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家代代單傳，周仕是第十代。

    他為人正直，孝敬父母，深知周家寄予自己的希望，所以從十五歲就開始娶妻迎妾。但是直到三十五歲，仍沒有生出兒子。

    于是身邊的人向他獻計：“城中有一女子，名叫林妙麟，聽說是有送子觀音的庇護，嫁人后連生了五個兒子。我看您不妨從她那求得一子”

    周仕雖然很想要兒子，但實在做不出強占他人妻子的事，所以直接打斷他接下去的話：“還是算了吧”

    第二年，家中的小妾又生下一個女兒。老母泣不成聲：“我是沒有多少日子活了，只希望能在這雙老眼閉上之前看到孫子”

    無奈之下，他狠心找到當初獻計的人：“林妙麟的事，你可有什么辦法”

    那人見有戲，立馬巴結上來：“您有所不知，她丈夫是個屠夫，所以五個孩子生下來全都是帶病的。治病要錢，就得殺更多生靈，竟是惡性循環(huán)了。您只要給足財物，供他給孩子們治病和改行，這事就成了。至于帶病的問題，您不用害怕，這是他們家沾的血腥太多所致。到時候找個活佛清掉業(yè)障，保準孩子生下來是健康的”

    周仕內心還在斗爭，那人知道他的顧慮：“其實這事不光您一個人想成，還有屠夫和林妙麟的意思。當初也是他們求到我這里，我才斗膽向您獻計的。他們出兒子，您出錢，這叫公平交易”

    “那，這事就交給你去辦吧”周仕松了一口氣。

    “好嘞，老夫人等著抱孫子吧”

    那人得了令，直奔屠夫家，一路上緊趕慢趕，想快點把這個消息告訴他們。走到院口，又兜著圈子遲遲不進。

    屠夫從屋里出來正要磨刀，見他站在那，趕緊迎上去：“大舅哥，你怎么來了”

    “有事，阿妙呢”大舅哥這會半點笑容沒有，是他見慣了的冷峻。

    “在屋里呢，你進去找她吧”

    “我先跟你說，之前的事周爺答應了”

    屠夫當即明了：“真的，真的嗎？”

    他扔下刀，雙手摩擦著衣服，抹花了上面的血液。

    大舅哥皺起眉瞧著那處：“真的”

    “這件事從頭到尾你都不用插話，我自己跟阿妙說”

    “哎”屠夫應完就跟在他后面進屋了。

    林妙麟正專心喂孩子們吃飯，他走過去喚了聲：“meimei”

    “嗯”她攥緊勺子：“哥哥來了”

    “外甥們最近怎么樣”他掏出米糕，挨個給五個孩子分了一塊，剩下的全塞給meimei：“路上現(xiàn)買的，還熱乎著”

    她接過后放在桌子上，對孩子們說：“快謝謝舅舅”

    幾個孩子搖頭晃腦的咬著字：“謝謝舅舅”

    “還是跟平時一樣”她這才回話。

    “不用擔心，他們的病有錢治了”

    她似是沒聽見，招呼著那個吃嗆的孩子：“三寶，不急吃啊，這里還有呢”

    屠夫上前也說了一遍：“麟兒，兒子們有救了”

    “嗯”這次她應得很快，臉上有傷心一閃而過。

    “母親”老大抓住她的手，癡傻的眼神中硬是擠出一絲關心。

    她回握住兒子：“吃飽了嗎？”

    “嗯，吃飽啦，留給弟弟們”他知道能做出飯的袋子已經(jīng)空了。

    大舅哥輕踢了屠夫一腳：“去喂孩子，我跟meimei去外面說點話”

    屠夫抄起米糕對兒子們說：“過來這，父親喂你們吃”

    見外甥們圍向他，大舅哥拉著meimei去了院子。

    站定后，他心疼地看著meimei，二十幾歲的年紀已經(jīng)有了白發(fā)。自從父母死后，他一個人把她拉扯大，日子雖難了些，但苦都是自己吃，從未讓她沾過一點，什么都緊著她用，供著她花，也算是被嬌養(yǎng)大的?，F(xiàn)在卻因為孩子們，被拖累成這樣。當初就不該成全她跟屠夫！

    咬碎牙也沒用，事已至此，只能解決當下的問題。

    他抹了把臉，聲音放的異常低重，好像這樣就能把話砸進她心里：“你聽哥哥說，外甥們的病已經(jīng)拖這么多年?，F(xiàn)在治的話，興許長大后還有機會娶妻生子過日子。即使治不到那種地步，也能用藥把命吊起來，以后你老了，他們也可以自力更生地活下去。至于給周家的孩子，會在活佛除掉業(yè)障后再生，出生時沒病，出生后富貴。哪邊都沒虧待住”

    她朝屋內看去，孩子們扒拉著屠夫的手和身子，想吃到更多。動作因為患病而顯得異?；?。

    “哥哥，作為女人，我這樣做是對的嗎？”

    “作為母親，算是對的”

    “那未來叫我母親的周家孩子呢？作為他的母親，我是對的嗎”

    大舅哥知道她跨不過心里那一關：“屠夫殺生靈，換來帶病的孩子。你為周家生子，換孩子能治病。這是你們命里能得到的公平。至于周家孩子，生下來后就有了自己的命，老天爺會賜給他該得到的公平，盡管被舍出去，但是往后全是富貴。這不是你能再插手的事”

    她大概是聽進去了，松懈地笑起來：“哥哥買的米糕真香”

    “那你快去吃”他迎合著meimei的心情，調侃起來：“趁孩子們還沒搶完”

    進屋前，她拉住哥哥的袖子：“過去因為養(yǎng)我，耽誤了你的成婚?，F(xiàn)在又為了我的孩子們，沾上這種事”

    他安撫地摸了摸她的頭：“不要想這么多。等辦好這件事我就去成婚”

    接下來的日子，大舅哥一直周旋在寺廟、周府、meimei家。監(jiān)督活佛清除業(yè)障，又給屠夫租下鋪子賣包子，最后才把meimei帶到周仕的一處宅子，讓二人同住。

    三個月后，林妙麟有喜了，她堅持回家待產(chǎn)。周仕送去幾個仆人照看，滋補吃食也從沒有斷過。直到孩子誕生，是個健康的兒子，取名周甘春。

    大舅哥求周仕讓孩子由林妙麟撫養(yǎng)半年，說是吃生母的乳水，在生母的氣息下長大，對他的身心都有好處。

    按理說周仕應該在他剛出生時就帶回府里，但這是自己的第一個兒子，自然怎么辦最好就怎么來，于是就答應了。

    半年后，是接周甘春的日子。周仕的妻子卻生下一個男孩，取名周渡。

    周仕這下遭難了。若是家中無子，可以直接帶周甘春回府，再難以啟齒也沒什么不能認下的，老母肯定不說什么，妻妾也不會鬧太久。但是現(xiàn)在周渡出生，他是怎么都張不開這張嘴。

    周甘春回府的事就這樣耽擱了，林妙麟對此感到非常慶幸。她認為兒子的公平也許不是富貴，而是峰回路轉后又得母愛。

    但是這樣的好景只維持了六年，從林妙麟開始，到屠夫，到五個孩子，全都突染惡疾。唯有周甘春幸免。

    大舅哥進家后，看了他許久，才躲著對meimei說：“送走吧，他不屬于這個家。再留下去你們都要陪葬”

    林妙麟又問出當年的問題：“作為他的母親，我這樣做是對的嗎？”

    當年問時孩子還不存在，如今問時，孩子已經(jīng)叫了自己六年母親。如果靈魂可以剝開，一定能看見她懷中的小人痕跡。

    “這是無解的。一層層往上算的話，你不該生下他，不該有患病的孩子們，不該嫁給屠夫，我不該把你養(yǎng)大，父母不該生下你”

    “是命嗎？”

    “你也不該發(fā)出這樣的疑問。認頭接受雖然會略顯冷漠。但你會成為蕓蕓眾生中的一個，會被淹沒在柴米油鹽中，會沒有痛覺。一旦問出來，就出格了，就要比旁人忍受更多的痛苦。因為沒有答案的問題會把人囚禁一輩子”

    身上的瘡又在流膿，她捻了一些在手上：“哥哥你看，連這般玩意都可以呆在我的身上。而我的骨rou卻要離開”

    “家里的包子鋪生意不錯，孩子們也都逐漸好轉，所以我心里一直是感激周爺?shù)摹Ｎ覑郯⒋?，不想送他走，是出于母愛的本能和對自己的譴責。既然命里該這么一遭，我也不會避。該送走的送走，該譴責的譴責，兩兩不誤”

    她后半段說得很快，情緒也越來越激烈。說完后哆嗦著嘴交代出最后一句：“哥哥，你讓周家來帶人吧”

    大舅哥找到周仕，開門見山的表示周甘春不論如何都不能再在林家呆下去：“周爺救孩子一命吧，他是您實打實的第一個兒子?，F(xiàn)在林家全部身患惡疾，很快就會輪到他”

    他知道周家的妻也生下一個兒子，所以周甘春才被擋在府外這么多年：“人是該活一張臉，但是這臉現(xiàn)在能換您兒子的命，實在劃算啊。再說了，您生來富貴顯赫，是輪回里能成仙的命。什么事能難住您？什么臉翻不回來？”

    于是周甘春終于回到他該回的地方，去掉周姓，只有甘春。進府后被安排在最偏僻的西園，吃穿用度和周渡一樣。但也僅限于吃穿用度。沒有仆人沒有權力沒有疼愛，和透明人無異。

    說來也奇，自從送走他，林家的惡疾沒過幾天就突然消失。而林妙麟掙脫了惡疾卻沒能掙脫出心魔，先是病后是瘋，最終喪了性命。

    甘春終于在七歲這年，迎來人生中的第一個求不得。

    也是在這年，遇上了第二個求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