蟬鳴已經(jīng)到尾聲了，再過幾個日夜，它們就會完全沉默下來，給夜留一片死寂。

    酒吧的燈牌還高高亮著企圖搶月的光，江游去取車，嚴起這才發(fā)現(xiàn)兩人的車竟然是尾巴對著尾巴，互不搭理，但隔得又很近。

    他拋起車鑰匙又接住，叫住了打開車門的江游：“等會兒，電話能打通吧？”

    “能?！?/br>
    “不會拉黑了吧？”

    “嚴起，你幾歲了？”

    “快三十了，不會玩換號失蹤的把戲，別人可就說不定了?！?/br>
    “……對不起，”江游沉默片刻，幾不可聞地嘆口氣。他彎身坐進駕駛座之后看見嚴起還愣著，便又搖下車窗，“還不走？”

    ……還沒緩過勁來。

    嚴起暗道，捏緊了車鑰匙。

    江游的道歉是個多珍貴的玩意兒啊，他像是從來不會做錯一樣，也就從來不需要低頭，但這么珍貴的道歉現(xiàn)在就這么輕飄飄地遞過來，縱橫不過六年溝壑，顯得毫無意義。

    江游的車已經(jīng)開出來了，車里暖黃的頂燈飄落在他臉上，使他的表情看起來有淡淡的倦意，嚴起退開一點給他讓道，沒再問出別的話來。

    一直到江游頭也不回地開出車庫，嚴起都還站在原地，等馬達聲完全消失了，他才低頭鉆進車里，點火，拉手剎，倒車。

    真要命，他竟然覺得江游沒有做錯。

    ＊

    手機響的時候江游還以為是嚴起，分神看了一眼發(fā)現(xiàn)是江璦時才松了松心弦，打開車載藍牙：“璦璦？”

    “哥……你什么時候回家？”

    “我在回家的路上，大概二十分鐘?！避嚱?jīng)過長長的隧道，點狀的燈因為車速而連成一條光帶，江游的手指在方向盤上敲了兩下，“出什么事了嗎？”

    他這么一問，江璦聲音里的顫抖就放大了，像是再也受不了委屈：“停電了，哥，我有點怕?！?/br>
    “張姨不在？”江游微微皺眉，加快了車速。

    “張姨做完飯說家里有急事……”江璦勉強壓抑著哭腔，“對不起，你在開車嗎？”

    “沒關(guān)系，別掛，我陪你說會兒話?！苯窝杆俚?。

    “謝謝哥，”江璦抹了把眼淚，小心翼翼地看著在手機電筒的白光下空氣中的微塵，“你今天怎么又加班了，我一直等你回來吃晚飯?！?/br>
    “抱歉，太忙了忘記給你打電話?！苯伍]了下眼睛，車輪已經(jīng)攆上了被路燈曬著的瀝青路面，突然間強烈起來的光在視網(wǎng)膜上烙下一層橘紅，他不得不承認，其實在看到嚴起的時候他就已經(jīng)什么都不記得了，“等到很晚嗎？下次到點就自己先吃，不用管我?！?/br>
    “也沒有很晚?！苯a吸吸鼻子，“想和哥一起吃，你每次都很忙，我們好久沒在一張桌子上吃飯了?！?/br>
    好像確實是這樣，江游回想了一下最近一周，雖然生活在同一個屋檐下。但兄妹倆見到彼此的時間卻并不多。江璦一直是個敏感的姑娘，自己陪在她身邊，和請來的阿姨陪在她身邊到底是不一樣的。

    江游按了按眉心，打起精神聽江璦說話，時不時回應(yīng)她，直到見到了小區(qū)的影子而江璦的情緒也很穩(wěn)定，他才微微松口氣：“我馬上到了?！?/br>
    江璦竟然坐在沙發(fā)旁的地板上，腿無助地蜷曲著，一看到他眼淚就流出來了。

    江游將她抱起來放在沙發(fā)上，給她擦了眼淚：“先等我去恢復(fù)電?！?/br>
    停電的只有家里，應(yīng)該是跳閘了，江璦乖乖地松開攥住他衣角的手，點點頭。

    沒幾分鐘，客廳的燈就亮了起來，江游拿了個圓凳過來，在江璦面前坐下，江璦知道這是要談話的意思了，有些緊張地縮了縮。

    “怎么坐在地上？”

    “一害怕，腿就沒力氣了……”

    “是真的沒力氣還是不敢試？”

    江璦咬住唇，不說話了，臉也埋下去，半晌又是道歉。

    “身體是你自己的，你不用和我道歉，”江游手肘抵在膝蓋上，十指交握，“璦璦，你眼睛已經(jīng)好了，腿也是?！?/br>
    “……我知道。”江璦的眼淚又淌下來，砸在她穿著的米白色棉麻長褲上，泅出一小團濕跡。

    她已經(jīng)很久沒穿過裙子和短褲了，總是長褲、長褲，各種款式各種顏色的長褲，不像是套在腿上，更像是勒在她脖子上的。但要讓她扯下脖子上的繩索，露出坑坑陷陷的小腿，又絕無可能。

    江游動作不太熟練地摸了摸她的頭，緩聲道：“這么多年了，你不能一直放任自己無法應(yīng)付突發(fā)狀況，不管發(fā)生什么，你都要記得你現(xiàn)在是可以面對的。”

    不會只能枯坐在輪椅上，也不會在黑暗里心驚膽戰(zhàn)。

    江璦把自己揉進兄長懷里，抽噎著：“對不起，哥，我記住了?！?/br>
    “但下次還是要給我打電話。”江游輕輕拍了拍她瘦弱的肩背。

    “嗯?！?/br>
    “我抱你回屋里嗎？”

    江璦考慮了一下，搖搖頭：“我歇一會兒可以自己走到輪椅上。”

    “好。”讓江璦獨立行動其實是件好事，他并不堅持，等江璦不好意思地從他懷里坐起來之后便也起身去洗漱，又囑咐她給江母打個電話。

    他清楚地明白自己有關(guān)安撫、愛——總之是不帶刺的——那些語言的貧瘠，它們總是輕易地被眼淚沖得分毫不剩，暴徒的角色更適合他。

    正常人還是應(yīng)該在與正常人的對話里獲得寬慰。

    江游又洗了個澡，濕著頭發(fā)出來時江璦房間的燈已經(jīng)暗了，是她睡覺時用的夜燈，暖色的光順著門縫爬出來。江游便沒有吹頭發(fā)，搭著毛巾把客廳的燈也調(diào)暗，從餐廳酒架上拿了瓶紅酒給自己倒上。

    手機被調(diào)成震動的攤在桌面上，他還是等到了嚴起的電話，仿佛只是為了試探這個號碼的真實性一樣，響了五六秒便掛了。

    江游一口酒下肚，綿綿地燒著，他盯著因長久無人動而黑屏的手機，想著嚴起那張大概混雜著尷尬和惱怒的臉，笑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