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凌平醒的時候，天早就亮起了，那人也早就走了。

    他伸出胳膊摸了摸旁邊的枕頭，眼神中流轉(zhuǎn)著看不懂的東西。

    只有胳膊上的幾點紅痕昭示著昨天晚上的荒唐事。

    高風(fēng)翰下朝后，并不急著處理奏折，不知怎么得，突然想去偏僻的地方轉(zhuǎn)轉(zhuǎn)。

    兩年在宮外的生活，再回到這里，有好幾個地方他似乎從來沒有去過。

    趁著這日，高風(fēng)翰換了身墨白相間色的輕便衣服，在宮里的西北角四處走了走。

    “王上，再前面，就是一些宮里的受罰過的老太妃的住所了，冷清的很，十分寂寥，再有什么不干凈的東西，沖撞著王上…咱們?nèi)e處吧?！崩罟谂蚤_口道。

    高風(fēng)翰停了腳，打量著前面的宮殿，牌匾破舊不堪，大門的顏色也掉了，的確沒什么可看的。轉(zhuǎn)眼間突然幾朵院墻里的凌霄花入了高風(fēng)翰的眼，那凌霄花開的不錯，翻出院墻的那幾朵正立在墻頭，向陽而生。

    高風(fēng)翰瞇了瞇眼，再次往前走去。

    “王…”李公公嘆了口氣，沒再勸說，跟著人的腳步。

    宮門口有一個宮人看守，他哪里會想到王上會來這種污穢之地，看見李公公遞了個眼神，才反應(yīng)過來王上來了，驚慌的跪下，腿都在發(fā)抖，“參見王上?！?/br>
    李公公：“開門?！?/br>
    “是”

    那小宮人著急忙慌的抖出鑰匙打開了那破舊不堪的門。

    門打開的一瞬間，一個頭發(fā)亂糟糟的女人，頭發(fā)太長看不清臉，沖了出來，打量了一眼就往高風(fēng)翰的方向嘶吼，“王上，王上，你別被云容華那個賤人蒙蔽啊，她根本就是個賤人！她肚子里的是別人的賤種，王上置之不理卻還寵著云氏那個賤人??！王上！只有我是最愛你的??！”

    那女人沖得太急，被門檻絆住倒在地上，嘴上卻似乎根本沒感覺疼一樣依舊宣泄著自己的怨念。

    眾人被這女人突然沖出來的場景怔住片刻，高風(fēng)翰冷冷盯著地上的女人，從這女人出來的那一刻，就盯著自己，而且這女人口中的云氏……

    云姨的名字！豈是她能叫的！

    “住口！”高風(fēng)翰冷呵！

    “來人，把她制??！”李公公語氣帶了驚慌，反應(yīng)過來后立即吩咐道。

    “王上恕罪，王上恕罪，奴才不知道會有人突然沖過來驚擾了王上，王上饒命！”那小宮人嚇得冷汗直流，王上突然出現(xiàn)在這兒本就讓他有些驚亂，這會兒子又被這瘋婆子驚擾了王上，他…他還有命在嗎。

    高風(fēng)翰擺了擺手，走到那女人面前，聲音無波：“你說云氏肚子里的是別人的孩子？”

    高風(fēng)翰早就已經(jīng)知道哥哥不是先王親子，不過，這瘋女人的語氣，像是也知道些什么。

    那女人以為自己的話激起了王上對云氏的憤怒，眼神發(fā)出微光，掙扎著繼續(xù)道：“王上，王上，云氏一向嬌縱無禮，還有他肚子里的孩子是別人的王上是知道的啊，王上不該再留那女人的性命！王上！”

    原來，父王早就知曉云姨懷的別人的孩子，卻還強搶有婦之夫，還真是…令人作嘔！還真與他印象中無情冷漠的父親形象十分一致呢，高風(fēng)翰心中冷笑。

    這女人，好像把自己當(dāng)成父親了，也是，他雖恨他的父王，卻還是改變不了他是他兒子的事實，模樣上也有幾分相似也屬正常。

    高風(fēng)翰擺了擺手，制住那女人的幾個宮人立馬動手將那女人的臉露出來。

    高風(fēng)翰打量了那女人幾眼，臉上都是泥土，長期吃不飽眼窩深陷，恐怕難以想象這人是曾經(jīng)的貴妃。

    “淑貴妃”

    聽到這三個字，那女人猛地劇烈掙扎起來，嘴里發(fā)出難聽的尖叫和嘶吼。

    高風(fēng)翰挑了挑眉，果然沒認(rèn)錯，“將她處理了吧?！?/br>
    說完就轉(zhuǎn)腳離開了，被這瘋女人一鬧，再好看的花他都沒心情觀賞了。

    依稀記得，這淑貴妃在父王在世時也是個極艷麗的人，曾有過兩年盛寵，后來哥哥的母親云氏入宮，他那昏庸的父王再也沒去過淑貴妃宮里，其他宮也沒去過。

    當(dāng)時他母親已經(jīng)被賜死，他在宮里舉步維艱，是云氏收養(yǎng)照顧他，那時…哥哥好像也才七歲。

    那年，是他第一次見到他。

    那三年，是他印象里，過得最開心的日子。

    三年后，云氏服毒自盡，此后，在這如冰窖的宮里，就僅剩下哥哥對他好了。

    高風(fēng)翰揉了揉額頭，這些記憶在他腦海里從來沒忘記，只是刻意讓自己不去想，今日，又被勾起。

    高風(fēng)翰坐在自己寢殿里，又回想起兩年前哥哥在父王死后突然變了個模樣，將自己貶為庶人，然后趕出宮。

    他還記得，那個時候最后見到的哥哥，坐在王位上，眼睛里半點感情也沒有，渾身散發(fā)著陰篤，就那么看著他，說著最冷漠、最殘忍的話。

    他想了兩年，難道就是因為王位嗎？是因為知道了自己并非先王親子，所以急于將他鏟除，順利繼位嗎？

    可是，為什么不斬草除根直接殺了他？

    還有，如今自己奪了他的位，他并沒有任何不甘。

    所有的一切，都說不通。

    他尋不到理由，也找不到答案。

    高風(fēng)翰睜著眼睛，看著這冷清的宮殿。

    片刻后，他起身，腳步還是東阿宮的方向。

    這一次，他突然想聽聽那人口中的答案。

    ————

    “哥哥，在看什么？”

    高凌平坐在桌前，手中拿著本書，語氣平和溫潤，“魏晉時謝靈運的詩集?！?/br>
    高風(fēng)翰坐在他旁邊，他來的時候哥哥就在看這個，心中微微有些不爽，“不看了?！闭f完就伸手拿走了人手中的書。

    高凌平微微皺眉，實在是他的動作著實有些孩子氣。算了，本就是打發(fā)時間的東西，只是謝靈運的詩寫山水實在很好，他……不知道還有沒有機會出去看看外面。

    高風(fēng)翰把書扔在一邊，抓起人的手，低聲詢問：“哥哥，你想出去走走嗎？”

    高凌平瞳孔縮了縮，看著高風(fēng)翰的神情，確認(rèn)再三后才意識到這人真的是很認(rèn)真的在詢問自己。

    他抿了抿唇，高風(fēng)翰見狀，似是知曉了這個內(nèi)心所想，繼續(xù)誘聲道，“哥哥回答我一個問題，我就帶哥哥出去，怎么樣？”

    沉默了一會兒，高凌平輕輕開口，“你想問什么？”

    高風(fēng)翰笑了笑，盯著人道，“哥哥，我想知道，…當(dāng)時，你為什么趕我出宮，為什么留著我的命？”

    聞言，高凌平身體瞬間僵硬，臉色白了幾分，避開那人的目光，用自己覺得最平穩(wěn)的語氣道：“沒有為什么，當(dāng)時想做，便做了?！?/br>
    高風(fēng)翰自然察覺到了人的變化，輕笑了兩聲，對這回答根本不屑一顧，這算什么答案？

    “那哥哥恨我嗎？恨我奪了你的王位？！”高風(fēng)翰語氣更加激動，手上力氣更大，抓得高凌平手臂生疼。

    高凌平任由那人抓著，身體也放松了下來，不似剛才那般僵硬，他抬頭看著面前這個眼神復(fù)雜的人，輕輕搖了搖頭，“不恨，不恨你，也不恨你奪位。那位置本就是你的，我并不合適。如今，物歸原主罷了?！?/br>
    物歸原主？物歸原主…

    可是，他要了那個位置又如何？他想要的…他想要的…

    從來都不是冰涼的高位，是那個給予了他無限溫暖的人。

    高風(fēng)翰感覺自己像是被抽干了力氣，不然，他怎么感覺這么無力呢？

    手上傳來一股暖意，高凌平伸手抓著他的手。

    即使坐著，高風(fēng)翰也比高凌平要高上那么一點點，他能看見這人，如蝶翼的睫毛上下浮動。

    他…是在撫慰自己嗎？

    不管是不是，高風(fēng)翰的確緩和了一些。

    “哥哥，你不想說的，便不說了。”

    反正，我早晚都會知道，無論如何，無論用哪種方式，我都要一個能說服自己的答案。

    高風(fēng)翰給人解開了腳踝上的鎖鏈，瞧著哥哥有些不敢置信的樣子，微微一笑，拉著人的手，“哥哥，我?guī)愠鋈プ咦?。?/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