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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T大醫(yī)學院有一只貓貓,每天早上八點準時出現(xiàn)在教室里上課。貓貓長得漂亮,雪白純粹的毛發(fā),藍綠異瞳的眼睛,以及脖子上看起來咬不壞的小金牌,不過上面并沒有寫主人的名字,亦或是它的名字。 起初系里的女生們害怕它撓人,后來因為它總是乖巧地坐在最后一排,心情好的情況之下甚至可以隨便擼,大家逐漸把它當作了教室里必需的一員。 一個學期過后,貓貓竟然跟著同學參加了期末考試。期末考試都是選擇題,貓貓沒有能寫的筆,就拿爪爪和rou墊在選項上打勾。 老師沒見過這種事,覺得很有意思,就順手改了一下貓貓做的卷子,一百五十道選擇題竟然只錯了十四道,這如果進系統(tǒng)排名,全系前5%完全沒有問題。 這些逃課和上課睡覺玩手機的同學簡直不如一只來聽課的貓,分明這里可是全國數(shù)一數(shù)二的大學。 說起來,醫(yī)學院今年有一個學生沒來報道,大概又是同時申了國外本科和參加國內高考,并把后者作為保底,叫林什么來著。 二. T大數(shù)學與統(tǒng)計學院有一個臉盲,臉盲到一個學期過去了,還沒記住自己室友的臉。記性也不太好,經(jīng)常忘記別人的名字,不過在學習上卻是過目不忘,所以成績很好。 臉盲長得好性格好,身材高挑,變成臉盲據(jù)說是因為高考完的暑假出了車禍,腦中某個部位受了刺激,很多記憶莫名消失。這并不影響同學們喜歡他。 臉盲很討厭貓,討厭到看到一根貓毛都會逃跑的地步。但是室友很喜歡貓,一聽說醫(yī)學院那只像是成精的貓,就跟打了雞血似的,一定要拉著臉盲去蹭課。 “易xy,不摸它,我絕對不帶你去摸它,去看看吧!” 死纏爛打之下,他妥協(xié)了。 三. 臉盲去的那天,是一個陽光明媚的下午,他在教室的最后一排,貓在教室的第一排,和其他人共著教科書。 他描述不出來那種感覺,古怪離奇,又透著理所當然。更重要的,他對一只貓的背影產(chǎn)生了前所未有的熟悉感。討厭不起來,也不想跑,而是想去看看它的正面。 所以臉盲趁著大課間的時候走了過去,室友完全沒拉住他。臉盲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看到那雙異瞳的瞬間,眼淚就奪眶而出,心口幾陣緊縮的痛苦。 “同學,我知道你很震驚,但也不用感動哭吧?” “他可能是對動物的毛發(fā)過敏,不然眼睛那么紅?!?/br> …… 臉盲聽不到外界的聲音,他向貓顫抖著伸出手,在它的頭上揉了兩下,問了一句聽起來很蠢的話:“你認識我嗎?” 貓在他面前露出柔軟的肚肚,邊打滾邊叫了一聲。 “那你有主人嗎?” 喵喵,兩聲。 “一會兒放學了,跟我走好不好?” 喵。 教室里沸騰了。不是沒人想過把貓貓帶回家,但它從來沒有聽過話,也從不在別人面前露出自己的肚子。 下課鈴敲完后,貓貓乖巧地跳進臉盲的懷里,用粉色的rou墊扒拉他。 “所以你不是不喜歡貓,是不喜歡長得不夠漂亮的貓?”室友想捏貓貓的rou墊,被它突然亮出的爪子嚇了一跳,“行吧,它也不喜歡長得不夠漂亮的人,你們如出一轍天生一對?!?/br> 四. 寢室里多了一名成員,四名男子都很高興。在經(jīng)過手忙腳亂的采購之后,臉盲和室友們在陽臺上給貓貓搭了一個無比豪華的貓窩。 “它叫什么???”室友問臉盲。 臉盲剛想搖頭說沒想過,有個名字就脫口而出:“林ae。” “???這么正式的名字,叫起來多不方便?!笔矣褎傁虢ㄗh他換一個,貓貓竟然就應了新名字一聲。 “額,林ae?” “喵?!?/br> “易xy,你跟它不會是那種,那種前世續(xù)緣之類的吧?” “不是?!?/br> 臉盲看著舔牛奶的貓貓發(fā)呆,頭有些疼。 他不認識叫林ae的人,也或者是曾經(jīng)認識,但后來忘了,但他在B市生活了十多年,按理說應該會經(jīng)常碰到同學,如果這個人還在B市,不知道遇見的時候還能不能想起來。 五. 貓貓似乎不喜歡在自己的窩里睡。 臉盲早上睜眼時,發(fā)現(xiàn)貓貓在他身邊趴著,正百無聊賴地玩自己的爪爪。 “窩不舒服嗎?”臉盲揉著它的肚肚,小聲問。 “喵喵。” “我這里更舒服?” “喵?!?/br> 他笑著搖搖頭,帶貓貓起床上課去了。 貓貓站在臉盲的肩膀上,一路引來無數(shù)目光,甚至還遇見了醫(yī)學院的教授。 教授得知貓貓的名字之后,饒有興味地說道:“這小家伙跟我們系有緣,跟你也有緣,你起的名剛好是系里沒來報道的那個同學的名字?!?/br> 教授順路帶貓貓去上課,臉盲的頭又疼了起來。 六. 臉盲周末和父母一起吃飯時,裝作無意地問了一句: “我不記得的事里,有特別重要的嗎?” “沒有?!?/br> 父母幾乎是立刻就回答了他。 臉盲不動聲色地打量了母親的神情,又說:“我上高中的時候就沒有關系特別好的朋友?如果都在一個城市,為什么沒人聯(lián)系我呢?” “高中時候都忙著學習,哪有時間交朋友,沒有玩得好的很正常,以前也沒聽你說過和誰好?!蹦赣H連忙解釋道。 “你是不是想起來什么了?”父親探究地看他。 “沒有?!蹦樏ば南铝巳?,“我養(yǎng)了只貓,下個星期帶回來給你們看看?!?/br> 獲取信息的渠道眾多,查錄取通知書,查高中畢業(yè)照,查集體照??蛇z憾的是,像有人故意和他作對,堵死了所有路徑。 七. 臉盲最近很容易做夢,并且總是來來回回同一個。 穿著白色襯衣的人,在巨大的落地窗前,在白色的三角鋼琴前演奏。聲音緩慢柔和,好像每一下都傾注了無盡的感情。 他分明很努力地向對方走去,卻怎么也沒有辦法再靠近他哪怕一毫米。 臉盲從床上驚醒時,摸到自己早已干透的冰涼淚痕,而貓貓一如既往地趴在他身旁,似乎是想用毛茸茸的爪子擦拭他的臉頰。 “ae,我想不起來了。” 臉盲將貓貓抱進懷里。 “喵?!?/br> 他經(jīng)常有錯覺,就像他覺得貓貓能聽懂他說話。 臉盲最近常聽的歌變了,是夢里的那首。室友聽過之后直搖頭。 “這么慢的旋律,你聽著不會想睡覺嗎?” “不會。” 這首曲子有魔力,能平復他躁動的內心。 八. 臉盲帶貓貓回去時,父母沒有被貓貓的外表震驚,卻在聽見貓貓的名字后,被釘在原地。 “易xy,這名字是你起的嗎?”父親嘴角的肌rou顫動,但面上仍然強裝鎮(zhèn)靜。 “是醫(yī)學院的教授起的,我覺得挺好聽,決定就這樣叫。”臉盲神色自若地抱起貓貓,鎖上房間的門。 臉盲是記性不好,但他不傻。 他恐怕不止是認識這個人,還發(fā)生過一些事情,一些父母不希望他回憶起來的事情。 “我去找和你名字一樣的人吧?!蹦樏⒛樎裨谪堌埲彳浀拿l(fā)里,舒適地感嘆道,“說不定找到他,我就能想起點什么了?!?/br> 他突然想到,自己出了車禍之后,母親在病房外和主治醫(yī)生交談。 醫(yī)生說,看到熟悉的事物,有助于他恢復記憶。 母親卻說,有些事情,忘記了,倒也是好事。 可無知永遠沒法代替釋然。 九. 臉盲去找醫(yī)學院的教授,問他是否有那位同學的檔案資料時,得到的答案是沒有。 教授說,沒有來上學的人,資料不會轉入學校,如果去問發(fā)錄取通知書的部門,他們應該會以不可透露學生隱私的名義拒絕。 仍然是只知道一個名字。 但捫心自問,因為做了幾個不知真假的夢,和一個看似巧合的名字,就認為是自己丟失的記憶,的確是有些牽強了。 臉盲背著書包,眉頭緊皺著回到宿舍,發(fā)現(xiàn)貓貓有些反常地趴在窩里,沒有像往常一樣跳進他的懷里。 “ae?”臉盲走過去看它,發(fā)現(xiàn)貓貓的眼睛有些紅,眼角一直在滴眼淚。 他趕緊放下書包,抱著貓就打車去了最近的寵物醫(yī)院。 寵物醫(yī)生說不是什么大問題,結膜炎早期癥狀,氧氟沙星滴一個星期就好。 “你是個貓誒,干嘛那么熱衷于上課?!蹦樏ば⌒牡貙⑺圻叺拿藜舾蓛?,然后仔細地滴了幾滴眼藥水。 “喵喵!” “怎么,難道你不是貓?” “喵?!?/br> “我懂了,你不是貓,你是狗狗?!蹦樏ろ樦拿珨],笑道,“哪有貓一下子就答應跟別人走的?!?/br> 貓貓拿尾巴甩了他的胳膊一下。 十. 臉盲好多天都抱著貓貓睡,做的夢有了些許改變。 他總算能靠近那個人,可以走到鋼琴邊,看清對方白色襯衣上的?;蘸弯撉儆疑w上的一道劃痕。 可他仍然看不見他的臉。 該死的臉盲,該死的腦子。臉盲罵罵咧咧地在白紙上記下?;盏膱D案和學校的名字,在網(wǎng)上進行識圖搜索,竟然真的在H市發(fā)現(xiàn)了這所學校。 無法排除巧合,不過他想去看看。 臉盲準備好貓包,買好去H市的車票。在這之前,他帶貓回家拿了幾件衣服。 臉盲的房間一直有架鋼琴,他小時候學過,也考級,但長大之后學習太忙,沒什么機會練,漸漸就生疏了。 他專注于整理東西,沒注意貓貓?zhí)搅饲冁I上。 貓貓身體輕盈,彈跳力極佳,能準確地控制自己不踩到多余的琴鍵。 雖然不好掌握節(jié)奏,但他聽見了該聽見的東西。 臉盲頭痛欲裂,眼前甚至出現(xiàn)了層層疊疊的幻覺。可他直到暈過去的最后一秒,腦中都是,真好,他已經(jīng)敢篤定這不是巧合,去H市的這趟旅程必然有所收獲。 十一. 臉盲是聞著醫(yī)院消毒水的氣味醒來的,單間病房里只有他一個人,他手上還吊著輸液瓶。 貓貓?zhí)剿男乜?,有些著急地舔他的臉頰。 “ae?” 臉盲活動活動身軀,確認自己沒有什么不舒服的部位后,立刻拿手機看時間和日期。 離火車出發(fā)的時間還剩三個小時。 在醫(yī)院等到出院絕對不切實際。如果想按計劃進行,需要另辟蹊徑。 臉盲在窗邊預估二樓的高度,并詳細計算好落點距離。這時門口醫(yī)生查房的聲音已經(jīng)到了隔壁。 “準備好了嗎?我們要跳樓了?!?/br> 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拔掉自己的輸液針,從二樓的窗戶跳了出去。 一樓是一片光禿的花壇,在他的計劃范圍內,只會有輕微的擦傷。 臉盲在軟土上滾了兩圈,忍著傷口的痛,抱著貓,拔腿就往學校跑。 幸好他有提前收東西的習慣,到宿舍洗澡換衣服之后,就能出發(fā)去車站。 火車站門口有銀行的自動取款機,臉盲把所有的錢取出來后,不理會母親催命般的電話,將手機里可能的定位系統(tǒng)全部格式化。 直到火車開動,他才給對面回過去。 “你怎么從醫(yī)院跑出去的!你知不知道你的身體狀況因為受了刺激很不穩(wěn)定。” “我知道,所以我要去找全我的記憶,等我什么都想起來之后,就不可能再受什么刺激了?!蹦樏ひ蛔忠痪涞鼗卮?。 “易xy!我和你爸爸已經(jīng)告訴你了,你忘記的事情根本就無關緊要,你為什么一定要想起來那些無所謂的事情?” 母親的怒吼中參雜了哭腔,可他絲毫不為之所動。 “媽,如果真的無關緊要,你為什么那么害怕我重新想起來?”他冷笑著反問,“害怕到你們要銷毀我中學時期所有的聯(lián)系和圖片記錄?!?/br> “你再不回來,我現(xiàn)在就會去銀行停了你的卡,我可沒有你mama那么心軟?!毕袷歉赣H接過了手機。 “嗯,隨便你,在我找不到我想知道的東西之前,我就是餓死在外面也不會回來。” 臉盲掛斷了電話。 他有些虛脫地靠在座椅上,任憑貓貓?zhí)蝮轮稚霞毿〉膭澓邸?/br> “我還是頭一次這么和他們說話?!蹦樏てv地笑了兩聲,“算了,以前可能也有,只是我不記得?!?/br> 從失憶以來,他曾經(jīng)是個怎樣的人,全是父母口頭告訴他而已。 十二. “xy,你這個星期都不來了嗎?”室友發(fā)消息問他。 “在醫(yī)院住院,病例已經(jīng)發(fā)給輔導員了?!蹦樏っ娌桓纳厝鲋e,并在掛掉電話之后拔了舊電話卡,換上在當?shù)刭I的新卡。 他要去學校,順路在他定好的酒店放下行李,但其實他甚至不用打開導航,腳已經(jīng)自己動起來,走進地鐵站,在某一個方向站定等車。 很多人以為,只有大腦才擁有記憶的功能,實則不然。視覺,聽覺,嗅覺,味覺,甚至肌rou都擁有記憶。就像他隨著本能地到站下車,從特定出口走出,發(fā)現(xiàn)就連路口轉角的那家咖啡店都過于熟悉。 臉盲推門進去,女店員同他尋常地打招呼:“稀客啊,考上哪個大學啦?和之前喝一樣的吧?” “一樣,我在T大?!蹦樏っ吭谧约旱募缟贤笟獾呢堌?,“能幫我熱熱這個嗎?” 他出門的時候,還特意帶了幾瓶貓貓愛喝的舒化奶。 “好漂亮的貓,喜歡喝牛奶這習慣讓我想起一個人呢。”女店員拍拍自己的腦袋,接過牛奶時,還不忘撓貓貓的下巴,“林小哥考上哪個大學了?今天你們怎么沒一起過來?” “我以前總是和他一起嗎?”臉盲找了個座位坐好,看似隨口地發(fā)問。 “哎呀呀,吵架了?男孩子不要那么小氣嘛,快點和好。”店員捂著嘴笑,將一杯冰美式放在他面前。 臉盲默不作聲地拿起來抿上幾口,被苦澀的味道驚得一顫。他以前竟然經(jīng)常喝這種東西?他怎么喝得下去?盯著舔牛奶的貓貓,心下疑惑更甚。 他既然和這個姓林的同學關系那么好,為什么都幾乎一年過去了,這個人從來沒有和他有任何交集呢? 十三. 臉盲從咖啡店走出后,仔細在腦中整理了一遍信息。 他和叫林ae的人認識,關系很好。 學校不是錯覺,是他真的可能在這里上過學,跟那個人是同學。 只要能見到那個人。 如果店員能有手機號或者其他聯(lián)系方式就好了。 想得太過投入,臉盲和一個穿著polo衫的中年人迎面撞上,他年輕體健,晃了兩下后勉強站住,準備扶起還在地上的人。 那人的眼鏡摔在地上,正在四處摸索,臉盲趕緊幫他撿起,連聲道歉。 貓貓突然叫了一聲。 那人戴上眼鏡后才注意到他的臉,像是立刻認出了什么,拍了拍臉盲的肩膀。 “易xy?你不是去T大了嗎?現(xiàn)在還沒放假吧,你回來看老師的?” 臉盲很快反應過來這可能是自己以前的老師,馬上順著話往下說:“老師好,我這不是太久沒回來了,我能去T大都是老師們的功勞,所以特意趁這次實踐活動的時候回來看看?!?/br> “可別這么說,你最后一年是在A中上的,那邊也要去看看?!敝心耆俗院赖匦π?,“我跟保安打個招呼,不然你不好進去,現(xiàn)在管得比以前嚴多了?!?/br> “謝謝老師?!?/br> 臉盲暢通無阻地進入學校,和中年人禮貌地說了再見。 “叫林ae也多回來看看,學弟學妹都想聽他演講呢,你倆關系好,在大學里也要相互照應?!?/br> “喵?!?/br> 貓貓?zhí)嫠卮鸬馈?/br> 十四. 臉盲壓根不記得以前教過自己的老師有哪些,只能在學校里漫無目的地轉悠,以求找到些記憶的碎片。 cao場上有好幾個班在上體育課,學生穿著他夢里的校服嬉戲打鬧。臉盲隨意逮了個人,問她學校里有沒有練琴室。 “從沒聽說啊,大概是沒有吧?!迸行┎桓抑币曀哪?。 “那你認不認識林ae學長?”臉盲繼續(xù)追問。 “認識啊,大家都認識?!迸浼t了,“林學長以前做過很多次學習經(jīng)驗的分享,長得好看人又溫柔,還會彈鋼琴,很多人喜歡他?!?/br> “這樣啊?!?/br> 臉盲沉吟片刻。 女生膽怯地朝貓貓伸手,意外的是,貓貓也朝她伸出爪爪,一人一貓握上了手。 待女生走遠,臉盲突然說:“你今天很反常?!?/br> “喵?”貓貓扭頭看他。 “以前你不會隨便叫的,也不會讓陌生人摸?!?/br> “你真的是貓嗎?貓會有你這樣去上課,學習,考試,甚至永遠對答切題的存在嗎?為什么自從我把你帶回來開始,以前的記憶就莫名其妙地纏上我?你帶著什么目的?” 臉盲剛想說,你不會就是林ae本人吧,卻又覺得自己過于荒謬。 一個是人,一個是動物。就算林ae死了,貓也跟他扯不上關系。 為什么考上了T大卻不來報道?為什么自他失去記憶后從來不和他聯(lián)系?他們之間到底發(fā)生過什么? 問題太多,且問題都反反復復地指向同一個人。 十五. 回酒店的路上,貓貓不理他了。臉盲朝它伸手,可貓貓甚至不愿意再趴在他身上,只跟著他走。 馬路上,一輛大卡車飛馳而過,臉盲看到貓貓明顯地瑟縮了一下,退到很遠的地方躲著。 看著實在可憐,不知道的還以為自己虐待它。 臉盲嘆了口氣: “ae,怕車的話,還是來我肩膀上吧。” 貓貓把頭轉過去,仍然不理他。 “我錯了,我看你太聰明,忍不住就覺得你是個人,你看,你都能聽懂我講話?!?/br> “喵喵!” “我想不起來東西,心里有點煩,我以后保證不質問你了?!?/br> “包里還有奶呢,回去喝奶好不好?” 臉盲怎么也沒想到,自己這個討厭貓的人,竟然能在大街上特意蹲下來哄一只貓回家。 人果然都會變。 不知道一年過去,那個人又變成什么樣了呢? 貓貓趴到他的頭上,毛乎乎的大尾巴垂在他的后頸側,把他的頭發(fā)玩得亂七八糟。 “要不然我們不找那個人了,我們回家?”臉盲開玩笑地和它拉爪爪。 “喵喵?!?/br> “那明天我們去A中看看,然后打探一下我的初中和以前的家庭住址,最好能聯(lián)系到同學?!?/br> “喵。” “回去之后你要洗個爪爪,你看rou墊都黑了?!?/br> “喵喵?!?/br> 貓貓啃了他的手指一下。 十六. 第二天的天氣很差,烏云密布,瓢潑大雨,窗簾只拉上一層,可到了近十點,屋內還是籠罩在夜色之中。 “ae?” 臉盲慣性地喊了一聲,卻沒有得到任何回應。 他覺得不對勁,開了燈,發(fā)現(xiàn)房間里連個貓的影子都沒有。 “ae!ae?”臉盲隨手拿了件衣服套上,在廁所里也仔仔細細地找了一遍。 不在房間,門它開不了,難道是跳出窗戶了?可是窗戶上有紗窗,紗窗并沒有任何被破壞的痕跡。 臉盲心臟狂跳,腦部因為缺氧而異常眩暈,可眼睛卻比任何時候都看得清楚。 窗戶下,什么也沒有。 他拿傘沖出房間,在前臺和服務員比劃形容:“白色的,沒有雜色,兩只眼睛一藍一綠。” “啊,那只貓早上走正門出去的,大概一個小時之前吧?!?/br> 臉盲的腦中開始以酒店為圓心,畫定貓貓所在的可能范圍。如此之大的范圍,他要從何找起?貓貓為什么會突然自己走掉?他家的ae那么怕車,不敢過馬路怎么辦?長得那么漂亮,被人偷走了怎么辦?要是被撞了,被什么不懷好意的人抓到了…… 他著急得快發(fā)瘋,只能跟著本能走,顧不上再清醒思考。報警有用嗎?貼尋貓啟事會有人聯(lián)系他嗎?貓貓?zhí)^聰明,以至于他養(yǎng)了它這么久,從未想過它可能會走丟。 “ae!林ae!”臉盲喊得聲音都在發(fā)抖,手涼到連傘柄都拿不住時,突然看到了泥巴路上的小腳印。貓貓的rou墊他捏過無數(shù)次,這個形狀他一眼就能認出來。 十七. 臉盲跟著腳印走,走了接近半個小時,最后腳印結束在某個初中門口。他掃視一周,便在學校對面的小賣部里,找到了那抹雪白的身影。 “喵!” 貓貓在看到他后,轉頭朝小賣部里叫了一聲,一位頭發(fā)花白的老奶奶聞聲走出。 “你等到來接你的人了嗎?”老奶奶慈祥地摸了摸它的頭。 “非常感謝您讓它躲雨?!蹦樏こ夏棠叹瞎?,作為回報,在小賣部里買了東西。 “小易?是小易?竟然長這么大了?!?/br> 老奶奶感慨,眼角的皺紋加重幾分。 “我是?!蹦樏ぶ挥X得奶奶的臉眼熟,別的也想不起來,“您是?” “我是李奶奶啊,你不記得啦?你上初中的時候爸媽下班晚,你老在我這兒寫作業(yè)呢。”李奶奶從貨架上拿下五個棒棒糖,塞到他的手里,“你以前最喜歡吃這個糖了,快拿著,不要錢?!?/br> “那怎么行,您做生意也不容易?!蹦樏みB連推脫,準備從兜里拿錢,最后還是拗不過老人家,又把錢放回了口袋。 “來來,快到里面坐著,雨太大了,你們等雨小一點再走?!?/br> 臉盲坐在小凳子上,懷里抱著貓貓,佯裝生氣地打了它的爪爪。 “以后不許亂跑,要我去哪里就直接跟我一起去,不準留腳印,我很擔心。” “喵。” 十八. 臉盲拆了一根棒棒糖,放進嘴里。甜滋滋的,荔枝味,確實好吃。 舔著舔著,那種頭疼的感覺越來越強烈,他忍不住按摩幾下太陽xue,痛苦卻無法緩解,景物在眼前胡亂轉動。臉盲從凳子上栽倒時,嘴里還是剛咬碎的糖塊。 這次的夢很長,也很清晰。沒有鋼琴,沒有白襯衣,但有穿著運動服的少年朝他招手。 少年坐在教室窗旁,看不見臉,卻給人一種笑的錯覺。 臉盲走了過去,開口問道:“你是林ae嗎?” “我是?!?/br> 對方的聲音清亮澄澈,讓他的心里咯噔兩下。 “你在哪里,能和我在現(xiàn)實里見個面嗎?” “不行?!?/br> “可如果看不見你,我沒法再多想起來點什么?!蹦樏ぷ剿纳磉叄诡^喪氣地說。 “xy,回憶是如此痛苦的事情,你每次近乎昏厥,才能帶來一點點的線索,就算全部想起來,也許并沒有任何好處,為什么你還要繼續(xù)?”少年捧起他的臉頰,認真地問道。 “我不知道?!蹦樏ふ\實地回答,“但是我的本能告訴我,我忘記的人,或者我忘記的事,值得我經(jīng)歷的所有痛苦?!?/br> “你沒變過呢。”少年輕笑。 “在我見到你之前,你也不要變?!蹦樏ど焓郑谏倌昕瞻椎哪樕夏四?,一雙美麗的眼睛逐漸浮現(xiàn),漆黑如夜的眼眸,卻閃爍著與眾不同的光芒,和貓貓竟有八分相似,“所以幫幫我,再讓我想起點什么。” “好?!?/br> 窗外樹影婆娑,窗內人影交織。 原來那個夏日的蟬鳴,是如此清晰地回蕩在耳邊。 十九. 臉盲睜開眼睛后的第一件事,就是舔自己的嘴唇。直到再也嘗不到任何荔枝味,他才徹徹底底地從夢中醒來。 又在醫(yī)院里,還在神經(jīng)科的住院部。 這次手上沒插輸液針,逃跑比上次方便。臉盲掀開床單,剛準備故技重施,一個白大褂就沖過來,在他后腦勺上甩了一巴掌。 “你這樣的病人我一天能見十個,老實躺著,一會兒檢查結果沒問題就放你出院?!贬t(yī)生翻看著他的各項化驗單,不屑地說道。 臉盲被扇得眼冒金星,只得乖乖靠在枕頭上,等待化驗科的結果。 “王主任,69床的病人腦電波有反應了。” 一個小護士跑進來,急急忙忙地匯報情況。 “好,我馬上去。”王主任又瞥了他一眼,“你安分點,老人家把你送來不容易,不為自己考慮也為奶奶考慮一下?!?/br> “好的醫(yī)生,我一定聽話?!蹦樏ゑR上點頭。 待王主任過去之后,走廊上突然sao動起來。 “這是哪來的貓啊?搞得病人的床上都是泥點子?!?/br> “丟出去丟出去。” “誒!那是我的貓,我馬上出院了,能還給我嗎?”臉盲看到貓貓被拎走,大聲叫道。 護士先是數(shù)落他一通,說寵物不可以帶進醫(yī)院,最后看在他長得好嘴又甜的份上,才勉強同意把貓貓洗干凈消完毒,放到他邊上。 “又闖禍,跑別人床上去做什么?”臉盲甩了貓貓的后腦勺一巴掌,然后被貓貓的尾巴打了臉。 二十. 當天晚上臉盲就出了院,在打電話向李奶奶道謝后,他在酒店面對貓貓反省了自己。 “ae,我有可能是個gay?!蹦樏烂C地說。 “喵。”貓貓嚴肅地點頭。 “而且我大概猜到,為什么我爸媽那么不想讓我回憶起來。他們覺得,只要我忘了那個人,就有重回正道的機會?!?/br> “ae,我必須見到他。” 他出了事,才會靠托夢這種方式來幫他。 臉盲馬不停蹄地帶著貓貓去了自己的初中。 這次他提前找李奶奶了解教過自己的老師的名字,也確認了林ae是自己的初中同班同學。 以拜訪老師為由,打探林ae的家庭住址。家訪的記錄都會登記在案,只要他足夠委婉,理由足夠充分,就是有成功幾率的。 不過他也沒想到,老師會這么好說話,他理由還沒找完,老師已經(jīng)連小區(qū)門牌號都拿紙寫給了他。 “你倆初中的時候關系就好,現(xiàn)在又在一個城市讀大學,千萬珍惜這來之不易的緣分,有什么誤會要盡快解開。” 臉盲將紙按在心口,整個房室都guntang起來。 他以前肯定很喜歡那個人吧,不然怎么可能愿意和他同進同出這么多年,讓所有人都把他們的名字聯(lián)系在一起。 “沒有誤會,都是我的錯?!?/br> 臉盲在學校的小道上自言自語。 “是我先忘了他,他才賭氣不來見我?!?/br> “所以現(xiàn)在該我了。” 臉盲走出學校的大門,發(fā)現(xiàn)原本緊靠學校的山消失不見。 “ae,這世界上只有一種移山之法?!?/br> “喵?” “山不過來,我過去。” 二十一. 臉盲走到小區(qū)樓下時,并不急著進去,而是先進了樓下的琴行。 因為他透過琴行的玻璃門,看到了那架白色的鋼琴。和夢里的完全一樣,連劃痕的位置都恰到好處。 臉盲摸著那條劃痕,只覺熱流從指尖一路向內,占據(jù)他所有的感官,氣血翻涌。 “客人你放心,除了這一道劃痕,別的地方都保養(yǎng)得很好,絕對是有收藏價值的。” “原主人,是怎樣的人?” 臉盲抱緊了貓貓,艱難地開口發(fā)問。 “是一對姓林的夫妻,他們的兒子不彈了,所以低價賣出?!?/br> “為什么不彈了?” “這,這我就不知道了?!钡陠T諂笑著應他。 “別人家的家事,客人沒必要那么關心吧?”店主從隔間走出來,“那對夫妻和兒子都是人品很好的人,其他的事情我們也不方便透露給你?!?/br> “那請給我試彈,不然我無法確認它的狀態(tài)?!?/br> “請便?!钡曛魑⑽㈩h首,看臉盲坐在凳子上,莊嚴肅穆地打開琴蓋。 不論是在夢境還是現(xiàn)實,他都聽了無數(shù)次,在腦海中演練了無數(shù)次。 他本以為下一次見面,那個人可以再為他彈一次琴。 臉盲是上了高中之后,才知道他會彈鋼琴的。因為元旦晚會時,班上沒人出節(jié)目,所以林ae不得不上場。他穿著白色的燕尾服,班上的女生還特意幫他化妝。眼角上金色的亮片,連笑起來都閃著光。 他是負責獻花的人,不過他偷偷換掉了假花,換成了真正的紅玫瑰。 那天晚上林的父母不在家,臉盲用學習的借口去留宿。 他纏著他,讓他給他彈琴。 彈著彈著,手就開始往不該摸的地方摸,最后因為反應太過激烈,連譜夾都撞了下來,在琴蓋上留下一道痕跡。 林是多愛惜東西的人,在看到那處痕跡時,只笑著說,這下好了,以后每次彈琴都會想到你。 二十二. “ae,他不會是出了特別大的事,怎么連琴都不能彈了?”臉盲愁眉苦臉地和貓貓訴苦。 “喵喵?!?/br> “看來得采取其他方法?!?/br> 離他回去上學的日子還有三天,只要林ae還在國內,他這三天內無論用什么手段,都要見到人。 臉盲早上去琴行門口蹲點,晚上在小區(qū)的其他單元蹲點,見到四處溜孫子聊八卦的婆婆就湊過去搭話,幫忙提東西混臉熟。 第二天晚上,總算被他找到了可趁之機。 “三棟十二樓家的閨女,嫁了個外國人,生了兩個混血兒,前幾天還出來散步了?!?/br> “四棟十樓的夫妻天天大吵大鬧,孩子放學都不敢回家,可憐啊?!?/br> “好久沒見到六棟十八樓林家的兒子了?!蹦樏ひ娝齻兞牡没馃?,趕緊進去插了一嘴。 “小伙子你是新來的吧,林家那兒子高考完的暑假被車撞了,在醫(yī)院一直沒出來呢,真是可惜,不然該去T大報道的?!?/br> “那孩子長得一表人才,還經(jīng)常幫無依無靠的老人們買菜,要不是我家沒有合適年齡的姑娘,真想介紹介紹?!?/br> “要我說,撞人的司機肯定是故意的,誰在大馬路上開的時候會突然轉方向盤上人行道?” “林家夫妻一個星期去三次警局,想開局重審,一直都沒批下來。” “多好的一家子,叫個開貨車的全毀了。” 臉盲的腦子一陣轟鳴。 本就要裂開了,那個封存過去的保險箱,只差這最后一下。 他臉色煞白,起身就往小區(qū)外跑。 貓貓不停地沖他叫,臉盲一把捂上它的嘴。 “我不能暈,我要站著想起來,我現(xiàn)在不能暈。”他晃晃悠悠地靠著墻壁,自言自語,“我要報警,我要去警察局,我要……” 啪地一聲,臉盲栽倒在琴行門口。 恍惚之間,他聽見貓貓叫的聲音更大了。 二十四. 臉盲掙扎著從床上爬起來,發(fā)現(xiàn)四周不是白色的墻壁,自己身上不是病號服,才舒了口氣。 “你想做什么?” 門從外面被打開,一個人影歪在門框上,不屑地看著他。 “如果是要碰瓷的話,外面有攝像頭,你是從別的地方跑過來暈在店門口的,證據(jù)確鑿?!?/br> “您知道林家夫妻總去的警局在哪里嗎?”臉盲突然問。 “我為什么要告訴你一個來路不明的人?” “因為那時被撞的人不止他一個,能指正司機是否故意殺人的人,只有我?!蹦樏ふ砗米约旱念^發(fā),“您是他的老師吧,我在這兩天之內,看了很多次您演奏的樣子,他的指彈法和您是一個派系的,很少見的那種?!?/br> 店主的臉色很不好看:“H市X區(qū)公安局?!?/br> “謝謝您,我躺過的床單和被子您可以扔掉,兩天之內我會把賠償款寄給您。”臉盲拎起一旁還在喝牛奶的貓貓,將它扔到自己的肩上,火速離開了琴行。 這是最后一天,警察局五點下班,嫌疑人在看守所。 臉盲打開手機的錄音功能,深吸一口氣,大步邁進警局。他拿出身上的所有證件。 他說,我是一年前那次車禍的目擊者兼受害者,我想重新做一次筆錄,在我恢復大半記憶的現(xiàn)在。 二十五. 警局說,明日就會通知林家夫妻,重新立案調查。 二十六. 天邊盡是被夕陽染紅的云彩。 臉盲坐在警局門口的樓梯上,將貓貓從身上拿下來,小心翼翼地放在地上。 這一個星期里,他無數(shù)次地立誓,一定要找到林ae不可,可真到了最后的黃昏,他卻有些害怕。 “林ae,我明天就要回去了?!?/br> “喵?” “我不后悔重新立案,因為總有人要為自己的所作所為付出代價,即使他們是我的父母。” “我大概會成為兇殺案犯人的兒子吧,不過這也沒什么?!?/br> “其實我應該在聽到他們買兇殺人的時候,就立刻報警,而不是自作聰明地把林的照片換成自己,用自己的性命遮掩父母的罪行,換他的性命?!?/br> “因為我一開始就錯了,所以沒有人得到好的結局?!?/br> “他出了事,我忘了他?!?/br> “我到現(xiàn)在為止,還記不住別人的臉,只想起了他的眼睛?!?/br> “你覺得,我現(xiàn)在有資格去見他嗎?” “喵。” 只有一聲。 臉盲露出一個有些酸澀的笑容。 “ae,帶我去見你吧,我很想你。” 二十七. 林喜歡喝牛奶。 林皮膚很白。 林鋼琴彈得很好。 林雖然是黑瞳,但在陽光下時,會折射出藍綠兩種光芒。 林和剛吃完了荔枝糖的他,在教室的窗邊接吻。 林和他互抄了高中志愿。 林和他喜歡去安靜的咖啡館坐著學習。 他喝冰美式,是為了看林把自己的甜牛奶倒給他一半。 林和他被家長發(fā)現(xiàn)了。 他被迫轉學到全寄宿制的A中。 他會在周末偷偷翻墻出來找林。 墻上有玻璃茬子,即使戴著很厚的手套,也會割傷手。 林給他的手消毒時,說以后要學醫(yī)。 林和他互抄了大學志愿。 他偷聽到了父母買兇殺人。 他偷換了照片。 他決定獨自赴死的時候,林沖過來,擋在了他的前面。 原來他住進這所醫(yī)院時,他苦苦追尋的人,就躺在他的隔壁。 斜陽打在少年的臉頰上,白貓立在少年的頸側。臉盲的眼睛干澀,許是太久沒有眨眼。 他如何舍得眨眼? 他的世界里,所有的人都沒有臉,因為他忘記了林。 他的世界里,所有的人都有了臉,因為他見到了林。 他怎么舍得忘記他?他怎么舍得忘記他用命保護的心上人? 眼淚都是guntang的,讓他的臉上火辣辣地疼,可他生怕燙到他,所以在床邊止住腳步。 “林,我愛你?!?/br> “我愛你?!?/br> 臉盲蹲在那臺記錄腦電活動的儀器旁,拿手按住自己的眼睛。 直到另一只手放在他的頭上,還略帶無力地揉了兩把他的頭發(fā)。 “知道了?!?/br>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