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桃花覆青絲(三)
十七 粗略算算,與溯光相識也有兩個多月了,景清還是看不透這個一身仙氣的男人。 自那次洗髓后,景清便被溯光帶在了身邊,就像是一個小尾巴,干什么都跟著。 但是吧,這跟著,就真的只是讓他跟著。這一個多月來,愣是和他沒說過一句話。 和溯光接觸的修道者也都像沒看到他一樣,從不過問。 景清每天看著身前的背影,感到很茫然。要不是低頭看到自己的腳還踩在地面,他甚至開始懷疑自己是否已經(jīng)死了,現(xiàn)在跟著溯光的是他的靈魂。 跟著溯光的這些日子,景清差不多摸清楚了溯光的作息和行經(jīng)規(guī)律。 現(xiàn)在溯光在走的這條路,與往日里的不盡相同。 越過枝繁葉茂的參天大樹,湖畔邊的桃林現(xiàn)于眼前。漫山遍野的桃樹開得正好,微風拂過,就像是下了一場被朝霞染上淺色的細雨。 人間難有如此盛景,宛若置身于仙境。 溯光于林中負手而立,看著滿天如蝶般起舞的桃瓣,景清因為站在他的身后,并不能看見他的神情。 也許是這溫柔的風讓溯光身上冰涼的威壓融化了幾分,景清有了開口詢問的勇氣。 “仙師,可是在等誰?” 話一出口,景清就后悔了。他和溯光的關系說近不近,說遠那可是特別遠,他好像沒什么資格問溯光任何問題。 就在景清以為溯光會和之前一樣無視他時,低沉悅耳猶如古琴的聲音從面前的背影身上傳來。 “這里是他的隕落之地。” “隕……落?”那就是死了?景清咬了咬唇,尷尬地說道,“對不起,我不該問的……” “三百年前,他拋棄我自己渡劫,卒于九重黑天劫,形神俱滅。” 溯光語氣如常地說道,就像是在敘述別人的故事。 “我不相信他死了,在此地等了他三百年?!?/br> 一想到那個陌生的修仙者拋棄了溯光,還讓他等了三百年變成如今薄涼的模樣,景清心里澀澀的,一時間忘了溯光對他的疏離,上前兩步,心疼地牽住了他微涼的手。 溯光沒有掙開他的手,同樣的,也沒有握住他的手。 “等不到就算了吧……這個世上喜歡仙師的人那么多……”景清笨拙地安慰著面前這個比他強大太多的男人,“仙師要不試試看放下?” 聽了景清的話,溯光輕笑兩聲,轉(zhuǎn)過身面向景清。 景清還是第一次看到這個一身寒冰的男人笑,他的笑很溫柔,比這拂面的春風還要溫柔,令人沉醉。 “不,我等到了。”溯光抬手輕輕摘下掛在景清發(fā)間的碎瓣,一雙漂亮的桃花眼直撞進景清的眼中。 只聽那人柔聲說道,“你想知道他的名字嗎?” 景清在美色的誘惑下,恍惚地點了點頭。 “他叫景清——”溯光松開指尖,剛沾染上些許檀香的碎瓣墜落在地上,被抬起的素靴踩進泥中,“好久不見,我的師兄?!?/br> 十八 溯光在桃林中吻了景清,是那種淺淺的,但是很溫暖的吻,像是在吻一件珍惜的寶物,帶著幾分因眷戀而產(chǎn)生的小心翼翼。 這一切對于景清來說,像是一場美好卻虛無縹緲的夢。 前一刻他還是凡人景清,一個不知道靠著什么狗屎運踏入仙門的山村野夫;后一刻在溯光口中,他便成了溯光戀人的轉(zhuǎn)世——近萬年來離飛升最近的渡劫期大能。 他沒有任何關于“前世”的記憶,當溯光談起他們“刻骨銘心的愛情”,他也沒有任何一點因為熟悉而產(chǎn)生的悸動。 “景清”這個名字對于他來說,從前是溯光賦予他的道號,而現(xiàn)在……他也不敢確定那到底是不是原本就屬于他的東西…… 他好像一個雀占鳩巢的小偷,偷走了別人的人生,偷走了別人的成就,還偷走了別人就算被拋棄也依舊情深的戀人…… 景清的手雖是被溯光牽著,卻依舊落后于溯光半個身位,心虛的他不敢和溯光并肩,也不敢去看溯光的眼睛。 溯光看了眼拘謹不安的景清,牽著他的手改為了與他十指相扣,輕吻上他的發(fā)頂,言語溫柔地說道,“放心吧,我不會認錯的。過去的事情,師兄想不起來就不要勉強了,能找到師兄我已經(jīng)很慶幸了,哪敢貪心更多?!?/br> “我……我不知道上一世的景清是個多糟糕的人,”景清停下了腳步,溯光因為他也不得不駐足。景清抬起頭,真摯而堅定地看向溯光,“我會用這一生好好待你,不離不棄,生死相依!” 溯光愣了愣,眼中的掙扎閃爍片刻后又恢復了難以看透的溫和,他的嘴角微微揚起,帶著幾分漫不經(jīng)心,說道,“希望如此。” 十九 自那日桃林之后,溯光待景清一改往日的疏離,看向他的目光中總帶有暖意,就像是換了一個人。 看出景清吃不慣辟谷丹,溯光會為他親手煮飯,哪怕染上一身令修道者厭惡的煙火氣。 知道景清對于修仙一竅不通,溯光為他找來最珍貴的靈藥,為他提升修為。 溯光會為他束發(fā),會替他更衣,也會與他相擁入眠。 隨著日子一天天過去,景清心中的不安逐漸被溯光的溫柔相待所撫平,他相信了自己就是溯光深愛的那個“師兄”,也不可避免地愛上了這個不該屬于他的仙師。 在沒人的時候,他會主動去牽起溯光的手,他會吻上溯光漂亮的桃花眼,也會小聲地對溯光說“我愛你”。 也許他會在這仙境一般都地方,和宛若謫仙的戀人度過平淡而幸福的一生,幾十年,幾百年,甚至幾千年。 二十 “他的魂魄被黑天劫轟過竟然還能聚齊?”無塵的目光在掃過遠處正喂仙鶴的男子時,臉上控制不住地浮現(xiàn)詫異之情。 “連九重黑天劫都沒能讓他形神俱滅,”無塵咂咂嘴,感慨萬分地說道,“真不愧是修仙界的至強存在??磥懋敃r的他離飛升就只有那么分毫之差,沒扛過去屬實可惜了……” “呵?!彼莨饪粗h處的景清,冷笑一聲,不置可否。 遠處的景清因為修為低下看不清溯光具體的神色,只感覺到溯光在看他,轉(zhuǎn)過身對著溯光笑了笑。 頭腦簡單的景清并沒有細想過為什么溯光從來沒將朋友們介紹給他。因為不忍心去打擾溯光難得和朋友相聚的時光,每次他都主動呆在遠遠的地方。 “噗。”看到景清呆呆傻傻的笑容,無塵差點把嘴里的茶噴在玉桌上,干咳兩聲順了順氣后,忍不住幸災樂禍地笑道,“師父怎么變成這樣了,哈哈哈哈?!?/br> “大概是因果輪回吧,”溯光抿了口茶,將景清笑容中對他的愛意盡收眼底,說道,“上一世的他機關算盡,為求長生,手上沾滿了同道和魔修的血;這一世的他呆若蠢鵝,遇到個幾十年的小狼妖,都被嚇得屁滾尿流?!?/br> “那你現(xiàn)在把他養(yǎng)在身邊是怎么說?”無塵像是看猴戲一樣“欣賞”遠處的男人笨拙地給仙鶴順毛,隨口一問,“打算和他重修舊好?” “怎么可能?!彼莨饴朴频靥а郏痪o不慢地說道,“我就想讓他也嘗嘗,被深愛的人無情地辜負和丟下,是怎樣的滋味?!?/br> 無塵審視地盯著看了溯光幾個呼吸后,突兀地說道,“別玩得太過,我怕到時候你不好收場?!?/br> 溯光的嘴角勾起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問道,“怎么?心疼你師父了?” “那倒不至于?!睙o塵聳聳肩,一臉不在乎地說道,“這一切都是他咎由自取。” 無塵意味深長地敲了敲桌子,繼續(xù)說道,“我只是怕有些人毀了自己珍愛的東西卻不自知,等到一切覆水難收時才后悔莫及。” “他?”溯光不以為然地笑了,“他配嗎?!?/br> 二十一 雪山崩塌的那一刻,人們才會明白美好秀麗的風景下,隱藏的不是剔透的水晶而是嶙峋的怪石。 清晨醒來,溯光不知去向,仙府中倒是多了個貌美的女子。 那女子對仙府很是熟悉,如同在自己家里一般,將芥子袋中的草藥井井有條地放入嵌于墻內(nèi)的藥柜。 第一次見到這么漂亮的姑娘,景清緊張地和她揮了揮手,“仙子好……” 紫蘇早就知道府上另一個人的存在,故作驚訝地問道,“你就是師叔祖的爐鼎?” “爐鼎?……”景清打招呼的手僵在半空中,局促地解釋道,“我不是爐鼎……我是他的戀人……” “戀人?” 女子審視懷疑的目光讓景清感到有一瞬間的窒息。 紫蘇茫然地看著景清,緩緩道,“我從沒聽說過這修真界有什么戀人的說法,相伴于修仙者身邊的只有道侶或是爐鼎?!?/br> “若是道侶,師叔祖應該和你提起過何時舉辦結侶大典才是……”紫蘇疑惑地說道。 聽了紫蘇的話,景清愣在原地,雖然他想否認,但是顯露于表的慌亂,還是暴露了他的不安。 溯光一直說愛他,卻從未定義過他們之間的關系。 “其實做爐鼎也不錯啊”紫蘇善解人意地安慰道,“多少人擠破了頭都想做師叔祖的爐鼎呢,養(yǎng)爐鼎可要花不少靈藥,你吃了挺多的吧。” “像你這樣資質(zhì)平庸的人,也靠著靈藥的滋養(yǎng)進入了金丹期,”紫蘇微笑著說道,“雖然因為靈藥,此生恐怕難有成就,但相比外門那些做苦工一輩子都無法筑基的弟子,你已經(jīng)很幸運了。” “我……”景清往后退了兩步,“溯光不會把我當成爐鼎的……我會去找他問清楚的……” 二十二 因為不會御劍飛行,景清是跑著去找溯光的。 上千級石階,才登了一半,景清就已在山威的壓制下氣喘吁吁。 “那人就是之前每天侍奉于宗主身側的人嗎?好羨慕他啊?!?/br> “羨慕他作甚么,不過是個以色侍人的爐鼎罷了,過不了幾年,修為被吸干后就會被扔掉。你一個堂堂內(nèi)門弟子,前途無量,想那些旁門左道干嘛?” “也是。” “你說他長得不好看,這資質(zhì)也是差的沒邊,就算宗主找爐鼎,也不至于找他吧。” “可能宗主一個人乏了,想找個跳梁小丑解解悶吧?!?/br> 金丹期的修為,讓景清能夠聽清那些過去從耳邊劃過的模糊話語。 原來宗門內(nèi)的人都是這么想的嗎…… 溯光,他知道嗎…… 明明暖陽高掛,晴空萬里,景清卻覺得渾身冰涼,如置冰窟,一個失神,摔在了石階之上。 不會的,溯光不可能…… 景清搖了搖頭,將腦中懷疑的念頭都扔了,將眼中涌起的淚意壓了下去,深深地吸了口氣后,爬起身,重新邁開變得沉重的步子,繼續(xù)向著對他而言遠在天邊的山頂前進。 二十三 在大殿之前,景清被仙侍攔下了,冰冷的劍抵在他的脖子上,就好像他是什么能夠威脅其他修仙者的入侵者。 景清不敢硬闖,只好遠遠地站在門前,等待溯光出來。 他也不知道自己等了多久。 站在恢弘的白玉琉璃瓦之下,景清第一次感覺到在這偌大的仙門,他是如此的孤獨,沒有朋友沒有親人,只有溯光。 若是溯光不愛他了……景清不敢想。 “你怎么來了?” 溯光從大殿之中走出,在看到景清的時候,臉上的笑容有一瞬間的凝固。 “這位小友是?”溯光身旁薄紗蒙面的女子禮貌地問道。 溯光的笑容還是和以前一樣溫柔,看似無奈又寵溺地嘆了口氣,“拿來解悶的小玩意兒罷了?!?/br> 被其他修仙者背后嘲笑的時候景清沒有落淚,狼狽地摔在石階上時景清沒有落淚,被每天都見面的熟悉仙侍的劍抵在脖子上的時候景清也沒有落淚,溯光在別人面前的一句輕描淡寫的“小玩意兒”,卻輕易地讓景清淚如雨下。 “我是萬靈谷的谷主,不出意外,一年內(nèi)我會成為你們的宗主夫人?!泵擅媾痈吒咴谏系恼Z氣中,帶著幾分對于景清“妄想心思”的不屑。 蒙面女子和溯光郎才女貌的般配模樣,讓景清自覺形穢,連質(zhì)問的勇氣都沒有,落荒而逃。 二十四 邊跑邊哭的白衫男子擦肩而過,無塵停下了腳步,許久后,他長長地嘆了口氣。 “你別做的太過分了?!?/br> “師父你在說什么???紫蘇不明白?!泵铨g女子無辜地眨了眨眼,看上去很是無害。 “罷了,”無塵抬手揉了揉紫蘇的頭發(fā),“你也不過是被人利用了而已?!?/br> “真出了什么事,為師會護著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