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次見到他是在十六歲的夏天，天氣總是躁動不安，悶熱的空氣，還有天上綿密的云，不知何時就要下起一場暴雨。

    在那之前我曾在別人嘴里聽過他們家的故事，說起那個二婚的女人，說起他們一家人可憐的故事。每個提起這段故事的人總是高高在上，帶著讓人厭惡的憐憫和同情，仿佛只有旁人的苦難才能讓他們得到優(yōu)越感一般。

    我記得他的名字，他叫許如昭。

    老師臨時打來電話，讓我作為主持人參加排練，婚禮進行到一半我就匆匆忙忙地準(zhǔn)備回學(xué)校。

    離開時外面下起淅淅瀝瀝的小雨，我從后門離開，卻在樓梯上看見了和我年齡相仿的少年，那一刻直覺告訴我，那就是他，那個故事里的主角之一。

    他低著頭發(fā)呆，我看不見他的臉，他的背影那樣脆弱，讓我忍不住多看了幾眼。舅舅已經(jīng)把車開了過來，搖下車窗朝我招手示意，我打開車門，又忍不住看向他的方向。他沒有撐傘，就那樣坐在雨里，安靜得像一尊漂亮的雕像。

    我對舅舅說稍等，拿起車上的傘又走回到他身邊，輕輕把傘放在他身邊。那時的我只是想，這樣會感冒的。

    那一天很快在我的記憶里沉寂下去。我繼續(xù)做宋家那個優(yōu)秀的宋清寒，每天在功課和輔導(dǎo)班過日，每個人都告訴我要聽話，不能辜負長輩的期望，他們花時間花精力培養(yǎng)我，就是想看見我有所成就。哪怕他們只是一味地花錢，把自己的理想強加在我身上，畢竟錢和權(quán)就是他們的全部，而我只需要對他們的栽培感恩戴德。

    高一開學(xué)時我在公告欄前無聊地看著分班名單，至于我自己，宋絕早就為我安排好了人生，我只要跟著走，就永遠不會出錯。很快一個名字就跳進我的視線——許如昭，他和我在一個學(xué)校，只是我們之間隔著一棟樓，是無法相交的平行線。

    我沒想到自己會無數(shù)次地偶遇他，食堂能看見他排隊的身影，球場能看見他摔得慘兮兮之后還笑著跟同伴勾肩搭背，他無意中看向我，明亮而耀眼，像陽光下波光粼粼的湖面，總讓人想要走近了看一看。

    每個知情人都認為他可憐至極，致力于將他形容成悲情角色，仿佛活著只剩悲慘，可他卻不被那些流言蜚語所束縛。他笑，他哭，他悶悶不樂，都那么鮮活生動。

    我身邊有很多同學(xué)，卻沒有真正能夠交心的朋友，大家聚在一起總是聊學(xué)習(xí)聊成績，聊誰的特長多誰的家庭背景好。

    也許我沒有任何一個真正意義上的朋友。

    可是他的身上有吸引我的一切，他從不輕易哭泣，活得瀟灑隨意，好像沒有任何煩惱能讓他困擾。我們是同類嗎？我并不知道，我只知道我想要靠近他，想要多看他幾眼，不想再在暗處偷偷旁觀。

    高一的休業(yè)式上，我作為優(yōu)秀學(xué)生代表之一上臺發(fā)言，念著枯燥的稿子，觀眾負責(zé)不走心地鼓掌。我完成了任務(wù)，退場時稿子不小心掉在地上，然后他就這樣出現(xiàn)在我面前，彎下腰幫我收拾好再撿起，他的手指白皙修長，他注視著我的眼睛，對我說小心。

    他很快又消失在我面前，我聽見自己心跳的聲音，我想我是對他心動了。后來他果然忘了這天的故事，可我卻銘記在心無數(shù)年。

    我不知道心動的下一步該做些什么，是繼續(xù)沉默地窺視，不給他帶來任何苦惱，還是主動靠近他。我無法確認他的性向，只好像個膽小鬼一樣在他看不見的角落糾結(jié)。

    宋絕逼著我成為他想要的樣子，我卻不再想隨波逐流，我重新拾起小時候的叛逆，又一次開始跟他對著干，告訴他我不想出國，他不答應(yīng)，我就自作主張先斬后奏，拿自己的性命威脅他。許如昭在那個班，于是我就轉(zhuǎn)到了那個班。

    我坐在他前面，正苦思冥想著該怎么自然地跟他說話，肩膀就被人拍了拍，他主動跟我說話了。那一刻我的語言功能徹底失靈，好在我習(xí)慣了控制面部表情，沒有在他面前露餡，我拿對外人一貫的語氣告訴他我的名字。等到說完了才開始后悔，這樣會不會讓他覺得我不好相處？

    我不想失去靠近他的機會，更不想莽撞行事。便找到方揚幫忙，想要先試探一次，扮演著搶走他喜歡的人的惡人角色，再以毫無破綻的理由換來他的信任。我?guī)头綋P解決他家的問題，他替我做事，這是一場等價交換。

    計劃一開始，我就后悔了，他真的喜歡上了方揚，方揚似乎也動了真心，他們整天膩在一起，我以為自己可以像宋絕那樣不擇手段，卻在目睹他們親吻時還是認了輸?？捎械氖乱坏╅_始就無法結(jié)束，我不得不繼續(xù)演下去，搶走他的男友，然后在他憤怒之時和他在校外約架。

    我看著他，想問他還記得不記得我，可他只是怨恨地看著我，只有我一個人記得那些天晴的，下雨的日子。

    我以為我搞砸了一切，就快失去他了。他卻主動遞給我一份早餐，奇跡般地接納我成為他的朋友，哪怕他身邊的人再怎么勸他，他依然真心待我。他看出我無法融入班級，參加什么活動就都拉著我，他打球時會把目光突然看向我。

    既然我用謊言換來了他的親近和信任，就必須保守好這個秘密。他說他最討厭別人欺騙他，他講起小時候背叛他的朋友時表情難過，讓我擔(dān)憂自己做的事會不會被察覺。方揚想要告訴他真相，可他沒有信方揚，這讓我欣喜了好幾天。

    他很少拒絕我的親密舉動，我想他多少對我也有些好感，我們來回試探，我明白他的憂慮，沒有人會希望自己的戀人有一對自私自利、以權(quán)欺人的父母。我不負責(zé)任地騙來了他，他真的朝我邁出了最后一步。那時我在心里發(fā)誓，我會用盡一切保護他，再也不讓他受半點委屈。

    高中的后兩年，成了我十八歲以前最美好的回憶。我們悄悄牽手接吻，在這段只有對方知曉的關(guān)系里偷歡享樂，他為了給我驚喜，不惜在全班面前暴露我們的關(guān)系，第一次有人為我精心準(zhǔn)備生日，第一次有那么多祝我生日快樂，那個夜晚我把他寫的信看了一遍又一遍，每個字都讓我熱淚盈眶，想要哭出來。我怎么會遇到他這么好的人？

    他送了我一枚戒指，他將他自己全部交付于我。他的愛不加掩飾，熱烈而單純，將我的心填滿，如果可以，我想一輩子都陪在他身邊。

    這件事還是沒能瞞過宋絕，他把我叫到書房，丟給我兩個選項。我知道選什么才是對的，可是我動搖了，我不想失去他，也不想看他傷心難過。我沒有告訴他這件事，我想著他不可能那么快就動手，我可以漸漸從他手里搶走權(quán)利，再守護我想守護的人。

    最后我賭輸了，輸?shù)脙墒挚湛?，他失去了他的家，而我失去了他。他在天臺上逼我停步，他從來沒用那樣悲傷的眼神看著我，那一刻我知道我們完了。

    我不甘心，我不想就這樣失去他。我清楚我的罪孽，如果他愿意，我可以用自己的一生去補償他，但是他毅然決然地推開了我，不留半點余地。

    也許有的錯誤釀成了就無法更改，只會越陷越深，我做了太多的錯事，我眼睜睜看著事態(tài)走向無法控制的深淵。他的親人一個個離開他，而這一切痛苦的根源是我。哪怕如此，他也沒有傷害我。

    這么多年他從來沒變過，哪怕一只眼睛失明了，還是沒被擊垮。這一次他不再推開我，他說他累了，不想和我再糾纏下去。

    我以為只要時間夠久，就可以讓他重新回到我身邊。宋絕不止一次威脅過我，逼我不要再跟他有任何聯(lián)系，我做好了最壞的打算，我愿意用自己的命償還這一切。

    他生日的那一天，我們在雨里牽手，他說只要我參加了交換生項目，他就答應(yīng)和我在一起，于是我又一次開始期待未來。

    那天的雨下得很大，那輛貨車因為超載而側(cè)翻，他卻犧牲自己保護住我。他最后一次親吻我，我哭著喊他的名字，可他不會再回應(yīng)我了。

    他說我不懂愛，他說要我學(xué)會愛人，最后他用自己的生命證明了真正的愛。我本打算用一生來贖罪，來紀(jì)念他，他忽然出現(xiàn)在我面前，他說他是個鬼，什么都不記得，只有我能看見他。

    我以為我是在做夢，是出了幻覺，但他真的留在了我身邊，以一種特殊的方式。他忘了我們之間的過去，這讓我理所當(dāng)然地騙來他的真心，讓他和我第二次相愛，這一回我絕對不會再重蹈覆轍。

    然而意外還是發(fā)生了。時隔七年，他生前最后對我說的話仍然時時在我腦中響起。這一次，我想我真的懂了，我做到了。

    許如昭，我愛你。

    只可惜沒法親口對你說出最后一句對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