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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耽美小說 - 綿綿在線閱讀 - 第十五章 羅剎海

第十五章 羅剎海

    我羞臊之下,脫口道:“抱歉,我不知道有……”話一出口,才發(fā)覺已能口吐人言。再往身上一看,只覺腦中一黑:我已變回人形不假,身上卻是一絲不掛,衰老身軀、垂朽皮rou,一覽無余。

    葉疏淡淡掃過來一眼,目光便轉(zhuǎn)開了。

    我閉上眼睛,緊緊捂住羞處,心中只有一個念頭:還不如當只癩蛤蟆算了。

    一陣輕如云朵的腳步向我走來,又停在我身前。只聽窸窣聲起,我身上已輕輕覆上一件衣物。睜眼看時,竟是葉疏的白色外袍。

    我做夢也想不到有此奇遇,忙緊緊裹在身上,不住向他道謝。這袍子輕柔致密,衣襟上似乎還余留著一陣似有若無的梅花清香。

    我偷偷深嗅一口,立刻推翻了之前的念頭:……還是當人好。

    ?

    葉疏身形頎長,我卻是矮而衰邁,穿了他的好衣服,在腰上盤了三匝才勉強合身。自己也曉得丑,不敢到他面前去現(xiàn)眼。打量四周,見天空低迷陰沉,給人一種難以言說的壓抑之感。那光線也呈現(xiàn)一種蠕動的血銹色,好似屠宰場中懸掛了幾天的內(nèi)臟一般,照得那本就難看之極的山水更加怪異。

    我強忍不適,繞過咕嚕冒泡的溪水,見最大的那塊山壁上拱起一塊嬰胎般的石頭,上面寫著三個淋漓血字:不知夢。

    我長長吐出一口濁氣,心想這靈界碎片倒有點自知之明。誰要是在這鬼地方做夢,必然連自己也會嚇醒的。

    ?

    拖拖沓沓查探一圈,縱然再沒膽子,也只得硬著頭皮,走向葉疏所在之處。我心中度量距離,離他四五尺遠,便立刻停住腳步,小心開口,問他接下來有何打算。

    葉疏雖是人人稱羨的天才,平日只在云何洞天舞劍修心,人情事務一竅不通。青霄真人對他又極為保護,幾乎連山門也沒讓他出過。聽我這么問,竟難得遲疑了一下。

    我屏氣等待半天,見他沒有下文,這才斗膽道:“方才我勘探四周,發(fā)覺這靈界之中似有這般奧妙……”便指天光日影,揣測了一番我二人所在方位。又沿著山脈走勢,水流方向,猜度他人可能聚向何處。那都是我這些年在秋收堂修山筑屋,排水造園,積攢的一些無用的識用。我本就口拙,在熟人面前話也不多,更何況是在他面前。幾句話說得磕磕巴巴,說到后來,連地上的石頭、泥沙也搬來用了。

    好容易講完,我已是一腦門汗,欲舉袖去擦,又忙改為手抹??谥械溃骸啊@只是我在外頭胡亂摸索出的淺薄之見,還不知此間境況如何。據(jù)說這靈界異物妖獸極多,葉……千霜君你只身一人,恐有不測。如能與其他同門會合,那便……”

    先前我在地上擺弄之際,葉疏已移身過來,仔細聆聽。他原本就膚白勝雪,低下頭來,一段漆黑如墨的長發(fā)從臉側(cè)垂下,那艷光直照進我眼中。我傻子般張了張嘴,腦中一片空白,下一句話竟就此卡住了。

    葉疏抬眼向我望來,問道:“那便如何?”

    我哪里還記得原來要說什么,結(jié)巴道:“那……那就……”

    忽然一陣碌碌聲從我腹中發(fā)出,在這空曠之中,極為響亮。

    我一瞬間面皮漲得通紅,忙將肚腹按緊。誰知肚子不爭氣,竟叫得愈發(fā)大聲了。

    修士筑基期便可開始辟谷,十天半月不進食也是尋常。再往上,漸漸便可納天地精華為己用,一年半載中,連水也不必沾唇。葉疏對這三餐一宿顯然十分陌生,抬眸看了我一眼,才問道:“你餓了?”

    我本還想硬撐,奈何那饑餓感陣陣涌上來,連腸胃仿佛都擰動不已,只得羞愧道:“是?!?/br>
    一張嘴說話,口水竟不由冒到了喉嚨口,趕緊咕咚一聲咽下。

    葉疏又看了一眼地上的簡陋地圖,指其中一處出路,道:“往東南?”

    我慌忙點點頭。葉疏便率先動身,我也亦步亦趨地跟上。

    ?

    這靈界長得雖窮兇極惡,倒也不是一成不變。忍饑挨餓走了不到半個時辰,遍體腫囊的禿山已經(jīng)不見,放眼所見,都是些畸形林木、異形藤株。走到一片慘綠的葉蔓下,葉疏示意我停在原地,雪白的身影隱入葉影,很快不見。少頃,我眼前一花,他已落回我所在之處,同悲劍入鞘,左手向我伸來,掌中放著四五個暗紅色的果子。

    他這柄劍晶瑩細長,冰霜顏色,除三十多年前歸夢峰遙遙一見,只在千竹湖旁見他使過一次。我一時簡直受寵若驚,忙恭恭敬敬將那果子接過,背身放進嘴里。只咬了一口,便覺腥氣刺鼻;再咀嚼幾下,口感好似發(fā)了絮的生rou,其中還有粒粒渣滓,粗糲硌牙。我雖已餓得前胸貼后背,仍覺難以下咽。想到這是葉疏親手為我采摘的,硬是一咬牙吞了下去,喉道里頓時彌漫開一股臭咸魚般的血味。

    我竭力吃了兩三個,剩下的無論如何吃不下了。再上路時,目望葉疏高挑背影,不由對自己十分唾棄:從前夜深人靜時,常對著葉白駒繪的那張紅箋癡想,只要有幸碰一碰這只手,砒霜毒藥我也情愿一口吞了。如今不過是幾個果子,我卻矯情扭擺,實在太做作了。

    ?

    誰知這做作還沒到頭,行路不過片刻,我腹中竟又饑餓起來。一開始我還硬挺著不理會,不過三五十步,胃腸已餓得打鳴,只得趁葉疏不注意,將剩下那兩個果子也吃了。我食量一向不大,上了年紀后,注重養(yǎng)生,更是過午不食。不知為何,一到此間,胃簡直變成了無底洞,兩個果子投進去,轉(zhuǎn)眼就被吞噬一空。再走一陣,又已餓得不可忍受,酸水一股股直冒出來,饑火燒心,一步也走不動了。

    葉疏察覺異狀,掉頭望著我,似是不解。

    我餓得臟腑都絞痛起來,對他五官扭曲地一笑,十分難以啟齒:“我……好像又餓了?!?/br>
    ?

    葉疏并不露驚訝之色,手按上同悲劍,臨走只對我說了一句:“嗯?!?/br>
    我孤身一人站在原地,惴惴不安,苦思他這個單音有何深意。日影漸長,我腹中饑餓難耐,以至于他身影出現(xiàn)之時,我眼前竟有些眩暈。

    葉疏將手中一包物事遞給我。我打開看時,見是十來枚與之前一模一樣的果子,被幾片觸手般的藤葉卷須胡亂裹起。

    我已餓得只剩一口氣,實在也顧不得什么體面禮節(jié),好似餓鬼投胎一般,雙手將那果子只是往嘴里撈去。狼吞虎咽了七八個,才覺得腹中空虛稍解。待要向他道謝,偏偏一個嗝打了出來,頓時腥氣四濺。

    葉疏一直在旁沉默不語,此時忽開口道:“冒昧問一下閣下修為?!?/br>
    我擦嘴的手僵在半空,喉結(jié)不自覺上下滾了一圈,才道:“我是凡人,沒有修為?!?/br>
    葉疏再波瀾不驚,飛羽般的眼睫也不由一動,目光落在我臉上,大約在辨認這個半截入土的老頭是誰,如何竟跟他混入了這靈界碎片。

    我半垂著頭,只覺臉上那塊紅疤火辣辣的,索性自己引頸就戮:“我……我是江隨云,從前……樹上掛紙鶴的那個。”

    話一出口,又覺后悔。以他的絕世姿容,示愛者不知凡幾,我又算什么東西,怎敢勞煩他記住。

    葉疏又看了我一眼,才微一頷首,說了聲:“哦。”

    我還無暇思索他言語之深意,他已經(jīng)起身而去。走出一丈開外,見我還在原地,便駐足道:“走罷。”

    我如蒙天音,立刻爬將起來,將果子一兜,跟他去了。

    ?

    這一路風平浪靜,全不見外頭傳得邪乎的那些妖物。除我餓得實在太快之外,竟無任何異樣。我從小慣于挨餓,后來習得煉氣之法,進食更是不疾不徐,人模狗樣。誰想這短短三四日,竟然原形畢露,吃東西好似惡狗搶食,喉頭荷呼,口中吧唧,形狀丑惡不盡。飽腹之時,總覺得無顏面對葉疏:想他一個仙姿綽約的大美人,被迫與我同行,已是大大的褻瀆,——竟還要他去替我尋食!我思前想后,打了無數(shù)遍腹稿,卻沒一次敢出口的。

    這一天眼見日色昏昏,算來已進入不知夢第四天。我在一甸流膿般的沼澤中尋到一處干地,便與葉疏在此暫歇。我照例先啃了幾枚果子,才擺算了一番沼澤流向,望著那地上枯枝形狀,憂慮道:“看來確是往靈界中心的路,為何至今一個人也沒遇上?只怕是……”

    話到中途,一聲肚腹鳴響,將我思路打斷。我忙往嘴里塞了一口,忽然一陣異樣,低頭看看自己的肚子,又僵硬抬頭,從眼角瞥向葉疏。

    葉疏也看了自己一眼,面色倒十分坦然:“是我?!?/br>
    我先前怕他往返辛苦,用他采來的藤蔓編了一只大籃子,此時里頭還剩十來枚果子。見狀忙搓凈了手指,將那籃子呈遞給他。忽然想到一事,又趕緊將手縮回,從身邊掏出一把石磨的小刀,拿起一枚果子,將外面一層蜂巢般的絮rou削去,只留中心一塊深紅果rou,這才拿刀叉了,小心送到他手上:“……中間有幾顆甜籽,氣味也沒那么腥。”

    葉疏伸手接過那團果rou,放進嘴里。他手指白得發(fā)光,襯得那果rou顏色更加醒目,昏暗中望去,好似泛著一種rou胎的腥紅。

    這絕美與極可怕的畫面交織在一起,簡直亂人心目。待他沉默地吃完,我才偷偷打量了他一眼,問道:“如何?”

    葉疏神色平淡,點了點頭,道:“嗯?!?/br>
    我與他相處這幾日下來,大概也知曉他性情習慣。聞言如獲至寶,忙又精心削了好幾枚果子,一一遞給他。

    葉疏姿態(tài)優(yōu)雅,自不可與我同日而語。接到第三枚,便問道:“是否這靈界中,還有其他變數(shù)?”

    ?

    我熟諳的不過人間之事,幾天下來,愈發(fā)沒了把握。又怕胡言亂語擾亂他,只道:“方位走向推測不難,本門中也有許多能者……”

    說到此處,心中忽然浮現(xiàn)出一個淡金色身影來。我趕緊一晃頭,將他從腦中驅(qū)逐出去——江少爺家學淵源,想來不至于連我這半吊子也不如。

    當下續(xù)道:“其他門派也多有能人異士,應已估測出這碎片大致大小。我看入境者不下三四百,假設每隊二人,進門時全部散布在外緣,我們向中心進發(fā)三日后,無論如何,至少該與三到四隊相遇?!?/br>
    說話間第四枚果子也已削好,我便自然而然將刀尖上的果rou遞過去:“如今放眼四周,卻不見半個人影。我記得當日入門考核最后一關,便是……”

    忽然之間,我看見自己伸出的手背上,浮起好幾處淺褐色的斑點。不知是不是天光昏昧的緣故,皮rou似乎也比我印象中松垮得多。

    ?

    葉疏心思靈慧,一點就透:“你懷疑有禁制隔離?”

    我連幻境皮毛也沒學過,聽到這高深術語,還遲鈍了一下,才道:“是,想是大家雖處于同一空間,卻彼此不能相見。江……淮揚江氏有一門血脈術法,名喚’咫尺天涯’,便與此有異曲同工之妙?!?/br>
    葉疏垂下雙眸,道:“千人千境,師尊亦無此神通。前輩大能之中,便只有……”

    倏然之間,一陣深黑腥臭的海水從四面八方涌了過來。那濁浪翻滾之間,但見鬼相猙獰,千萬惡鬼赤身露體,纏抱打斗,啃食交媾,戾叫尖笑不絕。

    眼見那海浪要將我二人腳下白地吞沒,葉疏伸手提起我頸后衣襟,足尖輕輕一點,踏著一只枉死鬼亂糟糟的毛發(fā),筆直升騰到半空中。

    我當了三十多年凡人,何曾見過這般恐怖景象,只駭?shù)脺喩戆l(fā)抖,剛吞下的果rou幾乎倒回喉嚨。

    葉疏居高臨下,俯視這萬鬼汪洋,眉心極輕地一動:“這地方我見過?!?/br>
    我駭然望他。葉疏確認般環(huán)視一圈,開口道:“這是……羅剎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