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尺素道謝后將釵收回腰間荷包內(nèi)。

    他們一路疾馳前往江南。

    日夜兼程，只十日已經(jīng)到江南的海城，柳縣也隸屬于它的管轄范圍內(nèi)。

    “將軍，這幾日為避免節(jié)外生枝，我要帶著伙計去喬裝探聽柳縣的時疫情形，您在海城稍等兩日?！币驗槿笋R眾多，楚江不好與段尺素稱兄道弟的，十分客氣恭敬。

    “我此行恰恰是防患于節(jié)外生枝，還是我與大人一同去吧？”段尺素道。

    楚江知道他身手非凡，想了想：“不知可有能信得過的留守人員？”

    段尺素身后一位三十多歲絡(luò)腮胡子侍衛(wèi)并一位二十歲左右的冷面青年侍衛(wèi)出列，段尺素指著他：“高湛山、高湛海，此二人是我的心腹，老成穩(wěn)重，有他二人再次守候，欽差大人可以放心?！?/br>
    楚江道：“好，阿歡你也留下協(xié)助兩位副官，將軍，你我喬裝出行，扮做兄弟，隱藏身份?！?/br>
    段尺素頷首轉(zhuǎn)頭吩咐手下去尋兩套平民布衣，為了不惹人注目，衣裳都是粗布麻料。

    兩人裝成普通的兄弟倆，輕裝隱蔽深夜來到柳城城門口兒。

    那守門的幾隊侍衛(wèi)口鼻全蒙著布巾子，眼神奇異的看著他倆，cao著一口口音吳儂方言味道的官話：“只能進不能出，你倆來城里何干？”

    “我……”楚江聽的擰著眉頭，剛要說話，就被段尺素不捉痕跡按住手腕。

    段尺素露出艱難苦澀的神態(tài)來，說的吳語口音的官話：“還請軍爺通融，我與哥哥一心盡孝道，死也是不怕的，我與哥哥也不會流竄給軍爺添麻煩?！?/br>
    聲音清柔細美，與平素平仄卷舌分明的北地官話完全不一樣了。

    “再想出來就難了，你長得這么漂亮，白白可惜了～”侍衛(wèi)瞇著眼，語調(diào)輕佻，手就要摸段尺素的腰身兒。

    段尺素低頭蹙眉，隱忍怒氣，有些無語，明明在臉上涂了些灰塵頭發(fā)也亂糟糟的，一身粗布麻衣，這侍衛(wèi)還能調(diào)戲自己？不顧自己也得看看現(xiàn)在是什么時候？

    楚江直接伸出胳膊擋開，把段尺素拉到身后，對著官兵賠笑，順帶塞了碎銀子。

    “兩個傻子！進去吧——”那侍衛(wèi)掂了掂碎銀子，命小兵打開格柵。

    “抱歉，讓翁主受委屈了?！?/br>
    “無礙?！?/br>
    兩人迅速往柳城近郊村子運起輕功跑去，楚江呼哧帶喘落后段尺素兩步吃力的緊隨其后。

    楚江今兒算是見識了什么叫輕功草上飛，他這點功夫如果不是段尺素特意照拂，根本不可能追的上。

    “沒想到，楚神醫(yī)也修習(xí)武功身法，似是少林派。”段尺素很是輕松邊運功邊回頭與楚江勾唇道，他真是對楚江刮目相看，又放慢些速度，與楚江并肩前行。

    本以為是文弱神醫(yī)，沒想到也有這般功夫。

    楚江汗顏，有種關(guān)公面前耍大刀被關(guān)公夸贊的心虛：“我怎比得上翁主您功法精妙高超呢？”

    半個時辰后，兩人到了最近的趙村，因是繞小路走，沒見什么人影，進了村子才覺出恐怖來。

    沒走幾步可見男哥兒老幼的尸體，用草席粗糙的卷著，散發(fā)著一陣陣惡臭味兒。

    楚江對段尺素點頭示意，兩人拿出布巾捂住半張臉。

    蹲身開始檢查尸體，楚江掀開草席，看見那因瘟疫慘死的人，身體浮腫，雙目凸睜，面頰長著一大幾小的痘瘡，那痘瘡異?？刹溃t黃紫黑烏糟糟的血rou，蛆蟲從創(chuàng)口爬出，最令人震驚的是，那面頰的碩大痘瘡竟然似長了眼耳口鼻般的‘鬼面’，死去的幾人幾乎都有這種癥狀，只是有的沒有‘鬼面’，那面瘡生的奇形怪狀，像是附體的惡靈rou胞。

    從小跟著江陽王征戰(zhàn)沙場的段尺素見到此情形心里也是翻涌著驚濤駭浪，從天靈蓋兒寒涼遍徹骨。僵硬的朝楚江看。

    楚江是一臉?biāo)究找姂T的平靜，取出攜帶的瓶子和小刀油布包，把那‘鬼面瘡’，以及人體組織，一一查驗，或是切開取樣，或是思考許久。

    茅屋草舍內(nèi)傳出嗚咽嚎啕的聲音，楚江與段尺素趕快閃身躲避到一顆大柳樹后，接著見一瘦骨嶙峋的枯黃漢子從院里推出板車，板車上躺著剛剛咽氣兒的孩童。

    怪疫纏身的漢子邊踉蹌剛推著車邊哭：“孩子不要怪爹！”

    “孩子他爹??！”突然，一個已婚小哥兒農(nóng)夫打扮的人追出來，對著那漢子噗咚跪下。

    那小哥兒的臉上也長了兩個大面瘡，骨瘦如柴，嚎啕大哭著阻攔漢子：“再讓我看一眼寶兒，我的寶兒嗚……阿姆的乖孩子睡吧……阿姆的小寶貝你快快睡……阿姆和你阿爹很快……很快就去找你……”

    但阿姆的極不舍孩子哭的太凄厲，又哭又笑的抱著孩子溫柔細語的唱搖籃曲，叫見慣了生老病死的楚江都有些動容。

    段尺素的眼尾也有些紅，用手背輕輕擦去快掉出來的眼淚。

    他看向楚江，發(fā)覺楚江異樣冷靜，他出聲：“楚兄……”

    “噓……剛剛那些死尸，還有這一家三口你沒覺得哪里奇怪嗎？”楚江眼瞳漆黑雪亮，壓著嗓子道。

    段尺素看著那一家三口臉上可怖的痘瘡：“痘瘡？”

    “那些暫且靠后論，重要的是適才那些死尸身體浮腫，其實那是饑餓導(dǎo)致的體表浮腫，實則他們皆和那一家三口一樣骨瘦如柴，段老弟，只怕咱們回去要好好查查賑濟災(zāi)民的糧食都去了哪兒，病死非人力所致，餓死才是冤?！背屑氂^察周遭的房舍。

    真不是一般的破舊，茅檐草舍，好房子沒有幾棟，明明一路而來見到許多良田，魚米富饒的江南，哪怕與他沒穿越前的‘江南’有所出入，到底也相差無幾，怎么可能會被餓成這樣。

    段尺素不覺得‘瘦’是病，不由得問詢：“人面瘡極罕見，我見尸首上幾乎都有此物，怎么能靠后論呢？”

    “那東西鬼癥也好頑證也好，絕非瘟疫，但從外表瞧只是一種畸形寄生胎體，我切除掉，他們就會好，至于人人都有，就要從畸形的來源了，為什么早不畸晚不畸，偏偏瘟疫時候畸？無非是有人誤導(dǎo)，我推論這東西在柳城很早就有了，它極有可能是病原體細胞問題，二是附近有影響該村子的風(fēng)水物事……”

    侃侃而談的楚江其實也很艱難，跟古代人溝通是個不容易的事兒，他覺得寄生胎就是嬰兒在母體內(nèi)的緣故，寄生蟲，輻射，污染，都會導(dǎo)致畸形胎。

    段尺素聽得云里霧里。

    “罷了。”楚江讓段尺素在樹蔭暗中暫避：“我去與他們探聽一二?！?/br>
    段尺素一把攔?。骸安豢桑腋闳ィ埠脧呐员Ｗo。”

    楚江淡淡一笑：“想弄死我沒那么容易，你放心，一在明，一在暗，咱們內(nèi)外助互為壁壘，咱們也可查探的更細微。”

    段尺素鴉翅睫羽下清澈明珠般的眼睛充滿著贊賞與驚艷：“好?！?/br>
    楚江拿出兩顆小藥丸，遞給段尺素一顆，自己吃了一丸，解開蒙面布巾，朝那對夫夫走去。

    段尺素緊張的視線隨著楚江而動，眼睛都不眨的盯著。

    只見楚江滿面?zhèn)纳锨芭c那對夫夫搭話，從懷中掏出一只小瓷瓶，遞給那對夫夫，說了不知什么，那對夫夫哭的更厲害了。

    “好可憐的孩子，竟然死之前一頓飽飯都沒吃過，我篤信佛法，吟誦為你們的孩子超度……”楚江雙手合十，虔誠的道：“如是我聞，一時佛在忉利天，為母說法。爾時十方無量世界，不可說不可說，一切諸佛，及大菩薩摩訶薩，皆來集會，贊嘆釋迦牟尼佛，能于五濁惡世，現(xiàn)不可思議大智慧神通之力，調(diào)伏剛強眾生，知苦樂法。各遣侍者，問訊世……”

    孩子的阿姆泣不成聲捂著嘴彎腰福禮連連道謝，也雙手合十一起給孩子祝禱。

    “小伙子，你尋的村南邊那獨居的老郎中，瘟疫頭茬兒他就死了，你也快快逃走吧！不要在這里等死了?！睗h子看楚江臉上雖然臟兮兮的并沒有人面瘡，心底羨慕又擔(dān)憂。

    楚江把那草席往上拉，蓋住小娃兒的頭的同時，近距離觀察一番。

    “我是外鄉(xiāng)人，不知這里魚米富饒之地，大哥嫂哥兒還有這苦命的孩子為何這般枯瘦？”

    漢子眉間籠罩著死亡的頹悲，苦笑：“富饒？小伙子你去城里瞧瞧便知了，我們這樣的佃農(nóng)何時富過？富人還有的救，我們這樣的不過是等死罷了，吃喝再被他們盤剝一次也沒甚大礙了，遲早都是要死的……”

    “這個時候，難不成你們村里的地主還強收租子？朝廷也有下放米糧藥材啊，難道沒收到？”

    “哪兒有什么米糧藥材啊！小兄弟你莫不是說胡話呢吧？”

    村哥兒立刻反駁，抹去眼淚：“他們那是收租子？他們是收命！”

    漢子立刻瞪眼過去：“閉嘴！”

    “我為什么要閉嘴？孩子他爹，咱們寶兒明明是餓死的！你就這么怕他們？”村哥兒凄厲的喊。

    “閉嘴！你個——”那漢子突然眼珠暴突，呼哧帶喘，直挺挺的倒下。

    楚江忙扶住他，眼尾余光突然掃到柴火垛后有道疑似人的黑影。

    從懷中掏出一顆‘辟谷丸’，塞入漢子口內(nèi)，捏住漢子的下顎用力往上一扳，用力“啪”地拍了下漢子的后背。

    “唔嘔……咳咳咳……”那漢子被生理反射性的強迫吞了丸藥。

    “拿些水來，水總有吧？”

    “有有有……”村哥兒趕快去取水。

    楚江也給了那村哥兒一丸：“干糧，吃了能管飽，嫂哥兒試試?！?/br>
    那村哥兒目露懷疑，但見楚江生的面善周正，自己又實在太餓，管不了那么多，也吞服了。

    半刻鐘，兩人的面色由蠟黃透青變得隱隱泛紅，眼睛也有神不似之前那般麻木呆滯了。

    “小兄弟！謝謝小兄弟救命！”漢子舒服多了，萬分感激的道。

    吧唧吧唧嘴，夫夫倆回味都是一股子藥味怪怪的。

    楚江克制自己不看那柴火垛，盡量用余光感受。

    “不必客氣，這是我自己給自己準備的干糧，大哥，咱們也不能這么等死啊，至少死也做個飽死鬼，到底誰這般大膽，竟然敢扣下朝廷發(fā)放的糧食草藥？”

    “噓——噓——小點聲！”那漢子忙皺眉連連比劃不讓楚江說的那么大聲，自己小聲的把內(nèi)情告訴了楚江。

    原來，柳城老百姓們的父姆官縣令杭雨眠杭大人自從上月進京血書陳情后，回來的途中被歹人暗算剁掉了一雙手，自此一蹶不振，回來后也染上了瘟疫，性命垂危?？h令杭雨眠無法理公務(wù)，現(xiàn)在全由九品縣丞王鐵代掌。這王鐵本是江南有名的大惡捕頭，偏偏武功高強，出身富豪大族，弟弟王秀麗是江南王的心愛側(cè)君（側(cè)妃），經(jīng)常與jian商勾結(jié)，仗勢欺人，一連幾任縣官都無法管制他，唯有杭雨眠用道理彈壓著，用手段和上級的身份壓制著，他才安分了。如今杭雨眠重病瀕死，他邪佞之心再起，貪財貪權(quán)，朝廷下放的糧食草藥都在他處，好色無德，jian污未成年的小哥兒、良家夫郎等等，攪合的柳城上下天翻地覆，大肆發(fā)難財發(fā)人命財，現(xiàn)在的趙村就是因為反抗才被更殘暴無人性的欺壓，導(dǎo)致成了死人最嚴重的一個村莊。盡管作惡累累，怎奈其家族王氏在江南一帶，京城一帶都有不小的勢力，所以不僅被壓下了‘惡貫滿盈’，反而升任了縣丞，繼為‘代縣令’。

    自從王鐵成了代縣令后，遍布眼線，尤以趙村為多，所以村漢子格外忌憚。

    “原來如此?！背牶?，安慰了這對夫夫兩句，又把隨身攜帶的‘辟谷丸’給了他們幾顆，往那死去的可憐孩童嘴里塞了一顆。

    那漢子與小哥兒抹著眼淚兒，千恩萬謝的收好，推著尸體走了。

    楚江斜眼窺探那柴火垛后的暗影還是沒出來，擰眉，蹲下身繼續(xù)看那村戶門口的三三兩兩的尸首。

    突然，楚江后腦勺冰涼，肅然“不好——”

    忙沖向柴火垛，見還哪里有人影子？！

    楚江拔腿朝那夫夫離開前的方向追去！

    漆黑的夜晚，尤其在這山村里，楚江不得不拿出火折子照亮，狂追狂奔。

    他急喘著停下，見前方有人，板車四分五裂，一人獨立，三人躺在地上，其中一個五花大綁嘴里塞著一團襪子，另外兩個跌坐在地上瑟瑟發(fā)抖，面無人色，地上還有把雪光寒閃的刀。

    “兄長不必心急，人，小弟已經(jīng)抓住了，不必著急。”段尺素淡定的站在被綁成一個團兒的黑衣人后，優(yōu)雅挽起袖子，好整以暇拍拍衣服上的折痕。

    那漢子和村哥兒嚇得哆哆嗦嗦，哭都不敢哭了。

    楚江佩服的五體投地：“……辛苦你了?！?/br>
    段尺素笑笑，和煦親隨：“兄長客氣！”

    “把他帶回去嚴刑拷問如何？此處多有不便，也會連累這對村夫夫?！倍纬咚亟ㄗh。

    “你帶他回去，我再查查，這回是研究研究這病起因。”楚江始終覺事情不簡單，生怕錯失機會。

    他想要速戰(zhàn)速決，解民疾苦，速戰(zhàn)速決，回家陪老婆生娃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