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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頭莫氏回到家,陪小女玩了一會兒,還是心有余悸,把幾個玩忽職守的下人叫過來罰了一頓,傳下令去,若別宅的人來抱孩子,立刻使大棒打出去,心里這才舒暢了一些。 沒兩天,連老爺手頭的生意告一段落,風塵仆仆地回到家,與妻子團聚。從別人的口中聽說了這樁風波,一問夫人,果有其事,一時間也是怒意上頭,重重地拍了一下桌子:“豈有此理!這宵小潑皮,目中無人,對你說的那些話,實在是沒大沒??!” 莫氏擺手,淡淡道:“得了,你也不用氣他了,大字都不認得幾個的,指望他有甚教養(yǎng),說到底,要不是你兒子姑息養(yǎng)jian,他也得意不了幾日。我看,你兒子是油鹽不進,狗改不了吃屎……” 被他這么一說,連老爺本還有些憤意,這時心里卻忽然有了一個主意,瞇起眼睛,拈須深沉道:“非也,我們越阻撓,他們恐怕便愈加要好,倒不如化敵于無形,讓他們自己一拍兩散……” “哦?何謂‘化敵于無形’?” 連老爺便湊過去,貼在莫氏的耳邊,低聲指點了兩句。 莫氏聽了,立刻道:“這個法子不好,橫官要知道了,恐怕要記怪咱們。” 連老爺微笑:“不會。” 次日,連府的大堂上就站了整整齊齊的一排后生,都是長手長腳,牛高馬大的,這些人,是忠心耿耿的老連管事從各門鋪挑選出來的伙計,連老爺乜斜著眼,得意道:“怎么樣?” 莫氏看了看,把他拉到一邊,悄聲說:“那妖物也不知道瞧不瞧得上,要說你兒子再怎么混賬,好歹也是人模狗樣,比他們總是有余的?!?/br> 連老爺?shù)溃骸笆鞘鞘?,也不瞧瞧是誰的肚皮里鉆出來的。” 莫氏哼笑道:“你這老不正經(jīng)的,我跟你說正事呢?!?/br> 二老細細地商量了一番,最后挑中一個叫大寬的伙計,雖然樣貌上比連天橫粗糙一些,但也濃眉大眼,疏疏朗朗,體格又壯大,猶如一座小山一般,連老爺拍板:“就他罷。” 那大寬還不知道發(fā)生了何事,就被連管事引到一處安靜的內(nèi)室,莫氏抬起下巴吩咐道:“把衣服脫了?!?/br> 大寬愣了愣:“脫……脫?” “是,脫光了。” “可我將來的媳婦還沒看過……” “你不想干了是不是?” 大寬忙道:“我脫、我脫……” 這個大寬,長是長得不錯,只是看著不太機靈,笨手笨腳的,把自己脫得赤條條的,用手局促地遮著下面,慌里慌張地看著這對夫婦。 莫氏與連老爺互換了一個眼色,彼此都認可了,連老爺?shù)溃骸靶∽?,有一門好事等著你。” ????????“甚、甚么事?”大寬黝黑憨厚的臉上漲得通紅,望著老爺夫人,“小的先把衣服穿了再……” 連老爺便把商量好的計劃一一道來,大寬一聽,便驚得睜大了眼睛,再次漲紅了臉,大聲說:“老爺、夫人,你們這樣做可不對!少爺與少夫人夫妻恩愛,是一件好事,非要活活拆散他們,我大寬雖然窮,卻也不會做這種缺德事!” “大寬,你家里還有個得病的祖父,是不是?”莫氏道:“你照我們說的做了,不論如何,病人的醫(yī)藥都由我們包圓了,你回去好好想想,想好再答復也不遲?!?/br> 大寬本來還義正辭嚴,提到臥床不起的祖父,神色也變得猶猶豫豫的,喉嚨里囁嚅道:“我不行,這哪是人干的事……” 連老爺嘆息道:“若非情急,怎會出此下策,你又怎會懂我們做父母的苦心?” 莫氏知道,他會答應的。于是坐在椅子上,手指點著椅背,仿佛靜候著甚么。 過了一會,大寬吞吞吐吐道:“……少爺知道了,要打殺我可怎么辦?” 莫氏臉色一變:“還有沒有王法啦?你這么大的塊頭,還怕他?沒用的東西!” 大寬低著頭,聽了一番教導,羞愧地連連點頭,他也是走投無路,如今有人要發(fā)慈悲救他的祖父,他一個頂天立地的男子漢,竟也不得不出賣色相,說出去真是教人笑掉大牙了。 連老爺看他都懂了,便道:“你放心,事成之后,必有重謝,那畜牲膽敢拿你怎么樣,我頭一個不饒他!” 等大寬走了,莫氏把手里的茶碗一擱,哼了一句:“便宜他了……”也不知是說大寬,還是說寶瑟兒那妖精。 很快,連家的蜜飴甘果鋪子里就新來了一個伙計,叫作大寬,這人是從別的店鋪里調(diào)來的,大寬勤勞肯干,力大如牛,不嫌臟不嫌累,又整日里樂呵呵,十分討喜。 這店鋪才開張,全交給寶瑟兒打理,他不放心,是以常來瞧瞧,光是這半個月,就幾乎日日都來,大寬這人說到底還是老實,沒敢上去搭話,只是遠遠地覷著,說起來,這人分三六九等,歸根究底,對他們這些上等人總有些畏縮。 連老爺那頭催促得緊,讓他快些行事,大寬急了,總開不了口搭話。這天,恰好掌柜不在,寶瑟兒便來店里坐鎮(zhèn)。 大寬心道這真是天賜良機,一邊握緊拳頭,一邊深深吐氣,腦子里還在回想著連老爺吩咐的話:“你不要對他用強,要款款柔情?!?/br> 柔情,怎么個柔情法? 大伙兒都管寶瑟兒叫公子,那他也叫公子便罷,可他的嗓子太粗了,不好聽,得把這兩個字說得悅耳些,于是捏著嗓子,小聲練習了幾句:公子、公子、公子……猛地搖搖頭,總覺得不對味。 其實他見過連大少爺好幾次,那不是個好人,說得好了是風流倜儻,說得不好聽,就是不三不四,空有一副皮相,也怨不得老爺夫人要拆散他們兩個。大寬腦子里不禁浮現(xiàn)出連少爺?shù)男幼?,對著一小塊海棠窗玻璃模仿了一下,把嘴角往上斜勾了勾,勾得臉都抽筋了,可怎么學都是憨頭憨腦的,仿不出那股輕佻浪蕩的神情,忍不住拍了拍腦袋。 “你在干甚么?”身后忽然有人問。 大寬嚇得腿都軟了,轉過頭一看,竟然是寶公子,忙道:“沒、沒!” 寶瑟兒心道這下人好生古怪,對著鏡子做些怪模樣,好似抽羊角風一般,便問道:“你的嗓子不舒服?” “沒,沒……” 寶瑟兒雖然不像別的東家那樣打罵虐待伙計,卻也不喜歡伙計偷懶,吩咐道:“你聽著,到后院去,把籮里的咸李柸挨個挨個地翻過來曬,曬得發(fā)硬了再收,知道么?手指頭捏捏就曉得……弄完了,去打水,去外面把新到的一批鮮桃洗了罷。” 少夫人鳳目含威,大寬怕他怕得緊,連連點頭答應。躡手躡腳跑去后院翻李子片。 翻完了回來,擦了擦額頭上的汗,又一桶桶地挑井水來,搬了條小胡床,用指腹搓洗桃子上的絨毛毛。不知那寶瑟公子在哪里?大寬用余光往上偷瞥了一眼,發(fā)現(xiàn)寶瑟兒把兩只腳搭在木臺的杠子上頭,居然是在看小人畫,邊看邊笑,笑得不可抑制了,肩膀顫著,連書頁也在颯颯地發(fā)抖。 大寬低頭哼哧哼哧地洗桃子,心想有錢人可真舒服。洗到一半,店里漏出一線光,原來是簾子掀開了,他以為有客人到,連忙披上巾布起身迎接。卻是連大少。 寶瑟兒抬起頭,笑意還掛在臉上,合上了小人畫,手肘撐著臉,道:“我的大少爺,你怎么來了。” “忙人,這是在做甚么?”連天橫打了簾子進來,一身烏黑錦袍,腰間束著玉帶,腳踩著粉底皂靴,在盆里順手拿了個桃,放在手里掂了掂,嘎嘣咬了一口。 那是他才洗的!大寬心里不高興,卻也沒有辦法,埋著頭使勁洗桃。 ????“現(xiàn)在沒有客人來,我在看笑話書?!?/br> “有這么可樂么?”連天橫拿起來,一邊隨意翻了兩頁,好像并不覺有趣,合上書,不以為意道:“只你愛看這些玩意?!?/br> “樂死人了,有意思著呢!”寶瑟兒把他手里的書一抽,敝帚自珍地攏在懷里。 連天橫伸出手,把那咬了一口的桃遞到寶瑟兒嘴邊,問道:“丁掌柜怎么沒來?” 寶瑟兒探出個腦袋去,張嘴吃了一大口,口齒不清道:“他孫女出水痘,怕抓爛了臉,便請了幾天假。” “那只能請當家的辛苦幾天了,嗯?” 大寬聽在耳朵眼里,心里也納罕,這大少爺怎么管寶瑟公子叫作當家的,這真是頭穿襪子腳戴帽——顛倒過來了。 連天橫又問了幾句話,寶瑟兒答了,兩個人閑聊著,你一口我一口,把一枚大桃子吃得剩個桃核,真應了那句話——斷袖分桃。話題又引到一旁干活的大寬身上,大寬聽他們談論著自己,渾身緊繃繃的,做賊心虛。 “你把腦袋抬起來?!边B天橫道。 大寬險些以為連少爺發(fā)現(xiàn)了自己圖謀不軌,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說:“少爺……” 連天橫一雙漆黑的眼睛俯視過來,含笑問道:“你叫岳寬,從前在茶油坊的老劉手下干活的,是不是?” 大寬驚呆了,想不到少爺竟然記得自己這號小角色,連家大大小小的店鋪,遍布全鎮(zhèn)河、豐谷,還有周圍零星的幾個小縣,有些大酒樓,光是最底下的伙計便多達一百來號人,真要記住,還能對上號,那可不容易! “噢……回少爺,是?!?/br> 連天橫盯著他,拿起柜臺的巾布揩了手,莞爾道:“既然來了,就不要想東想西,好好干罷?!?/br> 大寬出了一身冷汗,好似被他看穿了目的,心想著這大少爺真是成精了一般,三言兩語之間,把他嚇得魂飛魄散。好在連少爺沒有過多糾纏于此,換了個話頭,對寶瑟兒道:“不是說出了一批玫瑰松子糖么?我想看一看貨?!?/br> 寶瑟兒點了頭,在抽屜里拿了鑰匙,道:“大寬,你在這里招呼客人,我?guī)贍斢惺氯ァ!?/br> 等他們?nèi)チ撕竺娴膬欤髮掃@才如釋重負,長舒了口氣,好似逃過一劫,一口氣洗了一大盆桃,還有三四盆等著他呢,抱著盆出去,把里頭的臟水倒了,又提水桶去后面的水井里打水,忽然,一陣若隱若現(xiàn)的嬌聲從不遠處飄過來,他停下腳步,放了桶,循著那聲音過去,走到儲庫的大門口。 大寬悄悄從門縫里看過去,等他看清時,眼睛忽然瞪圓了。 也不知這大寬無意中撞見了甚事,害得臉龐兒也紅了,心窩兒也燙了。預知后事如何,請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