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貯月之禮
“陛下,是時候了。” 窄袖華服的內侍走到桌邊悄聲提醒,打斷了座上人斜倚誦卷的心情。 “禮部安排好的,還請陛下過目。”內侍示意桌前捧來的一方精雕茶盤,五只小罐相同質色,各配一紙箋,上書題名。 汲江從盤上溜過一眼,再看回這二人。說話的內侍叫李春甫,總理宮中內務;奉盤的少年只是眼熟,記不得名姓。 “……這是何物?。俊钡劬栈啬抗?,漫不經心問道。 李春甫湊近些,躬身賠笑:“陛下,該用茶了,您看看,先挑一樣?” “大晚上要安寢了,喝什么茶!”捏在書卷上的手指緊了,汲江故作不懂,擺擺手。這下李公公笑出聲響,仗著自己資歷,越矩打趣:“今夜這要是不選一樣,陛下還真不能睡?!?/br> 話里意思明明白白,這茶不是茶,是要給帝王侍寢的,茗君。 貯月之禮。汲江將書卷甩在桌上,再看茶盤之內,一個個雅號背后藏的,不知都是什么人物。 皇帝在位多年,天下太平,萬國來朝,可有一事常為心病。他青年時奪權登基,有四子,其中三個牽扯朝中勢力彼此相爭,紛紛丟了性命,只留幼子為儲;年初天寒,幼子落水意外,多方診療雖吊著命但癡傻難行,連句話都聽不進去,必不能承繼。 他需要新的皇子,才能守住大權,不被宗室覬覦。 后宮虛設幾位妃嬪,再無所出;汲江年歲見長,力不從心;太醫(yī)正看過,藥石不救,怕是龍種難得。 就在這愁云密布之時,有位年輕御醫(yī)提議,陛下或可屈尊,以體征異處,用前朝舊制,求得子嗣。 “僭越!放肆!”汲江聽到破口大罵,殺頭罪過也有膽大的敢明言。他這陰陽之體是個近臣知道的秘密,但要他以此孕育,簡直異想天開! 可此事擱在心里,他還是招來禮部尚書細問“前朝舊制”……便有了如今的貯月之禮。 五種茶葉各有名號,分別代表今夜守在宮中的五位茗君。貯月規(guī)矩繁瑣,汲江并不知曉這五人身份,只能翻來覆去猜度,舉棋不定。 手指懸在空中,他隨口問道:“禮部派了何人監(jiān)禮?” “是莊侍郎。”李春甫盯著他動作,滿面期盼,可惹得人火氣上來,草率而為。 “哼,禮部侍郎莊麟莊皓初?!奔辰钪?,一字一點,最后落在一只罐頂,抓過來看紙箋上是“鹿苑”二字,“就這個吧。” 諸位茗君家世樣貌學識身體都有標準,隨手選擇,不會差到哪兒去;這事難就難在,帝王久在宮中,房事從未屈居人下,儀式當天給他塞進來一個青年男子,熟悉陌生還說不準,就直接…… “陛下旨意,烹鹿苑一盞,雨露相合。”李公公讓小內侍將另外四罐送出去回話,唱喏殿外,皇帝選定這位“鹿苑君”,貯月之禮繼續(xù)。 算了,要是人來了他不樂意,小小茗君總不會吃了熊心豹子膽,強作犯上事。汲江把玩茶罐,開蓋輕嗅其中,還真是今年的鹿苑茶,轉而遞到李春甫眼前:“這個不拿去嗎?” “陛下,這罐需得留在此處。若您喜歡,明日交給禮部,下回還送過來;要是不喜歡,不還回去,下回就換一種。”李公公話里若有所指,喜歡茶還是那個人,都可以,“等會兒下官與禁衛(wèi)都在殿外,您需要,喚一聲就來——陛下要準備準備嗎?” 準備個甚么東西!汲江撇著嘴搖頭,再拿起書卷。鹿苑,這是第一個,他倒要看看,朝中高門大族的青年才俊,到底是什么貨色。 這盞鹿苑,要一刻工夫才送上殿來。汲江沒有沐浴更衣還靠在榻上,屋中閑雜人都退開了,只有個著青色大衫的年輕男子緩步近前,跪地行禮:“微臣門下侍郎三子張韞,叩謝陛下眷顧。” 聲音溫和舒緩,聽著也不厭惡,汲江想了想他們這一支張姓的勢力,估摸著張韞也就冠禮前后的年紀,先看看:“免禮,抬起頭來?!?/br> 那人一張俊容神采奕奕,有些竊喜躲在眉眼間,是頭一回就被點中,捷足先登,志在必得。 不過汲江看著,不為所動。 “鹿苑君,好風采啊。”果然還是不行,漂亮歸漂亮,可他連一點將人請上來的興趣都沒有,只是敷衍幾句,“還在太學用功吧?明年春闈可要試上一試?。俊?/br> 這話問得對方臉上困惑,好像與這貯月禮毫無關系,但張韞不能不答,斟酌道:“原本確要參加,如今入選,必以陛下為重……” 茗君不選舉子官員,所以多是尚未應考的世家子弟;這么好的攀附機會,放棄宦海潮生,也是應該的。汲江面上似笑非笑,示意對方一旁安坐,又問:“娶妻了嗎?” 若有正妻,不選。來到這兒的,肯定無妻,但他就是想探探底,然后,順便戲弄戲弄送上門來的小玩意兒。 張韞搖頭回稟,如他所愿,不曾有妻?!芭叮瑳]娶過妻啊,那你怎么知曉,行這貯月之事呢?”汲江豎起劍眉發(fā)問,純然刁難人。青年一聽又跪下了,不知自己哪里冒犯龍君,觸著逆鱗,低伏身體不敢再看回那雙虎目。 “陛下恕罪!入選時禮部與太醫(yī)院便有所教導,微臣雖未娶妻,但,但將以畢生技藝,為陛下解憂!”張韞亂了陣腳,再不見進門時意氣風發(fā),滿心都在揣測,他這明明是拔得頭籌,怎么就變成第一個遭罪呢? “鹿苑君,朕沒有怪罪你的意思,只是好奇罷了??炱饋?,坐下說?!奔辰Z調平穩(wěn),反更嚇人了,他緊盯著張韞坐回原地,接著道,“知道另外幾位,都是什么人嗎?” “臣,微臣不知。”青年搖頭,悄悄抬眼,撞上他的視線又垂下去,“禮部將微臣安排在一處宮苑獨居五日,專為今日之禮準備?!?/br> 汲江頓時有些好奇,茗君們這五日究竟做些什么準備;可眼前這一個唯唯諾諾,看著煩心,他也不打算細聊,平添困意,將面前新換的茶水,推到桌子另邊賞賜對方。 “怎么就愿意來做這個的?”說不定斷了仕途,還要委屈自己伺候不再年輕的帝王,如履薄冰,“明日朕放你出宮,好好做你的太學生去吧。” 貯月禮是暗中行事,這些茗君不是作為宮人處置,一回禮畢,不留宮中,各自回家過尋常生涯,再等下次;除非真被汲江挑中,才會另行安排。 這鹿苑茶罐,明日要是不交給禮部,那下次便不會再有此人了——本是好心,可張韞聽罷,又坐不住,長揖懇切道:“微臣愛慕陛下已久,此番終有機會進宮陪伴左右,若能得到陛下垂青……” “愛慕?”這便引人發(fā)笑了,汲江瞇起眼睛,看透了青年哄騙之語,“你來此不過是想做龍子之父。若朕真與你有了龍子,你就不怕朕為龍子,斷你一家性命?” 此話一出,張韞不敢不跪,連聲稱罪。 伴君如伴虎,世家子初出茅廬,總算是領教了。汲江起身,繞過吃了下馬威的青年,闊袖甩得風緊,只身要往內室中去:“戲言罷了。鹿苑君請坐,坐穩(wěn)了,別再亂動。” 張韞聽懂了,這是不讓他跟著進去行事的意思。他剛抬起頭就看見桌上孤零零一個小罐,乖乖退到凳子旁,在陛下回身確認之前坐好。 “微臣就在此處,哪兒也不去!”他被皇帝注視著,背脊寒意,違逆不了老虎,但要抓住最后的機會,掙得憐憫,“微臣懇請陛下,明日將茶罐交給禮部,給微臣,留個名節(jié)吧!” 若將茶罐扔棄,張韞便再見不到君王,全族都會被記上一筆,風雨飄搖;只要能留在今后的茶盤上,哪怕陛下不選,也有回旋余地。 “看在你是首次的份上,朕不論你御前冒犯之事,給你個將功補過的辦法。”諒他不敢對著禮部和太醫(yī)謊稱今夜事,汲江思量一番,深深看過去,說不定還真需要張韞這樣一人,別有用途。 “今后微臣,聽憑陛下差遣!”張韞不傻,起立抱拳,一表忠心。 “坐下?!边@禮儀要到寅時三刻才會結束,汲江要他等好了,獨坐外間,“完成”貯月之禮。 那另外四人,到底是誰呢?是跟這張韞差不多的廢物,還是藏龍臥虎,別有生趣?汲江有些無聊,又有些好奇,每回儀式要相隔半月以上,下次的日子還得等到欽天監(jiān)觀天象后的消息。 不過,若是今夜他不曾寵幸鹿苑之事傳到禮部,這半月也不必等吧? 汲江確實需要一個繼承人,但從他腹中出來的孩子,可得好好選擇父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