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體：偽裝者們·第十二章·道別

    “好久沒有這么見面了，父親……上一次在這里跟您說話是什么時候來著？半年前嗎？還是說一年前？有些久了，我都記不清楚了。

    “這次我來這里，是要向您道別的。這話題說起來想到糟糕，您如果沒什么心理準備的話……好吧，您可能早就想到了吧！

    “我到現(xiàn)在為止的人生，受到您很多照顧，我對此感激不盡。我已經(jīng)忘記了那時候您是如何將我從育兒所里帶出來的了，但是那時候我來到這所宅邸時候的年齡，遠大于其他家庭的養(yǎng)子……哦，抱歉，我又說了‘家庭’這個詞了，您不止一次跟我提起這個詞語，那似乎是您這一輩子最為喜歡的詞語。

    “我并非是擁有多么優(yōu)秀的基因的人，相對于其他上層人家的孩子，我從小就顯得單薄瘦弱，長相上也顯得不怎么好看。同齡的孩子中跟隨收養(yǎng)他們的家庭的時間都比我要長，在逐漸進入青春期的時候，他們已經(jīng)開始對身體進行一些強化或者美化的改造，我對此恐懼不已。那時候我知道，對于上層人來說，改造自身，讓自己變得更加完美，都是理所當然的事情，我就很害怕您會強迫我來進行一些改造。但是您沒有這么做，反而嗤笑那些身體改造者們，而在那時候我才注意到，您雖然已經(jīng)這么大的年紀，卻從來沒有對身體進行過改造。你似乎是這個上層最為特立獨行的人。

    “被特立獨行的您養(yǎng)育出來的我，也自然顯得與這個上層格格不入。我和您一樣，像是一個高傲的觀眾一般看著上層這個巨大的舞臺上的蹩腳演員們賣力地表演，偶爾對他們那糟糕的演員發(fā)出嘲笑，哪怕這樣的結果是被排斥、被孤立。但是多虧了您曾經(jīng)在上層的地位，我不至于被過于為難，也算是平安地來到了我最為意氣風發(fā)的少年時期……啊，‘意氣風發(fā)’這個詞語也是您教給我的吧！

    “那大概是我——作為洛扎家族的孩子、庫蘭.洛扎的我——是我人生中最為尖銳、也是遭遇過最為巨大的挫折的時候。我運用您教給我的知識、加上自己一直以來努力的調查與研究，公然對上層的政策進行批判，訴說了“伊甸園”政策歪曲女性社會地位的本質、批判了上層對下層政策上剝削壓榨的本質，甚至于直接指出了如今社會結構問題中存在的巨大隱患。您曾經(jīng)就告訴過我，不論對于大災難的處理狀況如何，如今的社會結構必然在不久之后迎來崩潰，我那時候也是如此堅信著，甚至于想要付諸實踐——組織集會、好找一些年輕人一起參加進來，希望沖破這將我們狠狠壓住的黑暗穹頂。

    “當然，最終的結果自然是以失敗告終了。仔細想來，那些做法、那些想法之中，映照而出的只是我個人的不成熟罷了。那時候您說我是需要被現(xiàn)實狠狠毒打一次的，而我也確確實實被毒打了，也是那個時候我才發(fā)現(xiàn)我們之間存在著的巨大鴻溝——哪怕是被您培育出來的我，與您依然有著天壤之別。

    “雖然遭受了巨大的打擊，但是我時間依然沒有徹底放棄，依然希望至少從倫理上改變一些什么。那時候您帶我去了‘伊甸園’，那時候，我才次親眼看到‘天使’們的狀況。似乎是在那一刻，我整個人陷入了強烈的動搖之中，那比我組織反抗活動受到的打擊大得多。但是您卻告訴我‘這沒什么大不了的’，也是在那時候，我告訴了我這個道理——一切都是為了生存所需。

    “‘一切都是為了生存所需’，這句話真的是沒有錯?。∪绻f人不能生存下去的話，那么不管做的什么事情都沒有意義。人類到底是付出了多么慘痛的代價才能在這無間地獄之中找到一絲的生存空間的呢？哪怕是政權崩潰、哪怕是骨rou相殘，都是要為了生存而做的必要之舉！但是父親，那時候的您可能還不知道，人類……哪怕是在這樣的時代，依然會在完全不利己的狀況下恩將仇報！

    “那一次，我次獨自去了下層，那時候的我還沒有從‘伊甸園’的打擊中恢復過來，我希望去下層去看一下，去為我之前的、以及以后可能會有的努力找一個正當?shù)睦碛伞F(xiàn)在回想起來，我才發(fā)現(xiàn)這是何等軟弱的想法——而就在那個時候，我偶然間邂逅了一群我怎么也想不到的人——他們是曾經(jīng)消失在歷史上的‘超雄’。

    “那段歷史，父親您一直對我絕口不提，無論我如何發(fā)問，您都拒絕談論那段您肯定親身經(jīng)歷過的歷史。我之前對此都不怎么在意，但是當知道了‘超雄’們在退出歷史舞臺后在下層社會的夾縫中求生存的過往之后，我的憤怒無法抑制住了——為何這個幾乎可說是救人類于存亡之際的群體，竟然會淪落到如此境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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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也是從那個時候開始，我終于有了新的前行動力，也從那時候開始，我開始變得不再像我、不再像最初的那個庫蘭.洛扎了。我為了‘超雄’們重新回歸上層而幫助他們進行著各種準備，我從他們之中感受到了真正的智慧，也相信他們可以帶領人類登上新的頂峰。

    “但是，為什么我會變成如今這副模樣？明明已經(jīng)找到了新的前行目標，我卻反倒是日漸墮落了。是因為我內心中的軟弱嗎？說到底我依然對于人類由‘超雄’來領導的目標存有懷疑嗎？這之后的幾年來，在我與他們保持聯(lián)絡、傳遞消息的過程中，我的日常生活也逐漸墮落，如今的我，幾乎感覺自己是個廢人。

    “不過現(xiàn)在已經(jīng)沒有關系了……這一切終于要開始了！在這一刻，我又終于有了活下去的動力！

    “你知道嗎？今天中午我醒來的時候，看到有消息稱‘發(fā)現(xiàn)了超雄’的時候，我的內心是多么的緊張？因為我的朋友漢諾，我也說不上跟他算不算得上要好，但是他的實際身份其實是‘超雄’派到上層來進行滲透的內應之一。昨晚的事情我依然沒有想起太多來，但是如果漢諾被發(fā)現(xiàn)了身份的話，我們的計劃就全部完蛋了！不過幸好，現(xiàn)在來看，狀況似乎真的朝著我們的一方傾斜了！

    “說了那么多，您一定覺得，這真是一個糟糕的故事，對不對？或許對于您來說這就是一個故事吧，不過也到此為止了。現(xiàn)在發(fā)生的一切已經(jīng)成為大勢所趨，無法逆轉了。父親，您那一代人的時代終于也要落幕了吧！我能感受到您心中的嗤笑，既是在嗤笑我，也是在嗤笑自己，或者說是在嗤笑這個荒唐的世界吧！

    “我很尊敬您，所以我選擇在這里把一切都告訴您，這是您在這永恒的休息之前聽到的最后的話語了！您說過，話語這種東西具有著十分強大的力量，那么作為您一生中最后聽到的話語，您又作何感想呢？

    “抱歉，我不該問這個問題的……因為您已經(jīng)無法回答，您的感想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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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說完最后一句話之后，我將持續(xù)供應著營養(yǎng)液的機械裝置的電源關掉，隨后再一次回頭看向“父親”……或者說是“父親”的大腦。

    將整個大腦保留下來，用電極管和營養(yǎng)裝置維系著大腦的活性，借助外部儀器，能夠思考、能夠感知、甚至能夠交流，但是因為資源、技術的問題，實際上能想到這個待遇的人口不會超過兩位數(shù)。不過，“父親”因其本身的低位，也確實成為了這極少數(shù)的成員之一，而他所謂的閉門休養(yǎng)、不再接見客人，也不過只是不想讓人看到自己如今的面目罷了。

    他曾經(jīng)嗤笑貪生怕死之人的做法，但是到最后，他自己并沒有拒絕這樣的活法，在rou體即將死去的時候他也展露出了自己對于死亡的恐懼……他用自己的行動展現(xiàn)了他最為脆弱的一面，將曾經(jīng)我印象中的那幅肖像砸的粉碎。

    說到底，您終究是與其他上層人無異的……在這樣的生活條件之下，也不過只是個軟弱的家伙罷了！

    從剛才開始說這番話的時候，我就把用來交流的終端給關掉了，整個過程中，“父親”的大腦可以準確地“聽”到我所說的每一字、每一句，也全部都能夠理解。他在這最后一刻的想法是什么？他會想到最后自己的孩子會以這種方式背叛他嗎？到最后，他究竟是悲傷、還是憤怒……亦或是無所謂？

    但是不論是怎么樣的想法，“父親”的生命都已經(jīng)到此為止了，我也將離開這個令我厭惡的“家”了。

    家？想起這個詞來，我又在不自覺間感到了一陣悲傷?；蛟S這就是“父親”最后想要追求的東西吧！有我這樣的一個兒子，能夠把自己所知道的、把自己的意志傳承下去，能夠讓自己在最后的時光中，有一個“家人”陪伴著。或許這對于我們這“孤兒”的一代來說已經(jīng)淡薄了，但是從大災難之前活到如今的他來說，這種期待，應該也是無可厚非。

    我用一塊幕布將那裝著逐漸失去活性的大腦的培養(yǎng)皿遮蓋住，深深鞠了一躬后，離開了房間。杰特的尸體依然躺在門口的走廊上，我摸了一下他的手，體溫已經(jīng)徹底消失了，那雙僵硬的手剩下的只有冰冷。

    “這簡直就是一場不可理喻的鬧?。　蔽业男睦锶绱讼胫?，緩緩走下了樓梯。

    在下樓的時候，我看到了3號正站在樓梯口。她畢恭畢敬地鞠了一躬后，問道：“庫蘭先生，您剛才去了老爺?shù)姆块g嗎？”

    “嗯，是的，我剛剛殺了他，把杰特也殺了?！?/br>
    我輕描淡寫地說出這句話之后，沒有任何停頓，繼續(xù)說道：“但是我也是迫于無奈……我必須這么做，現(xiàn)在的我感到好痛苦?！?/br>
    與我所預想的一樣，3號立即上前抱住我，安慰道：“沒關系的，庫蘭先生，如果有什么苦衷不想說的話也沒關系，我會幫助您的！”

    一絲厭惡感從心頭劃過。我知道3號肯定會這么說，她的性格從一開始就被設定好了，在買來的時候也是設定成她的喜歡對象始終都是只有我，只要我吩咐的事情，她便不會違抗。

    說到底，“玩具”也僅僅只是“玩具”罷了。

    我輕輕推開3號，告訴她：“去把2號和4號叫來，穿好衣服……現(xiàn)在我們就要出門了?！?/br>
    “好的。”3號再次鞠了一躬，朝著走廊另一側走過去。而在她離開之后，瘦弱的小女孩沿著樓梯走了上來，她直愣愣地盯著我，像是要說什么，又沒有說。

    那雙眼睛……似乎有著真正的靈魂一般。

    “我們要離開這個宅子了，去跟一些人會合，你……”我想了一會兒，才發(fā)現(xiàn)我連給這女孩取個代碼都沒有，“你……總之就是你，要跟我一塊過去嗎？”

    “也可以，博爾頓?！?/br>
    女孩用力地點了點頭。雖然她又說了那個讓我感到一陣刺痛的名字，但現(xiàn)在我就無所謂了，帶著她走下樓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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