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洗塵宴、吵架和不歡而散 蛋:云溪視角失戀的男人們
次日。 梁若華醒來時榻上已經無人了,若不是凌亂的被褥,梁若華還以為自己只是做了一個夢,一個夏夜月色的美夢。 但顯然腰酸背疼讓梁若華清晰地認識到昨晚是真實發(fā)生的。 他簡單收拾了一番,匆匆返回大明殿去。成王返京,不僅是高容珩的家事,更是天子的國事,這一個月來前朝后宮都忙得有些焦頭爛額的意味,大部分精力都放在今晚特意為成王舉辦的洗塵宴上。 說是成王的洗塵宴,其實也不盡然。畢竟舉國上下方出國喪,這恰恰是出國喪后皇城內舉辦的第一個隆重宴會,闔宮上下無人不是昴著勁頭想要辦好,聽聞這幾日京中的胭脂都斷了貨。 當然這些汲汲之眾里并不包括梁若華。他疲倦得很,連著打了兩三個哈欠,皇帝干脆準了假,要他早些回去休息。 “乖,聽寡人的話?!备呷葭窈車烂C地叮囑他。 梁若華聽到這,便知道再無轉圜余地,便回屋躺下,睡到日暮黃昏時分才睜開昏沉的眼皮。他整理完衣衫走進皇帝私居,皇帝正抬起博袖,由太監(jiān)為他系上腰帶。 “若華,”他笑起來,眉眼間多了些愜意,“來,替寡人選塊玉佩?!?/br> 梁若華便走上前去,認認真真在那些玉佩中選出他認為最搭配的那塊,給皇帝系上。 高容珩低頭看他。其實梁若華的眼睛很漂亮,長睫如鴉羽遮蓋眼睛中的光華流瀲,緊抿的紅唇顯得可愛又堅韌。梁若華的皮囊是好,但高容珩接觸得深后,卻是被他的善良、縝密和體貼打動的,后來他連他臉上細細的絨毛都會覺得可愛。幸好,他很幸運,這樣的美好是獨屬于他的。 “走吧?!备呷葭駹克氖?,走到步輦前才依依不舍地放開。而周圍的宮人俱是眼觀鼻鼻觀心,顯然已經對兩人的相處習以為常。 兩人早先就約定過,梁若華不會因為兩人的關系而享受任何特權,這是梁若華主動提出來的。“不然,奴在這宮中要怎樣立威呢?”梁若華那時堅持說。 “陛下,”梁若華的 聲音隔著厚重的帷帳從外面?zhèn)鱽恚p輕的,與此同時伸進來一只手,“到未央殿了?!?/br> 高容珩攀上那只手,溫熱的溫度讓即將面臨一場冗長晚宴的他感到稍稍寬慰。 天邊最后殘余的橘紅暮色尚未完全消逝,照在高容珩玄色金繡的廣袖袍服,五趾金龍在上面張牙舞爪著,而高容珩的面色沉靜而威嚴,一如平日會見朝臣時。 然而這威嚴的帝王,卻是在眾目睽睽下隔著布料捏了捏梁若華的掌心,帶著些親昵。 沒等梁若華反應過來,他已經抬步往殿內去,梁若華下意識地跟上他的步伐。 今晚的未央殿顯得格外熱鬧。男女賓是分列就座的,左側列坐的是受邀的朝臣,人數眾多,皇帝進來時便即刻停下了攀談;而右側則是后宮諸人、誥命夫人等女眷,只可惜皇帝后宮人數鮮少,位列首位的竟然是明竹。 他今日自然是著女裝出席,海棠紅的宮裝張揚又明麗,襯著他漂亮得過分的五官,引得對面的男賓們許多注目,就連不少女賓都對著他竊竊私語。但他本人就像完全不在意似的,從皇帝進來時就把目光移轉到皇帝…… 身后的梁若華身上。 梁若華感覺到有人在看著自己,下意識去尋找,不期然和明竹對上眼,明竹朝他粲然一笑。 席間霎時私語四起。 人們并未發(fā)現傳聞中皇帝最寵幸的美人其實是在對皇帝身邊的內侍微笑,他們理所當然地認為這笑容是給皇帝的,但還是忍不住暗自驚艷于他的美麗。 但高容珩怎么不知道呢。 他不著痕跡地頓了頓步子,擋住明竹的目光。但這顯然只是一時的,因為皇帝的座位在所有人的視線中心,最上首的位置。而梁若華將站在他的身側,也就是說,所有人都會看見梁若華,如果他們足夠留心的話。 想到這,高容珩與宴時本不愉悅的心情又低沉了些?;实荃獠降阶粊砺渥喝羧A則立侍在他身后,站了小會才在少年幾度幽怨的目光中,遲遲想起來自己應該幫他夾菜。 “寡人很高興,”高容珩在梁若華的幫助下用了幾口菜,這才舉了酒杯站起來,而梁若華正跪在他身旁的軟墊上埋頭幫忙挑魚刺,這魚刺多,不過味道卻是十分鮮美,“寡人的皇弟終于回到了京城?!?/br> 離皇帝座下兩三個位置處頃刻站起來一個少年,聲音仍是稚氣未脫的樣子,而梁若華還在和最后一根魚刺作著斗爭,“謝皇兄?!?/br> “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高如意高舉酒杯,他今天穿了一聲桃浦青的廣袖袍服,這讓他顯得更像成王殿下,君臨天下的皇室成員。 “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 其余人也俱都舉起酒杯,高唱舉杯。 而梁若華此時正好將最后一根魚刺挑出,舒了口氣,下意識抬頭。 眾人正在將杯中的酒飲下,笑意盈盈地看向皇帝,而只有一個人,坐在靠門的不顯眼處,他一邊飲下杯中酒水,一邊一眨不眨地盯著梁若華。 官服和酒杯擋住了他的大半張臉,只露出一只眼睛,但梁若華幾乎可以肯定這人剛剛一定是盯著自己的,而他也并沒有因為自己被發(fā)現而驚慌地移開眼。 相反,他喉頭滾動,慢吞吞地將自己的酒全部飲下。 衣袖落下,隔著遙遠的距離,梁若華卻立刻認出來他是誰。 林含秋。 他的竹馬,從前的好友,只是今日不知為何在此。 “若華,”而高容珩親昵的呼喚讓梁若華不得不收回目光,“我的魚rou呢?” “陛下,已經挑好了?!绷喝羧A一推小盞。 “乖孩子?!?/br> 酒過三巡,皇帝便有些倦怠。這場宴會說是成王的洗塵宴,但卻少不了心懷鬼胎的臣子、后妃來皇帝面前來亮亮相。皇帝面色不改,含笑同他們周旋,這是他自登基以來做慣的事情。而梁若華眼觀鼻鼻觀心,認出每個人時卻也會在心里想起皇帝與狎昵后他講過的對這些王公貴族的抱怨。 “王常在身上脂粉味太重,我第一次聞還以為她是只醬香鴨?!?/br> “邱老狐貍最怕他夫人,好幾次被夫人揍得來上不了朝。” “噢,還有我皇弟,小時候經常被打扮成小姑娘。” …… “寡人出去走走?!备呷葭窈鋈徽酒饋?,屏退了旁人,只帶著梁若華往御景園中去。御景園緊連著未央殿,卻寂靜的很,與燈火輝煌的未央殿對比鮮明。 高容珩喝得有些多了,伸手勾住梁若華的腰,梁若華的腰很纖細,這個認知讓他哼哧悶笑出聲。 “陛下?!绷喝羧A沒有掙脫。反正四下也無人,他只是還在想林含秋的事。不過無論如何林含秋能出現在天子的宴會上,總歸不是壞事。 “若華……”高容珩把頭靠在梁若華的左肩上,他實際上比梁若華要高一些,因此不得不梗住脖子,但他顯然并不在意, “你有什么想要的東西嗎?寡人今日心、心情好,一定賞你?!?/br> 高容珩有些踉蹌,梁若華只好伸手回摟住他的腰際,確認人不會忽然倒下。 問他想要什么嗎? 梁若華眸色一暗。 未入宮前,他的理想是做一個史官,整日與史書典籍打交道。但自從入宮后,他好像已經很久很久沒想過自己要什么了。 就好像他人生最重大的事情只剩下了那件事。 他不能把那件事作為愿望,他清楚地認知到這個現實。 所以他保持了沉默。 但皇帝與他做了很久的枕邊人,而他同時是皇帝,他顯然明白這個沉默是什么意思。他們來到一個小亭,他靠在小亭的粗柱上,看著眼前梁若華,聲音發(fā)啞, “你還是想替你父親翻案,是嗎?” 梁若華長睫一抖,沒有否認。 高容珩也沉默,久到梁若華幾乎以為皇帝已經睡著了,他才終于牽起梁若華的手,梁若華的手依舊是溫熱的,只是自己的心卻冰涼涼的, “可不可以……為了寡人放棄翻案?” 高容珩的聲音染上祈求。誰能想到,普天之下還能有人讓皇帝如此乞求呢?而誰又舍得拒絕他呢? 但梁若華只是猶豫一瞬,而后堅定地搖了搖頭。 “陛下,”他聽見自己的聲音,“您知道的。” 梁若華抽回了手,他忤逆的他原本應該誓死效忠的君主。 夏蟬躲在叢林樹木中,叫聲慘凄凄的。 “寡人知道了,”少年也收回手,依舊靠在身側的柱子上,闔上了眼,像是很疲憊地朝他揮了揮手,身形不知為何顯得羸弱,“你先下去吧。” “陛下!”梁若華知道留少年一人是多么不安全的事情。的確,他知道楊容緒此時一定在暗處守護,但倘若他沒能反應過來呢?倘若有許多刺客…… 但皇帝卻突然怒喊一聲,一拳砸在柱身上,空氣中很快流溢著淡淡的血腥味。 “我說了讓你走!” 他像頭失控的獅子,盡管有些狼狽。梁若華注意到連自稱都不用了。 “……是?!绷喝羧A知道他為什么生氣,但他不能退讓。這是他背負自己的姓氏所必須履行的義務。他最終還是走出了亭子,想去通知紀太醫(yī)來為皇帝包扎。 只可惜他剛走出皇帝視線就撞上了熟人。 還不止一個。 他眼睜睜看見兩個身影,一人正剛剛朝另一方行完禮,想來又是什么朋黨之舉,梁若華一瞥就打算離開,不料一人卻是叫住了他。 “梁公公。”少年的聲音很好辨別,只是因為沾染了些酒氣,而變得慵懶而低啞。 梁若華僵住腳步,這里離亭子并不遠,他不知道兩人是否有聽到他們的對話,但還是乖乖行禮,“成王殿下。” “若華!”另一個聲音,顯然不是屬于高如意的聲音,則不適時響起來。 梁若華錯愕抬頭,卻發(fā)現是林含秋,“你怎么在這?” 而林含秋并未立刻回答這個問題,而是先側身看了看成王,才回話道,“我中了今年的狀元,陛下便允許我來赴宴了?!?/br> 梁若華一怔,但很快面上染上笑意,“狀元?那真是太好了!”兩人甚至當著成王殿下的面抱了一下。 抱完之后,梁若華才遲來地想起來成王這個“外人”,沒想到成王殿下對此倒是沒什么反應,倒是掏出來一塊玉佩, “倒是如意耽誤梁公公和含秋敘舊了。不過,這塊玉佩可是公公的?” 御景園的光線并不好,梁若華不得不走近了幾步才看得清楚,不過他看了一眼,便認了出來,咬著后槽牙, “認識!自然認識?!?/br> “哦?”成王殿下依舊是笑意盈盈地,與人前的乖順完全不同,眼中透出nongnong的興致。 梁若華這才自覺失言,他作為一個內侍,即便是偶然認識前朝的大臣私物也并非是什么令人贊賞的舉動。更何況,這位臣子還才剛剛回京。 “梁公公不必拘束,只管說便是。”成王盯著他,伸手晃了晃手中的玉佩。 “是……是葉欽小將軍的?!绷喝羧A咬咬牙,還是說道。但他顯然不想解釋自己為何會認識這塊玉佩,立刻緊緊地閉上了嘴。 成王訝然,顯然很想知道梁若華認出的緣由,但此時天空中正好落下一滴水珠。 “啪嗒?!?/br> 緊接著“啪嗒啪嗒啪嗒”,夜雨忽如其來,在皇城中落下。 成王很無奈地一笑,“京都的天氣一直如此,七月多夜雨。” “成王殿下,我們還是趕緊回宴會上吧。這雨只怕是越下越大了?!币恢背聊牧趾锏故情_了口,他深深地看了梁若華一眼。 “也只能如此了?!背赏鯂@了口氣,準備讓梁若華一起回去。 但梁若華只是后退一步,“成王殿下,臣得去給陛下送傘了?!?/br> 梁若華搬出高容珩來,便是高如意也只好微微頷首,最后他們匆匆走前才說了句,“以后我們會京城見面的?!?/br> 梁若華一抹臉上的雨水,面無表情。 顯然不會。 京城的夜雨下得很急,像是天突然破了個口子一樣,夾著狂風吹得獵獵,梁若華很快一身都濕了。他遲鈍地抱住自己的肩膀,不知道自己該往哪里去。前進是未央殿,后退是小亭,但顯然哪里都不是個好去處。 但這個問題很快被解決了。 楊容緒舉了把素凈的油紙傘,輕捷地落在雨地上,和被淋濕而狼狽的梁若華形成鮮明的對比。他走近梁若華,把雨傘舉到梁若華頭上。 “陛下呢?”梁若華沒看他,直愣愣地看著地面,聲音有些發(fā)抖。 “……陛下已經歇下了?!睏钊菥w遲疑一下,還是說。 “那就好?!绷喝羧A揚起一個難看的笑容,這個笑容不知為何讓楊容緒覺得很不舒服,但他并沒有阻止他。 “我沒有地方回去了?!绷喝羧A又說。 楊容緒皺眉,顯然他不明白為什么。 但他顯然沒有擁有、也不會擁有思考的余地,因為梁若華撲進了懷里,抱住了他,臉埋在他的肩頭。 不一會,他感受肩頭被潤濕了。那片濕潤隔著衣衫狠狠地灼燙著他的皮膚,和猛烈跳動的心臟。 “你今天可以收留我一晚上嗎?”梁若華悶悶的聲音從他懷中傳來。 楊容緒的心臟開始瘋狂地跳動,楊容緒真擔心梁若華會聽見它,但他又有些希冀他可以聽見。 “好。”他沒有任何拒絕的理由。 梁若華睡到日上三竿才起來。 他睜開眼,驚惶地意識到皇帝此時應該已經下朝了,猛地坐起來,卻又想起來自己昨晚和皇帝的對話。 他不知道皇帝會如何做。 而楊容緒也正是此時推門而入的。他沒有穿平日侍衛(wèi)統(tǒng)領的制服,梁若華呆愣愣地,分了一綹目光給他。 楊容緒手里端了熱湯,他坐在床榻邊,從托盤里端出姜湯,甚至體貼地替他吹涼湯匙里的湯水。 梁若華只是鈍鈍地開口,但他很快發(fā)現自己的喉頭是發(fā)澀,而后未出口的話語轉變?yōu)榇舐暤目人浴?/br> “乖,喝藥?!睏钊菥w回憶著自己在紀云舒那里見過對待病人的方式,難得很耐心地說。 梁若華溫順地接過湯碗,自己一勺一勺地喝起來。 他的小臉本就白凈,此刻因為生病更加蒼白,偶爾喝得急了還要咳嗽,雙腮則染上不正常的粉紅。 梁若華喝藥喝得很快,不一會湯碗便見了底。 他想探長身子將湯碗放回托盤上,但楊容緒攔住他的手,自己把湯碗放好。 梁若華看向他。 楊容緒沉默一瞬,還是從托盤中拿出另一個東西,放在梁若華手中。 楊容緒起身,走到門口,“我想,還是你自己看吧。有事喊我,我就在門外。” 梁若華眼神死死地盯著明黃色的圣旨,這不是什么罕見的物品。他咬住下唇,頭也不抬,“謝謝?!?/br> 楊容緒只好嘆了口氣,掩上門,懷中抱住長劍。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大太監(jiān)梁若華天惠聰穎……今加封其為東廠督主,總領東廠事宜。欽此?!?/br> 梁若華撫過圣旨上熟稔的字體寫下的“梁若華”三字,心頭陣痛。但這是他自己求來的機會,為自己、父親和梁家正名的機會。 他絕不能錯過。 “陛下仍為你保留了大太監(jiān)一職,”楊容緒不知道什么時候推開門來,坐在榻邊,“現在你的職務實則由云溪兼理。” 梁若華淚眼婆娑地望向楊容緒。 楊容緒抱住他,放在他瘦削脊背上的手僵硬地撫摸著,這讓他感覺是在給自家那只瘦得皮包骨的貓咪順毛。他低聲道, “一切都會好的。” “去做你想做的吧?!?/br>