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春,太長,貢古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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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 太長 貢古拉 ——薩福 老朱黝黑的身體埋進一片陰綠色里,四處癲狂,攪著煙,人群扭動起僵直的軀體;唾液在推杯換盞間融入酒水中,他皮包骨的身體,心臟一起一伏,虛弱得像是早早衰已。 他看了我很久,沒有再說話。那目光透出很深的哀傷,眼皮耷拉而下,遮過小半眼瞼,渾得像冷山霧。 在我的側邊,一雙手時而扣起,時而放開,指縫間的淤泥堵著rou;一雙常年cao勞的手,在底層摸爬滾打太多年,見過太多牛鬼蛇神。 “你不愛他?!彼f。 我凝視他,直到眼睛有些刺癢:“我對他已經很好了。” “可你不愛他?!?/br> 朱老九終于站起,稍稍躬著身,將脖子垂下,嗓音啞澀,悶著苦: “你其實一點都沒有在乎過他的感受?!?/br> “你說……你要燒了他爹尸體?!?/br> 男人的身體顫抖著,薄片上寒毛直立,筋脈在手臂上涌起,他一雙手拽得死緊: “你不是在說氣話。你真的會這么做?!?/br> 語落,他才徹底卸了氣,身上的骨頭突兀著,只剩喘息時,肋骨細弱的上移:“放了蕭欠吧?!蹦腥撕鋈贿@樣哀求道,“他遲早會被你玩死的?!?/br> 我一時饒有興趣,拉過壺替他斟了杯水:“我明明還什么都沒做?!?/br> “求您別這么笑?!崩现鞄缀蹩迒势鹉?,臉上的褶子揉成一堵,再說話時帶著很重的鼻腔聲,“我看著心里發(fā)涼。” “哪怕您哭哭也好。”他猶豫了一瞬,到底還是接下去,“看上去才像個人。” “我見過許多人……像你這種的……” “才叫人害怕。” 血脈沸騰而起,我將杯子抬到嘴旁,朝他舉了舉,將殘余的水一飲而盡:“我第一次那么哭法,是在十四歲?!?/br> “后來,我把惹哭我那人的骨灰撒了?!?/br> 老朱跌到了地上??聪蛭业难凵?,一臉驚惶。 我垂頭看了他一眼,略微點了點頭,朝外走去。一路穿過煙酒味,脂粉汗臭撲在我的臉上,我從人群中錯開身,到門口時才往回頭望了望。黑壓壓的人被淹在一片紅綠光中,看不清臉——有些不像人了,像頹在地上的蛆蟲。 我從未來過這樣腌臢的地境。他的世界是長年的煙酒氣,是紙醉金迷的頹靡之境。燒,一路燒,將大把光陰與紙票子燒盡。燒死,燒滅,燒成干,燒成灰;最后什么都沒了。 我與蕭欠是閉環(huán)中的殉道者。羅拾與蕭衍在道德與自我之間,既沒有魄力認命,也沒有勇氣為選擇付出代價。最終害人害己——可他們就這樣輕飄飄的死去。 那些磅礴的恨意也好,怨念也好,在經年磨滅中早已麻木。我曾恨得咬牙切齒;我有口血常堵在胸腔中,噎在喉頭。 有年我十九歲,看見羅拾的尸體被送來。我曾以為我會將他千刀萬剮,可最終……他卻這樣死了。他出車禍而死,死前玻璃碴子將他劃得血rou模糊。他的皮,他的骨,他黑紅的濃血灌滿全身,他的頭骨早已粉碎,他身上有許多的血窟窿。 他成了一團rou泥。 直至那一刻我才恍惚明白命運的無常。 在我學會什么是得到前,我先早早學會失去。 失去母親,失去整個年幼間所有的快樂,失去復仇的機會。 我少年時穿過一條黑絲絨長裙,我很珍愛,有天它變小了,我再也穿不進去——它被人丟棄。 丟去它的人是我。 可我早已不覺得自己可憐,我只是想快些死去??墒窃谒乐?,我仍想打破這個閉環(huán)。人總是對自己太仁慈,所以總是敢肆無忌憚的將刀口伸向其他。比如羅拾;比如蕭衍;再比如—— 我。 我與蕭欠,一個向死,一個求生。向死的人金玉其外,求生的人敗絮其中。我衣冠楚楚,他名聲狼藉。他混跡在欲望中來求活,哪怕再墮世也是在活。 只是他沒有勇氣好好活。 耗著。 只是耗著。 我想走了,想去我該去的地方。我窩身鉆進車里,靠在后座從后備箱中翻出一張厚重的絲絨毯。昏冷光下,墨綠色的毯濃得泛黑。我將絨掐在手心,它們從指縫間冒起,美麗,溫順,柔軟。 車窗突然被人砸起,我抬頭看見方翠衡凝重的臉。我將門打開,他一把掐住我的手腕:“來看看蕭欠?!?/br> “他又吐了?!?/br> 方翠衡抓住我一路往回跑,我拖著毯子,毯尾被摩挲在瀝青地上。 直到心跳抽疼,苦澀從喉腔深處滲出,我終于回到蕭欠的暗房。 他一身白皮,病骨支離;衣服早已被人抽去墊在底下,胃痙攣著,一只手扣在床邊,嘔到最后,連一點水都嘔不出來。 房內一陣酸澀,沖著鼻腔直去,混著檀腥與汗味,一陣惡心從胃涌到我喉嚨。那些渾濁的東西散在地上,nongnong稠稠澆在衣服上,蝴蝶沒了骨頭,癱靠在床頭邊,一點力氣都沒有了。 “為什么不照顧好他?”方翠衡陰著一張臉,將后牙床咬得發(fā)緊,連棱角都方正分明,“娶了他就要照顧好!” 他正說著,一把將我手中的毯子扯過,披在蝴蝶身上,將他從頭至尾蓋住。蝴蝶虛弱地倒在他懷里,幾乎失去意識,只剩下身體在不由地顫抖著。 他終于朝我睜開眼。眼睫密而長,底下曾是一雙無比濃墨重彩的眼;而今溢滿水,眼框通紅,眼睫下藏著一把淚。 蝴蝶似有若無地看了我一眼——只消一眼就將臉擰過去,連一句話都不肯給我。 我將目光投向方翠衡,他亦望著我不語。 “他不想見到我?!蔽艺f,“我晚些叫人送他去醫(yī)院。” “我先回去了?!蔽覍⒋浇菕炱?,朝他們點了點頭。絲絨毯將蝴蝶裹得渾實,他整個人被束縛起,濃綠的毯,啞澀的燈,與他大片光白的皮。他突然從毯中掙脫而出,朝我大聲喊了一句—— “我會恨你的羅縛?!?/br> 我皺著眉頭看他。 “我會恨你的?!?/br> 有一滴淚從他眼角滾下。 病氣參交,那是殘花敗柳的艷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