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再見再見
咔嚓! 盤子碎裂的聲音在房間里回蕩,過了很久才像輕薄的塵埃那樣緩緩落地,消弭在寂寥的空間里。四處一片灰暗,空間如同凝固了一般靜謐,靜到讓人難以想象這里竟然是一棟依舊有人居住的房屋。而房屋的主人埃文此刻就蜷縮著蹲在碎碟子旁邊的櫥柜邊,雙臂抱頭,瑟瑟發(fā)抖。 過了約莫十分鐘,他才像受驚的野兔那樣從陰影后面探出頭,望了望周圍,最后將視線投向房間的另一側。 那邊有一扇窗戶,窗簾半掩著,只留了一條窄窄的縫讓天光可以稍微透進來些許。但此時,那唯一的光芒也被陰影籠罩,穿透玻璃侵入房間,好似魔鬼的爪牙般瘋狂亂舞。 埃文打了個寒噤,收回視線,重新回到壁櫥的保護下。 自從他與亞當分別,被人強制送回家中后,類似的事件已經(jīng)發(fā)生過許多次。艾伯特·卡納爾確實兌現(xiàn)了諾言,在他的施壓下,網(wǎng)絡和媒體世界把埃文的名字和照片刪得一干二凈,但網(wǎng)絡信息的超快速傳播遠不是人力可以阻攔的。尤其是和他本就相識的人,就算只是匆忙在小報上瞥到視頻監(jiān)控的模糊身影,也能立刻猜到傳聞中和仿生人私奔的人類就是那個毫不起眼的小埃文。 唉……雖然僥幸逃過了媒體和社會大眾的注目,卻依舊沒能躲過左鄰右舍親朋好友的異樣眼光。 又過了一段時間,估計是沒看到人覺得沒意思,聚集在窗邊看熱鬧的鄰居解散了,埃文這才貓著腰從柜子后面爬出來,小跑到窗邊把窗簾完全合攏。房間一片漆黑,日光被完全隔絕在外,埃文的心還未完全安定,沉悶的憂愁又籠罩上來。 亞當已經(jīng)離開了整整一周,埃文每天都能在新聞和廣告上看到他,如此貼近,又無比遙遠。 嘆了口氣,埃文彎下腰,簡單清理地上的碎玻璃。鋒利的邊緣割破了手,血涌了出來,埃文抿抿唇,淚花在眼眶里打轉。 傷口并不嚴重,但玻璃碴留在了傷口里,稍稍一動就疼得很。埃文找來酒精和棉簽,清理傷口準備止血,但他實在不擅長這種事,繃帶纏得歪歪扭扭,血一次次打濕了紗布…… “可惡……怎么止不住血啊……” “埃文,我來幫你。以后記得小心些,碎玻璃留給我來收拾就好?!?/br> 埃文霎時愣住了,他驀地回頭,卻只看到冷清清黑漆漆的家,一如現(xiàn)實般孤寂。 “是啊,他已經(jīng)不在了……” 埃文擦掉眼淚強打起精神,他忍著疼處理好傷口,把碎片扔到垃圾箱,戴上口罩和鴨舌帽,提著水壺從后門溜了出去,準備給屋外的小樹苗澆水。 清水潤澤大地,不知不覺中,這棵小樹苗已經(jīng)長到了埃文膝蓋那么高。埃文低頭看著它,不由地笑起來:“你可要加油,再多長高些,我還等著在樹蔭下喝茶呢。” 不過能見到那一天的,恐怕就只有他一個人了。 “干啥啊,澆個花跟死了對象的單親家長注視小孩一樣,惡不惡心。” 唐突的調侃從籬笆方向傳來,埃文轉過頭,看到老喬治就站在院外注視著他。自打帶著亞當逃亡以來,埃文就再沒親自去拜訪過他,只是通過電話道了歉,支付了賠償金后就再也沒有來往。后來埃文聽說,有些無良記者們翻遍全城的人脈調查出亞當原本的雇主和工作場合,為此沒少sao擾身為老板的喬治,去仔細打聽才知道,老喬治干脆把店一關,直接退休回家?guī)O子去了。 埃文沒料到金盆洗手的好爺爺喬治會出現(xiàn)在自家門口,一時間又是驚訝又是愧疚,支支吾吾好半天都沒說出一句完整的話:“我……” 老喬治一挑眉,把煙屁股吐在地上狠狠踩了一腳:“你什么你,上車!” “誒?什么?上車?去哪?” “哪那么多廢話!”老喬治瞪視著埃文,狠狠地拍了下身后的新車,“趕緊的,帶你去看你男人。” 事情當然和字面意義不相符,喬治這句話的真正意思是,帶埃文去參加最近正在舉辦的一個仿生人展覽會。根據(jù)主辦方安排,展覽會的閉幕式上會邀請那臺傳說中的完美仿生人和他的研究團隊,也就是說,亞當會來現(xiàn)場。 閉幕式熱鬧非凡,亞當?shù)某霈F(xiàn)更是將氣氛烘托至頂點。他站在聚光燈下,微笑著回答每個人的問題,看上去和記憶中一樣禮貌穩(wěn)重。當講到仿生人的身體結構時,科研人員在屏幕上展示出亞當身體的透視圖,可以看見人造皮膚下的每一根螺絲,每一寸金屬。 埃文沒有擠到最前列,他站在人群末尾,不鼓掌不提問,只是遠遠看著亞當,和屏幕上精準細致的機械展示圖。 本以為只要遠遠看一眼,確認亞當很安全過得很好,心里的空虛就能釋懷。然而事與愿違,他根本不是那么無私的人,非但沒能緩解寂寞,更多情感與過去美好的片段向他襲來,仿佛有一雙無形的金屬手掌從展示圖中伸出來,用力扼住了他的咽喉。 強烈的窒息感逼得埃文冒出一身冷汗,他恍恍惚惚地抬起手,在自己臉上捏了一把。 很柔軟,帶有生命特有的溫熱氣息,毫不起眼。反觀不遠處的展示臺,亞當安靜地佇立在自己的身體的平面剖析圖旁邊。盡管擁有與人類相近的容貌,內(nèi)側卻是精密的科學結晶。他是被譽為奇跡的完美仿生人,受到全世界的矚目。 好遙遠,他們兩人所處的世界,真的真的好遙遠…… 星星永遠是星星,就算從天上掉下來,也不是凡人可以觸及的存在。 “怎么樣,闊別多日再看到你男人心情好點沒?你可千萬別一個沖動跑上再帶人私奔一次??!”老喬治嘴里嚼著甜甜圈,隨口開玩玩笑。 “我不會的……”埃文扣弄著手指蓋,小聲嘟囔,“反正也跑不掉……” “怎么看上去興致不高啊?不科學,我還以為你會撲上去抱著他哭嘞!” “才、才不會呢!” 喬治撇撇嘴聳聳肩,把視線重新投向舞臺:“不過說回來,我也沒料到今天這種情況。0075……不對,他現(xiàn)在叫摩西是吧?他在我手下工作這么多年,我咋就沒看出來他有這個潛質?” “他叫亞當……” “啥?” “他不叫什么摩西,他的名字是亞當!” 埃文的聲音突然提高,但在熙熙攘攘的展覽廳里依舊毫不起眼。他瞪視著喬治,憤怒讓他全身發(fā)抖,呼吸都在打顫,而后快速轉身離開了展覽廳。由于埃文的情緒過于慌亂,他根本沒注意到,遠在人潮彼岸的亞當偏過頭,溫柔而傷感的視線在自己身上停留了長達五秒。 真是太糟了…… 完全沒摸清楚狀況的老喬治呼哧呼哧追上來,氣息都沒調整平穩(wěn)劈頭蓋臉就開罵:“小兔崽子,跑這么快干什么!趕著投胎??!” 他本準備繼續(xù)罵,結果看到埃文可憐兮兮躲在樹蔭里的樣子突然有些不忍心下口,于是嘆了口氣,掏出根煙點上:“你擺出這副表情,讓我這種剛當爺爺?shù)脑憷项^情何以堪啊。要不要來一根,可以放松心情哦。” 埃文猶豫片刻,搖頭拒絕了:“我沒事,只是不想待在里面了……” “隨便你,我無所謂?!?/br> “我有個問題……” “你說,心情好我就回答。” “你為什么要帶我來這里?不只是讓我見他一面對吧?”盡管心情復雜,但埃文的腦子還算清晰,早就看穿老喬治的目的不會那么單純。 “你看上去像個書呆子,沒想到還挺機靈?!崩蠁讨瓮鲁鰩锥錈熢?,“前兩天我聽之前合作的銷售說,你寶貝的那臺仿生人就要被帶走了。帶去哪還不清楚,但我猜應該不會留在城里,什么時候回來,或者說還能不能回來都是未知數(shù)?!?/br> 埃文怔住了,他確實想到過會有這么一天,卻沒想到會這么快到來。 “哎呀,我心想你一片情深,還經(jīng)歷了那么多事,怪不容易的。覺得至少應該讓你最后跟他道個別,就聯(lián)系銷售給我搞了兩張票。不過看你這反應,感覺是我自作多情了?!?/br> “不,我很感謝你,真的……” 埃文說著,從陰影下走出來,鄭重其事地注視著喬治抽動嘴角。他似乎是想朝罕見表達關愛之情的退休老板笑一笑,無奈卻只擠出一個似笑非笑似哭非哭的怪異表情。 再笨的人都能看出埃文的異常,喬治也不例外,他吞咽著唾液似乎想說什么,但最終還是決定裝遲鈍不去為難這個可憐的年輕人。 “嘿,你這臭小子跟我客氣啥??!我也就是退休了實在太閑,孫子又吵著想要這次展覽會上的周邊,要不然我才不管這種閑事嘞!” “不管怎么樣,謝謝,真的,謝謝你……” 無論圓滿與否,至少在這段短暫感情的最后,能再見到亞當就夠了。哪怕是僅有數(shù)分鐘的短暫見面,在未來貧瘠孤獨的生活中也會成為溫暖他的星火。 從展覽會回到家后,埃文一個人坐在舊沙發(fā)上,環(huán)顧生活了多年的小屋。屋里有陳腐陰郁的煩悶,也有鮮活明亮的希冀,情感的漩渦洗刷著他的小屋,視線所及之處全與亞當有關。 必須把他存在過的所有痕跡都抹去,必須。只有這樣做,故事才能迎來最后的結局。 埃文把家里所有和亞當有關的東西都封存進了儲物間:他用過的廚具,他睡過的床,還有那張承載著太多回憶的舊沙發(fā)……所有的一切都被沒有回憶的新品代替,滿屋都彌漫著新家具特有的刺鼻氣味。埃文本想把那棵小樹苗也連根拔除,可是天天看著它長大早已生了感情,根本狠不下心,于是下定決心不再澆水不再施肥,隨便它自生自滅。 在這種近乎無情的堅決中,新生活開始了。 除了那棵過于頑強的小樹苗之外,新生活倒還算順利。埃文換了份工作,在一所私立學校里當機械學的老師,一周五天都住在學校宿舍,只有周末才回家看看。學校里人際關系比較簡單,他又內(nèi)向孤僻,沒人好奇他的過去。亞當依舊是紅人,到處都是和他有關的新聞和研究,最新一條消息說有科學家復制了亞當?shù)娜斯ぶ悄芟肴ヅ囵B(yǎng),結果以失敗告終,反而進一步證明了亞當?shù)莫毺匦浴?/br> 埃文隨意翻看著新聞,瞥到亞當?shù)恼掌瑫r呼吸猛然一滯,緩過來之后,他把亞當?shù)拿至腥肓似帘瘟斜怼?/br> 平淡的生活如流水般逐日逝去,曾經(jīng)刻骨的痛苦消失不見,亞當?shù)囊羧菀苍跁r間長河的沖刷下逐漸淡去。埃文似乎真的在慢慢放下,就像大家總說的那句話一樣,時間可以解決一切,沒有誰是離不開誰的。 但愿如此…… 某天夜里,窗外下著瓢潑暴雨,埃文正在邊看綜藝節(jié)目邊享用微波爐煎餃當晚餐。 轟隆一聲雷鳴響起,震得墻壁瑟瑟發(fā)抖。埃文嚇壞了,他狠狠哆嗦了一下,前一秒還在擔心極端天氣會不會影響電閘,下一秒視線就落入了黑暗之中。 停電了。 咚、咚、咚。 三下輕緩的敲門聲在肆虐的狂風暴雨中響起,說不出的詭異。正常人誰會在這種天氣拜訪?獨居遇到事兒本來就容易緊張,埃文吞咽著唾液,大腦一片空白,不知所措地瞪著房門。根本不敢走上去開門。 敲門聲再次響起,孤苦伶仃的埃文嚇得手腳冰涼,趕忙在身邊尋找有沒有什么可以防身的武器。 “埃文。” 幾秒后,一個熟悉到深入骨髓的聲音跨過雨幕,仿佛和煦的春風,溫柔撫慰著埃文焦慮的心緒。 拂去心底的塵埃,封存已久的記憶與思念依舊鮮活明艷。 “是我,我回來了。” 亞當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