大，他母親仍是絲毫未曾變過的美麗。皮膚依舊光澤細膩，神態(tài)依舊冷漠傲慢，可這份美麗卻埋沒在近乎荒野的貧瘠之地。

    因為權(quán)家也不過一戶富貴些的農(nóng)家，雖說土地百畝，能夠稱一聲地主。

    后來他再大些，他母親撫著他的脊背，教他開蒙的三字經(jīng)，而此地鄉(xiāng)間，也唯有一個白發(fā)的老童生識得字，能搖頭晃腦的念寫論語?？伤褪怯X得，他母親的學識，還要更勝過那夫子。

    權(quán)父是一團朦朧的影子，隨他可親的祖父母，一概記得朦朧不清，母親早就說過他是天生涼薄，看來果是如此。

    權(quán)澤重始終記得清楚，他早早就負責照管著相府在京都的一些生意，有次去查賬時，遇到的那對父子。

    他才邁入屋中，就聽那少年愣怔道：“你怎與我生的這般像。”

    那少年的父親已經(jīng)發(fā)絲白黑相間，看起來年紀不小，卻仍千里迢迢從江南而來，押運貨物。因著是出身楊家旁系，為這溫楊兩家的親戚，方能搭上溫府這條路。

    不親不近的旁系，經(jīng)營著不好不差的生意，可是楊老爺卻比他尚帶青澀的兒子知事的多。當即將人訓斥，又賠了禮。

    權(quán)澤重聽他一口一個小兒，犬子。雖是訓斥，卻也帶著百般的珍愛?？墒撬@個被賠罪被奉承的人，還要比那小公子小上三兩歲。他鬼使神差的對那個男人拱手行了個禮：“世間相似之人，不在少數(shù)，此番遇見，亦是緣法。其實小公子不言，我也要說出這番親近?！?/br>
    當時溫長默步步高升，煊赫一時，人盡皆知，只需按部就班，他也將為帝宰，而宰相門前七品官，連著他這個管事，在外面也多得是被人奉承的客氣。

    權(quán)澤重的回禮，這反倒讓楊老爺有種受寵若驚的榮幸。盡管一個管事如家奴一般，可百官還是天子家奴，那也是看誰家的狗。更何況商人地位本就低賤。

    權(quán)澤重和聲細氣的安撫著父子兩人，表達自己并未覺得冒犯，還吩咐這家掌柜，日后必要關(guān)照此人。才收了賬冊，又準備趕去另一處。

    出門時卻突然下了雨，身側(cè)的小廝并未帶傘，他卻耽擱不得，正欲離開檐下，卻見身后追出一人，塞給他身側(cè)小廝一把傘。

    竟是那楊公子，他人瘦且單薄，許是有不足之癥。盡管穿著色澤鮮艷的綢衣，也沒有顯出幾分康健，只是那眉眼，的確和權(quán)澤重一般無二。因著身量和權(quán)澤重相似，兩人對望時，恰似一對雙生子。

    “我剛才，聽到落了雨。”他似有些怯怯，看著便留存被人嬌縱過的天真。“你……權(quán)管事，你可是南人。令慈可是…”

    權(quán)澤重自取了那把傘，也看到了門內(nèi)身后探頭探腦的中年男人，可是沒有回答，只輕輕一笑，不過卻解了身上的披風，交給了嘴唇微微帶青的少年。或是他的兄長。便轉(zhuǎn)身走入雨幕之中。

    馬車行走青石板上，雨聲轱轆聲不斷做響，權(quán)澤重身形隨著微晃，記憶卻綿延到幼時。

    “寧哥……我的寧哥…”他母親撫摸著他的臉，叫的卻是另一個人，他醒著，卻又不敢醒。

    女人細細的抽泣，為著他的病，還是在擔憂，那個自己被賣出了府，卻留下的兒子。

    能拼湊的故事，是一對無子的商人夫妻，買了個萱草命的妾，卻在有了子嗣后，留子去母的故事，只是把人轉(zhuǎn)賣的還是太急了些，那個女子，腹中還多帶走了個他們想留的兒子。

    權(quán)澤重本該有的姓氏，權(quán)還是楊，已經(jīng)無關(guān)緊要，他頂?shù)氖菧丶业纳矸萦巫撸瑢ν庥龅降娜?，也只視他為溫長默的義子。

    溫長默有一半血源自楊家，他或許也有那一半血，源自楊家，淡淡的那一絲糾纏，回憶起，也只是因這個原因，方能升起一絲暖意。只是溫長默是為這微不足道的血緣，才在那諸多義子中對他另眼相待，還是因為其他。便又不得而知。

    若他留在楊家，也該有著那般不諳世事的天真，可以急躁，可以莽撞，可以有人會為自己放棄尊嚴的向一個小輩的家奴行禮?；蛟S那要輕松的多，少些狠辣，少些隱忍，權(quán)澤重今日，只是見到了另一個可能的自己。知道他很好，那就可以了。而且如今這條路，誰說不是坦途。

    總歸，是有一片月色，為他照著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