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歲秋換了官服與右丞一道進宮，來到殿前時，張公公只讓穆歲秋一人面圣。

    少年天子坐在當(dāng)中，臉色沉得可怕，周圍一片死寂，燈火通明的皇宮，如同冰窟一般，穆歲秋跪下行禮，圣人叫他起來說話，直接開門見山，將事情告訴了他。

    “軍械庫建蓋完成，本該……曹慶剛愎自用，選用的礦山不夠好，導(dǎo)致鐵水直接出問題，致使一把兵器都打不出來。這么大的一件事交給他，他竟給朕辦成這樣，朕真恨不得殺了他！”

    曹慶是圣人的陪讀的之一，今年不過十八歲，從小有神童之稱，學(xué)什么都很快。圣人有心培養(yǎng)他，便將他送到各國學(xué)習(xí)，回來的時候便是朝里的大學(xué)士都辯他不過。圣人相信軍械庫的事，有他的學(xué)識和見地，自然能順利辦好，哪里曉得光是礦山勘測就錯漏百出。

    “圣上，曹大人殺不得。因為建蓋軍械庫的事，太后對圣人有了嫌隙……此事騎虎難下，一旦殺了曹大人，豈不就是向太后和百官證明，您當(dāng)初一力促成的大事，包括選擇曹大人都是錯的，只會讓太后臨朝的事，變成必要?！?/br>
    李毓的視線掃向穆歲秋，他忍下疾怒，讓張噙芳找右丞尋找穆歲秋入宮，不驚動任何兵力，便是不想消息入了太后的耳朵。

    說到礦脈勘測，霸刀山莊自是一絕，但雙方恩怨糾葛太深，如何會向他們借力。

    有了霸刀山莊的例子，藏劍山莊這樣的江湖世家，自葉萬芳死后，也絕不愿和朝廷攀上親事。到如今，大小姐故去多年，若非安王李協(xié)重情重義，硬是守著故人不再續(xù)娶，這門親的緣分早就斷了。

    藏劍山莊護短，圣人也同樣心疼他的堂兄，這次之所以不靠藏劍山莊的力量，而是選用自己扶持的曹慶，便是想朝廷有自己的人和技術(shù)，一樣制造出優(yōu)良的軍械。如此一來，慢慢不倚重別人力量的話，他的堂兄也可以從這段如同枷鎖一樣的婚姻中解放了。

    “王妃雖故去多年，但安王并未另娶，朝廷與藏劍山莊的姻親還在，圣上下旨派葉公子前去督工指導(dǎo)，不會有人懷疑。葉公子是安王殿下的小舅子，身份貴重且沒有任何官職，更重要的是他出身藏劍山莊，無論是礦脈勘測還是鑄造之術(shù)，沒有誰能比他更懂，由他負責(zé)從旁協(xié)助曹大人，必能妥善處理好?！?/br>
    穆歲秋定定的看著李毓，堅定的眼神仿佛在說，如今箭在弦上，不能再繼續(xù)賭氣了。

    “火災(zāi)重建的事交給左右丞主理，朕要你私下把賬算出來，盤活軍械庫需要多少銀子?！蹦職q秋正要躬身行禮遵照手諭的時候，李毓又說道：“讓燕梁幫你。”

    穆歲秋心思如電，立刻明白了當(dāng)今天子的意思，驚道：“陛下！”

    李毓卻是一笑，神情了然?！澳麓笕?，涉及國家樁樁件件都是大事，但現(xiàn)在什么最重要，該知道的人，必須明白?！?/br>
    穆歲秋前腳剛告別了張公公，太后的內(nèi)侍官又來請，他只得又往太后所在的御花園里趕。御花園周圍全都有人有把守，穆歲秋穿過層層守衛(wèi)內(nèi)侍才看見了坐在亭里的太后，懷里抱著穆歲秋送她的那只黑貓，她身旁竟是燕梁在陪著。穆歲秋驚訝的看著燕梁，后者竟對他拋了個媚眼，在太后眼皮底下調(diào)戲了他。

    燕梁手握重兵立場中立，但燕梁的母親算起來是太后遠親，太后的字里行間都說是她娘家小妹，所以燕梁與太后有親這一點怎么都跑不掉，無形之中就會有一種他與太后更親近的錯覺。

    燕梁是長安有名的風(fēng)流公子，長得好又有本事，也算給太后這邊長臉，加上他談吐風(fēng)趣幽默，不似武將那樣粗悍，所以這位深宮婦人閑暇時其實很愿意看見他。

    “圣上曾向哀家提過，想把榮華郡主指給燕梁，既然今天燕將軍來了，哀家便問問你的意思?！?/br>
    榮華郡主是信王的親生女兒，也是當(dāng)今皇上的親jiejie，當(dāng)初信王王妃難產(chǎn)而死，榮華郡主于皇上來說，如姐如母，姐弟兩一直感情深厚?；噬洗_實和穆歲秋說過，想把郡主嫁給燕梁，一來能籠絡(luò)于他，二來也希望自己jiejie不必遠嫁，就在長安。

    燕梁聞言一笑，攤了攤手，比起同為臣下的穆歲秋，半點沒有畢恭畢敬的樣子，在太后面前很是放松，像個家里淘氣的小輩，說道：“先不說臣常駐邊關(guān)，久不在長安了，就臣這個脾氣名聲，怎敢求娶郡主？長安城里有名的花花太歲，坊間宮里都說的風(fēng)流傳聞，雖不說樁樁件件屬實，但有些也沒說錯就是了?！?/br>
    “哀家也覺得你配不上郡主，倒是和明惠不錯，兩個人都淘氣到一塊兒去了?！?/br>
    明惠公主是太后的親女兒，與先皇唯一的孩子，今年剛剛十五歲，因太后溺愛，性情有些驕縱，心地卻不壞，是個古靈精怪的姑娘，正是吐蕃王要求送去和親的嫡親公主。太后哪里舍得？顧不得燕梁是否良配，先留在長安再說。

    燕梁嚇了一跳，頗為無奈的說道：“太后娘娘，說句僭越的話，我娘是您的小妹子，明惠公主也是我的小妹子，您別開玩笑了，我這沙場過活的人，成什么親吶？別害人了。”

    太后鳳目一垂，慢悠悠的說道：“燕梁，你別和哀家裝傻，哀家把明惠公主指給你，你會不知道是為了什么嗎？”

    燕梁看了穆歲秋一眼，　在太后面前直接跪下。“請?zhí)笏∽?，臣已?jīng)有心上人了?！?/br>
    太后失笑，仿佛聽了天大的笑話一般。“先不說燕將軍歷來眼高于頂，就只說你心里揣著的人，時間從來都不久，哀家就當(dāng)耳旁風(fēng)，吹吹便過了。”

    燕梁跪在太后面前，背脊挺得筆直，臉上雖是笑意不減，眼中的堅定卻半分不退?！斑@次您可不能當(dāng)耳旁風(fēng)，臣是認真的。”

    “哦？你倒說說是哪家的孩子，哀家替你做主將人討了來，看你是不是真的被他降服，還會不會出去風(fēng)流快活了?！闭f這話的若是安王，根本不會有人懷疑，但燕梁這種吊兒郎當(dāng)?shù)男』^，長大了就是花心狐貍的人，太后自然是不信的。

    穆歲秋的心都揪到嗓子眼了，生怕從燕梁嘴里說出他的名字來。

    “雖然太后娘娘替我做主很好，但旨意一旦下來，就成我仗勢欺人了。他雖心悅于我，我卻不知道他肯不肯嫁，感情之事還是徐徐漸進的好。”若非真的放在心里，如何會小心翼翼。

    太后與先皇伉儷情深，亂世中仍攜手共同進退，所以直到先皇離世，碩大的后宮，也只有一個女人。所謂情發(fā)一心，太后身為過來人，在感情之事上對她撒謊，是最不可能的事，所以她知道燕梁所說，并非謊言。

    太后雖然在許多事上專權(quán)強勢，唯有感情一事，她歷來心軟，本來把明惠公主嫁給燕梁也是權(quán)宜之計，燕梁不愿意，明惠公主自己其實也不肯，她也就不打算繼續(xù)強求。

    “燕梁，你起來吧?！甭牭锰笞屗缴恚瑑扇吮阒蟛粫^續(xù)逼迫燕梁了。

    燕梁剛起來，太后一雙美目又掃向了穆歲秋?！澳麓笕?，哀家聽說圣上遇上了點麻煩，可是真的？”

    穆歲秋當(dāng)即跪下，不敢言語，雖然圣人萬般小心，消息還是傳到太后耳朵里了。

    太后見他如此，只是一笑，慢條斯理的摸著她懷里的黑貓，繼續(xù)說道：“圣上畢竟是哀家的兒子，身為母親自然也不想圣上遭到朝臣議論，損了圣譽。哀家可以當(dāng)作不知道這件事，只要明惠公主不遠嫁?！?/br>
    先前還嬉皮笑臉的燕梁此刻笑意盡退，望著跪在地上的穆歲秋，一片幽深。

    燕梁不想卷入朝堂紛爭，但不代表麻煩不會找上門，就這一會兒的功夫，他和穆歲秋同時從右丞口中得知軍械庫的事，就在他回府的路上，　急慌慌被太后召入宮中，內(nèi)侍官著急到甚至不用他回家換衣服，就這么一身玄色常服來到御花園。

    燕梁原本以為是天大的急事，太后卻只拉著他說家常，直到穆歲秋也過來了。

    從時間上來看，兩人就是前后腳進宮，穆歲秋直奔圣人宮殿，燕梁則被太后召到了御花園，那么太后從何處知道消息？其實不言而喻。

    實際情況是燕梁什么都沒說，但他嫌疑最大，任誰疑心都不為過。

    一旦圣上對他心存芥蒂，那么他只能倚靠太后了，現(xiàn)在看來當(dāng)著燕梁的面，就把這件事說出來的右丞，這位看似偏向圣上的人，他所仰仗的究竟是誰，也很清楚了。

    “臣愿替太后和圣人分憂，既保全圣譽，又能顧及太后愛女之心……太后若不想公主遠嫁，除燕將軍之外，還有一個即為合適的人選。倚云閣失火，酒井身死，倭國內(nèi)部為侵吞他的財產(chǎn)，必然會亂上一陣，與之對峙的劉棠將軍必能抓到機會一舉反攻，立下大功?！?/br>
    劉棠與沈禾同歲，今年不過二十二，神策軍出身，沒有父母兄弟，就是個無牽無掛的孤兒，隨著師傅學(xué)藝，跟著師兄從軍。分到神策軍營一開始不起眼，平常好學(xué)謙虛，就是個良好青年，可一旦打起仗來則變了個人一般，沖鋒陷陣，勇猛無畏。

    去年他的師兄戰(zhàn)死之后，便一直由他率領(lǐng)軍隊與倭國對峙，軍需短缺尚能有來有回，只要倭國有了撕裂的口子，他必然化為餓狼，朝敵人咽喉猛地咬上。

    神策軍大統(tǒng)領(lǐng)本就是太后的人，劉棠人雖在外面，到底是屬于神策的，按理說他的身份根本不可能迎娶公主，但若能立下奇功，又是這樣特殊的情況，他確實合適。

    太后聽完穆歲秋的話，欣喜之色溢于言表，撫摸黑貓的手微微發(fā)顫?！皠⑻娜裟芤慌e反攻，必然令我們大唐士氣大漲，便算是他提前給哀家的一份生辰賀禮了，那么哀家將這世間最珍貴的寶物相贈于他，也不為過。”

    燕梁心里雖知道他被算計了，也只能裝傻陪笑。“太后說得是。”

    “如此一來，明惠公主只怕就去不成了，但吐蕃求娶嫡公主的事，總得有個交代。關(guān)于這些情況，還有個聰明會說話的人，同皇帝說一說……對嗎，穆大人？”

    太后要保全愛女，又不愿和圣人明面上鬧不愉快，既然穆歲秋知道雙方難處，還將劉棠推了出來，這件事自然也得由他去和皇上說明。

    燕梁不禁看向穆歲秋，卻不敢露出關(guān)切之色，太后愛女心切，難道圣上就不姐弟情深嗎？穆歲秋纖瘦的身體，是否承受得住圣人的雷霆之怒。

    圣人和太后母子兩不愿正面交鋒，所有的暗流涌動，全都由穆歲秋來承受，他一介布衣身身居高位，可以令當(dāng)權(quán)者無所顧忌，既要他能做事，又要他充當(dāng)政權(quán)博弈的夾板，弄得里外不是人。

    像燕梁他們這樣有家世的貴族，當(dāng)權(quán)者可以籠絡(luò)，可以訓(xùn)斥，但絕不會輕賤相待。即便大廈傾倒，一般也是死而不僵，畢竟世家之間總是結(jié)有姻親，甚至還會和皇室沾親帶故，處置時總要權(quán)衡利弊。

    “臣明白的?！币娔職q秋平靜的叩頭，臉上沒有半分波瀾，相比燕梁的心痛，太后則是朱唇一抹笑，欣喜又滿足。

    同聰明人說話實在省力，再加上愛女能夠留在身邊的事，實在讓太后心情大好，當(dāng)即就賞了燕梁和穆歲秋金銀珠寶。這些奇珍異寶都是為踏星宮搜羅來的，奈何寶貝實在太多，踏星宮場地有限，擺不下。

    出了御花園，穆歲秋腳步極快的往外走，仿佛奔逃一般，燕梁喚了他好幾聲，都留不下他，只得運起輕功追趕。

    “穆歲秋——?。?！”

    宮里的老人都知道燕梁是出了名的愛找中書令麻煩，但凡回到長安兩人總是要吵上好幾架，今年尤其詭異，燕將軍故意說了八抬大轎的混話，把中書令氣得當(dāng)著兩部大人們的面當(dāng)場掀桌，還有各種當(dāng)街擄人的奇事，誰知道這位神道腦子里想什么，他們可不想惹到這位惡鬼將軍，紛紛將好奇的小宮人們領(lǐng)走呵斥。

    燕梁直接甩出重盾，一招盾飛攔住穆歲秋，強硬的將人捉住，咬著牙從嘴里把話一個字一個字的擠了出來?！安?、是、我?！?/br>
    穆歲秋氣息不穩(wěn)，面對燕梁發(fā)狠的眼神，不覺拔高了聲音，“我知道！”兩人都冷靜了不少之后，穆歲秋又輕輕說道：“我知道的……”

    燕梁簡直想把穆歲秋掐死，惡狠狠的說道：“你既知道，那跑什么？”

    穆歲秋低頭不語，神色已恢復(fù)如常。

    燕梁見狀唇邊綻出一笑，總算放下心來?！澳麓笕?，燕將軍這次真被你嚇到了，若只是個玩笑，那我晚上得來竊玉偷香，方能解恨?！?/br>
    這般沒正行的言語，令穆歲秋抿唇一笑，輕輕將燕梁抓住他肩膀的手拂掉，若是細心觀察，能發(fā)現(xiàn)修長的手指有著輕微的顫抖。“這是在宮里。”

    “那又怎么啦，誰不要命的來招惹惡鬼將軍啊？事后你發(fā)一場火，我們再打一場架，花花太歲調(diào)戲穆大人反被痛揍一頓，這樣不就解決了么？”

    他們一文一武，所面對的困局完全不同，燕梁即便知道穆歲秋的難處，卻無法替他分憂，所以故意說些不著調(diào)的話，逗一逗穆歲秋，讓他稍微能放松一些。

    穆歲秋自然知道燕梁的心意，就是因為能夠體會，才覺得心酸。

    燕梁久在邊關(guān)，雖知道兩邊局勢，卻不知其中細節(jié)，這么多年來，他便是一直在太后與圣人的明爭暗奪之中求存，一邊應(yīng)對著上面的疾風(fēng)驟雨，一邊讓滿目瘡痍的國家和百姓，有個穩(wěn)定能運轉(zhuǎn)的朝廷。

    他方才奔逃而出，并非因為燕梁或是右丞可能屬于太后勢力的事，而是他知道，經(jīng)過和親一事必然激化，穆歲秋便如驚濤駭浪之中的一葉小舟，注定粉身碎骨。

    燕將軍的穆大人，真的活不長了。

    都說將軍戎馬一生，能馬革裹尸，便是莫大的幸福了，其實文官也是一樣，為國為民，無愧于心，即便一死，同樣是求仁得仁。

    穆歲秋原本如同垂暮的老人一般，懷抱一顆丹心，安靜的等著自己的死期，是燕梁將這顆麻木的心攪亂了。

    預(yù)感到結(jié)局將至，他如何能鎮(zhèn)定自若的面對燕梁，奔逃之際，甚至冒出了拋下一切逃離長安的念頭。燕梁追上來將他攔下，一旦看著燕梁，穆歲秋就想起邊關(guān)浴血奮戰(zhàn)的將士和飽受蹂躪的百姓。

    大唐內(nèi)憂外患，腐朽貴族之間盤根錯節(jié)，穆歲秋是必須存在的，與長安城格格不入的楔子，圣人手中鋒利的劍，唯有將荊棘斬斷，真正的星宿各自歸位，國家才能真正的好。

    就算這是一場貴族的游戲，就算這樣的規(guī)則在百年千年之中都無可更改，他也希望國家能越來越強盛，站在朝堂之中的貴族，都是如燕梁這樣的赤膽忠心之輩。

    穆歲秋突然仰頭看燕梁，長眸清澈，就像參透世間塵緣的高僧一般澄明，看得燕梁心頭一震。

    下一秒穆歲秋卻眨了眨眼，學(xué)起燕梁痞痞的神情來，笑問道：“燕將軍，你方才在太后面前說心中有了人，卻不知那是一個怎樣的人？”

    燕梁兩眼直直的看著穆歲秋，黑眸之中閃爍的光，無比堅定，“我的心上人是個絕頂出色的人，就好像穆大人這般的才華，這般的性情，這般的形貌?！?/br>
    穆歲秋微微側(cè)著頭，靜靜地聽他說，眼睛亮晶晶的，俊秀的臉上全是滿足的笑意。

    “全大唐最會算賬的燕將軍，穆大人今夜有一筆賬，得煩勞你陪我算一算了?！蹦職q秋的話說得極為曖昧，自然引得燕梁想入非非，當(dāng)即便說：“好啊，燕將軍樂意效勞?！?/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